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芝 李勝男[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媒學院,呼和浩特010070]
論《牡丹亭》所蘊涵的文化傳統(tǒng)
⊙李仙芝 李勝男[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媒學院,呼和浩特010070]
湯顯祖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五部戲劇,“得意處惟在《牡丹》”,《牡丹亭》在藝術上,從多方面繼承了中國古代戲劇和史傳傳統(tǒng),重點是不平則鳴的抒憤傳統(tǒng)、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和以幻為真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
《牡丹亭》不平則鳴溫柔敦厚以幻為真
在明清文人傳奇作家中,湯顯祖是風格極為獨特的一位。他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五部戲劇,除去《紫簫記》是一部早年的未竟之作之外,其余四部皆以寫夢境為題材,他的劇作也因此而命名為“臨川四夢”。而在“四夢”中湯顯祖說自己“得意處惟在《牡丹》”。沈德符在《顧曲雜言》中說:“《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边@部作品的問世,就明清文人傳奇發(fā)展而言,是一個巨大的突破,文人們爭相模仿,出現了“十部傳奇九相思”的局面。從作品思想內容方面來說,這是一部批判程朱理學,反對封建禮教的作品;而在藝術上,該作品又從非常廣泛的方面繼承了中國古代戲劇和史傳傳統(tǒng),在祖法宋元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境界和藝術風格。于是作為一種藝術成就甚高且蘊涵有豐富文化意蘊的作品,牡丹亭卓立于古代文學史上。
湯顯祖是一個傳統(tǒng)型的知識分子,他十四歲進學,二十一歲中舉,次年入京參加春試,當時的宰相張居正,因湯顯祖文名很高,為了自己子弟的舉業(yè),便想招致與游。正派剛正的湯顯祖斷然拒絕,以至于連續(xù)四次赴京春試都未能考中。直到萬歷十年,張居正病死,湯顯祖才在第二年春試中考中進士,此年他已經三十四歲。這時,宰相申時行和張四維又來結納,他再次加以拒絕,結果到南京太常寺做了一個博士,四十歲時升任南京禮部祠祭祀主事。第二年,他上了一道《論輔臣科臣疏》,直言不諱地指名揭露了先后任首輔之臣的張居正和申時行等人結黨營私、專權敗政的罪行,并委婉地指斥了皇帝。因此獲罪而被貶到徐聞縣(在今廣東省雷州半島)任典史,一年后調任浙江遂昌縣知縣。在遂昌五年,他比較關心和接近人民,做了不少為人們所稱道的事情,但是遭到地方豪強的反對和上司的挑剔。1598年,出于對黑暗現實的強烈不滿,湯顯祖憤然辭官回到家鄉(xiāng)臨川,不朽的杰作《牡丹亭》就完成于這一年。
湯顯祖是一個耿介正直、不阿權貴的人,同時還有一些俠氣。湯顯祖的這種人格特征既決定了其政治觀,也影響了他的文學觀。在湯氏的心目中,理想的圣王之治既不是老莊的混沌世界,也不是俗儒的禮法世界,而是充滿生機與人情味的有情世界。湯顯祖為政治理想奮斗了一生,換來的卻是終生的不得志,總結自己的一生,“事業(yè)不可為,君子薄時勢。那知天下士,動輒人間世。弱冠殊澹蕩,及此傷年歲”,流露出一個有理想的政治家的悲哀。湯顯祖的文學思想核心仍然是一個“情”字,他曾說“: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既然這個世界是由情構成的,則詩歌之發(fā)生、效果與價值,也都由情來決定。而這種情的最高境界就是“至情”,《牡丹亭》就是這“至情”思想的主要載體?!赌档ねぁ分械闹魅斯披惸锔蚁?、敢愛、敢生、敢死,且敢于過一個真正的人的生活。湯顯祖在劇作中讓情溝通了現實與夢境,讓情超越了生與死,體現了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所說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倍披惸镌趧∽髦猩浪澜詾橐粋€情字,那種追求精神可以說是可驚可嘆的。所以,如果說這部作品包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傳統(tǒng)的意蘊,那么首先就是其中不平則鳴的抒憤傳統(tǒng)。
在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很早就表現出這種不平則鳴的抒憤傳統(tǒng),漢代司馬遷在《史記》中就已提出了這一觀點。他說屈原“: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而且?guī)缀跛械闹骶c作者的“憤”有直接的關系“:昔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痹谒抉R遷看來,很多政治家和文學家的著作都是他們“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的產物,是對不合理的現實的控訴。
