⊙陳全黎[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作 者:陳全黎,文學博士,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藝學。
利奧塔曾說,如果一場地震摧毀了所有的測量工具,我們該如何測量它的震級?①猶太大屠殺就是這樣一場無法測量震級的地震,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創(chuàng)傷事件。在英語世界中,人們傾向于用“Holocaust”這個詞來描述納粹大屠殺。它在牛津英語詞典中的意思是“事物被完全毀滅”。而在以色列,猶太人更愿意采用希伯來語“shoah”來命名這場人類歷史上罕見的浩劫。在他們看來,對于六百萬猶太人的悲劇命運,“大屠殺”(mass murder)和“種族滅絕”(genocide)這樣的表述顯得過于平庸。②有鑒于此,克勞德·蘭茲曼才將他拍攝的關于納粹大屠殺的口述歷史紀錄片命名為《shoah》。劉裘蒂在其翻譯的《見證的危機》(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一書中將“shoah”音譯為“咻——啊”,也有人將其意譯為“浩劫”。這樣的音譯和意譯,都違背了猶太人使用“shoah”一詞的初衷。
如果沒有地點、聲音和面孔這三個要素,如果不讓幸存者回到過去的記憶地點,蘭茲曼的《shoah》很難同時在紀錄片、口述史、大屠殺研究三個領域中,成為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西蒙·波伏瓦指出:“蘭茲曼的偉大之處在于,讓地點說話,通過聲音復活地點,用面孔表達話語無法表達的東西?!雹圻@里的地點,不是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普通地點,而是災難事件和創(chuàng)傷記憶的發(fā)生地點。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的前言中記錄了這樣一則寓有深意的簡訊:科學家在科雷馬河上進行發(fā)掘時,發(fā)現(xiàn)了一片地下冰層,其中凍結(jié)著幾萬年以前的古生物。這些有似蠑螈的東西保存地如此新鮮,在場者擊碎了冰塊,當即吃掉了它們。讀者對于魚肉能在冰里保存如此之久,頗為驚異,但是很少有人能領會這篇簡訊的真正含義?!拔覀儏s馬上懂得了……我們所以懂得了,因為自己就屬于在場者之列,就屬于大地上獨一無二的強大‘澤克’(犯人)部族?!雹軐τ谒鳡柸誓崆賮碚f,記憶就像地下冰層中保存的蠑螈,雖然歷經(jīng)幾萬年的埋藏,只要有人將它發(fā)掘出來,仍然如此鮮活。地點是記憶的化石,即使所有的見證人都已隨風逝去,所有的文獻檔案都被焚毀,記憶也會在某個地點留下證據(jù)和痕跡。
作為記憶的物質(zhì)載體,地點是靜默無聲的,它不能自己作證,只有幸存者的歸來,“通過聲音復活地點”,才能“讓地點說話”。1956年,紀錄片《夜與霧》的導演阿倫·雷奈來到奧斯維辛。在當年的納粹集中營舊址,通過攝影鏡頭,觀眾看到的是這樣“一幅安靜祥和的美景”:“鮮血已經(jīng)干涸,喉舌已經(jīng)沉默/相機是那里唯一的訪客/不知名的野草覆蓋了曾經(jīng)被難民踏過的小徑/電網(wǎng)已經(jīng)斷電/只有我們自己的腳步聲。”“喉舌已經(jīng)沉默”,標示的是幸存者聲音的不在場。而在《shoah》中,觀眾見證了幸存者“聲音的歸來”:
它很難辨識,但它確實在此?!堑模褪沁@個地方。沒有人活著離開此地?!也幌嘈盼以诖说?。不,我就是無法相信。此地總是如此寂靜,總是如此。當他們每天焚燒兩千名猶太人,也是如此寂靜。沒有人尖叫,每個人做自己的事。沉默,寂靜,一如現(xiàn)在。⑤
這是《shoah》中出鏡的第一位見證人史列比尼克提供的證詞。他是契爾諾的四十萬猶太人中僅有的兩名生還者之一。蘭茲曼在以色列找到了他,與他一起回到契爾諾。為什么要讓幸存者回到契爾諾?因為只有回到契爾諾,才能喚醒史列比尼克早已麻木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當年的毒氣車駛過的道路上,史列比尼克說:“當我看見這一切,我沒有任何感覺……當年我只有十三歲,我看見都是死尸。我不能理解。……當我來到這里,我已經(jīng)不在乎任何事情。我想:如果我能活下來,我只需要一個事物:五條面包。這就夠了?!雹?/p>
于是,在《shoah》的開頭,觀眾聽到了史列比尼克的優(yōu)美歌聲:“一幢小白屋/在我的記憶中流連/我夜夜夢見/那幢小白屋。”緊接著這歌聲的是一位波蘭村民的聲音:“當我再度聽到他的歌聲,我的心跳加速,因為在此地發(fā)生的……是一場謀殺?!眱蓚€聲部的巨大反差給觀眾的耳朵和心靈造成巨大震撼。蘭茲曼為何如此剪輯電影中的畫面和聲音?在電影發(fā)行時,蘭茲曼說:“我想拍的不是一部紀錄片,而是一部真實的電影,一部美的電影?!崩聿榈隆げ剂_迪指出,這是對阿多諾一個著名命題的回應:“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to write poetry after Auschwitz is barbaric)?!雹?/p>
《shoah》不是一首優(yōu)美的抒情詩,而是一部兼具詩意與殘忍的電影。特布林卡集中營的幸存者邦吧(Bomba)是大屠殺的重要見證人。在集中營里,邦吧負責給進入毒氣室之前的猶太婦女剪去頭發(fā)。幾十年后,在以色列的一家理發(fā)店中,蘭茲曼與邦吧進行了一場“殘酷”的對話:
毒氣室是個什么樣子?……你能描述得更詳細一些嗎?
描述得更詳細一些……不,不,不……
第一次看見這些赤裸身體的婦女,你有什么感覺?
我只是按照他們的吩咐,盡可能多理一些頭發(fā)……
但是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第一次看見這些赤裸的婦女帶著孩子進來,你有什么感覺?
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很難有什么感覺……一點感覺也沒有……
繼續(xù),你必須繼續(xù),你必須。
我無法說下去。太恐怖了。請別……
除了受害者(幸存的猶太人),《shoah》還記錄了兩種見證人的聲音:旁觀者(波蘭人)和迫害者(前納粹軍官)。在格拉堡的教堂前,一位波蘭女人不經(jīng)意地說:“猶太女人很漂亮,波蘭男人喜歡和她們做愛?!碧m茲曼立即抓住這個話題問道:“為什么她們?nèi)绱似??”波蘭女人回答說:“因為她們無所事事,而波蘭女人要勞動。猶太女人只想著他們的美麗與衣服。”蘭茲曼追問:“波蘭人喜歡猶太人嗎?”一位波蘭人回答:“不太喜歡。他們不老實,他們剝削波蘭人?!碧m茲曼問:“猶太人走了,你們是高興,還是悲傷?”一位波蘭人回答:“我能說什么?我從未讀過書。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過得還不錯?!薄八麄儾焕蠈崱?,這就是波蘭人眼中的猶太人?!拔抑恢牢椰F(xiàn)在過得還不錯”,這就是波蘭人評價歷史的標準。如此坦率的回答,也讓我們理解了為什么波蘭人在納粹大屠殺中充當了“沉默的旁觀者”的角色。
“電影中的每一個納粹都是一個奇跡?!痹谔m茲曼的訪談中,前納粹軍官堅持“三不原則”:不能錄音,不能攝影,也不能使用他們的名字。為了獲得前納粹軍官的重要證詞,并使他們的面孔出現(xiàn)在電影畫面中,蘭茲曼多次采用偷錄(錄音、錄像)的方法。蘭茲曼與前納粹軍官蘇卓美談了一年。最終,蘇卓美同意錄音,但不許攝像,蘭茲曼只好將攝像鏡頭藏在口袋中偷拍。在整個訪談過程中,蘭茲曼非常害怕他看出鏡頭上反射的陽光?!拔业募绨蛳旅娌刂粋€十分扁平的發(fā)射器(信號發(fā)射到室外一輛載有電視設備的卡車上),領帶里藏著麥克風。即使是最炎熱的天氣,我也必須穿著西裝外套。我汗流浹背,不僅由于天熱,也出于恐懼。”⑧
為了采訪蘇卓美,蘭茲曼還采用了另一種非常手段:賄賂。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回報”物有所值,蘇卓美憑借驚人的記憶力,富有表現(xiàn)力地唱了一首特布林卡集中營的猶太人唱的歌曲。在蘇卓美唱完之后,蘭茲曼大喊:再唱一次,這非常重要,大聲點!蘇卓美說:“請別對我發(fā)火。你要歷史——我給你歷史?!痹诘诙纬赀@首歌曲之后,蘇卓美自豪地說:“滿意了吧?這是絕無僅有的。今天沒有猶太人知道這首曲子?!本哂蟹粗S意味的是,蘇卓美提供的“絕無僅有的”的史料卻是蘭茲曼用錢“購買”的。蘇卓美因為收了錢,他表現(xiàn)得非?!熬礃I(yè)”,特意制作了一個特布林卡集中營的平面圖。說到關鍵的地方,就用一根棍子在上面指指點點。他以一位哲學家的口吻說:“奧斯維辛是一個工廠!……請記住!特布林卡是一條原始但高效率的死亡生產(chǎn)線?!巧a(chǎn)死亡的。明白嗎?”⑨
蘇卓美的定義無疑是準確的。正如鮑曼所說:“現(xiàn)代文明不是大屠殺的充分條件,但毫無疑問是必要條件。沒有現(xiàn)代文明,大屠殺是不可想象的。”⑩如果沒有發(fā)達的鐵路系統(tǒng)和高效的現(xiàn)代科技,希特勒很難將幾百萬猶太人從歐洲各國運送到波蘭境內(nèi)的集中營加以殺害。在與死亡列車負責人、納粹德國第33鐵路局局長斯蒂爾(Stier)的對話中,斯蒂爾居然說自己從未看見過前往特布林卡或奧斯維辛的火車,他的理由是如此荒謬可笑:因為日以繼夜地工作,從未離開過自己的辦公桌。更令人驚嘆的是,他在第一時間居然想不起來臭名昭著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名字。對于六百萬猶太人被屠殺的歷史事實,他認為是新聞。?
斯蒂爾的“健忘”顯然是故意的、惡意的,這樣的“健忘”對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猶太人和仍然活著的幸存者來說,都是無法原諒的二次傷害。為了揭穿斯蒂爾的謊言,蘭茲曼采用了歷史學家希爾伯格提供的證詞。希爾伯格的證據(jù)是一份納粹檔案:第587號行車令。這是一份特別列車的行車記錄,上面的數(shù)據(jù)顯示有多少人被送到了集中營,下面寫著:“僅限內(nèi)部使用”。希爾伯格說:“事實上,在這份記錄死亡列車所有細節(jié)的文件中,我們沒有看到這個詞語:‘geheim’(保密),他們沒有這么做,這讓我感到驚詫?!?
為了對抗迫害者的惡意遺忘,蘭茲曼還記錄了幸存者邦吧(Bomba)的證詞:“在我們停留的火車道旁有一個標記,一個小小的標記,上面寫著:特布林卡。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為了還原幾十年前猶太人乘坐的死亡列車,蘭茲曼特意拍攝了一個長鏡頭:一列冒著濃煙的老式火車,正在緩緩行進?;疖囻傔^的鐵軌旁,豎立著一個并不顯眼的指示牌,上面寫著:Treblinka。
① [德] 克勞茲·費舍爾:《德國反猶史》,錢坤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
② Jeffery C.Alexander.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224.
③⑤⑥⑨?? Claude Lanzmann.Shoah:The Complete Text of the Acclaimed Holocaust Flim,DA Capo Press,1995:ⅲ,3,92,52,123-128,129.
④ [俄] 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上冊),田大畏、陳漢章譯,群眾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⑦ Richard Brody.Witness:Claude Lanzmann and the making of“Shoah”,The New Yorker,March 19,2012.http://www.newyorker.com/arts/critics/books/2012/03/19.
⑧ Shoshana Felman and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Psychoanalysis,and History,Routledge,1992:251.
⑩ [英] 鮑曼:《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楊渝東、史建華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