此后,歐陽修“詩窮而后工”,李贄“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都與此觀點一脈相承。明清文人傳奇作家大多也認為,述懷、解憤是傳奇創(chuàng)作的主要動機。作家創(chuàng)作是“欲泄己之蓄抑”“抒其感憤”,正是這種不可遏止的感憤之情成為傳奇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力,而這種不平則鳴的創(chuàng)作思想在湯顯祖的《牡丹亭》中得到了充分表現。
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很早就形成了一個為上層社會所遵循的文化范式,這就是貴族式的和平與冷靜的為人處世方法,這一方法延展到詩歌領域,則形成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溫柔敦厚的詩教。它在《詩經》時代,即有了相當充分的表現。那些“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詩歌大都做到了怨而不怒;屈原在遭遇不平時,沒有去直接指斥統(tǒng)治者,而是采用比興手法來表現自己的憤懣不平,吟出了“其文約,其辭微……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的詩作。
湯顯祖很好地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如上所論,《牡丹亭》雖然是以男女的愛情為題材,卻不以表現男女愛情為目的,它通過杜麗娘和柳夢梅由情而夢、因情而死、死而復生、終得團圓的曲折過程,歌頌了青年男女真摯的愛情和對幸福生活的執(zhí)著追求,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禮教的殘酷和罪惡,表現了豐富的社會內容,具有鮮明而強烈的反封建和追求個性解放的精神。但是在批判的過程中,這部作品并非是鋒芒畢露的,而是采取了相當委婉、巧妙的方式。
湯顯祖傲骨崢嶸的性格使他看不慣趨貴附勢的丑惡,難以在官場這扭曲人格的場合里共污濁,對于社會現實、對于人性才華的壓抑極為不滿。但湯顯祖是一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早年就已經形成了一個以儒家思想為內核的心理結構。對傳統(tǒng)詩教的繼承,湯顯祖是懷著單純而美好的理想而走上仕途的,儒家積極入仕的觀點不僅貫穿于他一生的人生活動和現實追求上。在《牡丹亭》中,現實世界和想象世界、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是相通的。作者采用恍惚迷離的手法,使得兩個世界的畛域顯得模糊不清,從而出現了亦真亦幻的景象。在劇作的結尾,作者還讓杜麗娘和柳夢梅在皇帝的圣旨幫助下結成夫婦,借助這種在現實中絕對不可能的情況,來解決世人無能為力的難題,這毫無疑問是溫柔敦厚詩教的力量使然。因此,在《牡丹亭》中我們亦可見出這一傳統(tǒng)的文化意蘊。
“以幻為真”最早是中國古代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思想。魏晉南北朝時期,小說家喜歡寫神怪內容,但所秉持的卻是傳真?zhèn)餍诺脑瓌t,所以他們都有目的地去記錄那些聽之某人、見之某地、發(fā)于某時或某人可證的玄怪故事;盡管他們所寫的是神仙鬼怪,但目的卻是在“發(fā)明神道之不誣”。
在戲劇方面,以幻為真的奧秘,就在于擺脫真事的拘束,直接抒發(fā)真情真理,以之創(chuàng)造藝術境界。這種藝術境界是一種真實的假象,比之真人真事具有更強烈的真實感。湯顯祖自己也說:“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世上豈少夢中之人耶!”所以他在藝術的假想境界中,抒發(fā)人生的真實、人情的真實,創(chuàng)作了運用這一傳統(tǒng)的杰作《牡丹亭》。袁宏道批點《牡丹亭》時就點明:“真里說夢,夢里說真,顛顛倒倒,怪怪奇奇。”《牡丹亭》中,作者借助夢幻原型模式和死亡——再生原型模式來構筑他的戲劇。顯然這二者都是非真的內容,但作者卻是以幻為真的?!赌档ねぁ分卸披惸镌谟螆@時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遇到了一個英俊的少年書生,并與之做了夢里的鴛鴦,這感情的春夢似乎也不足為奇,但是作者卻又寫到那夢里的書生是真實存在的,并且因為杜麗娘在夢里的話而離開家鄉(xiāng)出外尋訪佳人與功名。這就會讓人產生懷疑,這到底是夢,還是現實的幻想形式呢?
除此之外,作品還寫了杜麗娘的死亡與再生。杜麗娘“只為癡情慕色,一夢而亡”,作家讓她先以幽靈的形態(tài)與柳生重溫云雨歡會之好,繼而“感君情重”,“冥誓”定情,談婚論嫁,心甘情愿“做夫妻,生同室,死同穴”,進入兩情相屬的契合階段?,F實中恐怕沒有一個人見過鬼,更沒有一個人曾經與鬼談過戀愛、做過夫妻。這是虛幻的,但是作者在描寫時,那癡情的書生、那溫存的少女,二人那款款的深情,根本就是人間的眷屬,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不懷疑他們的真實。因為無情而死的杜麗娘又因為真情而重生,“前日為柳郎而死,今日為柳郎而生”?!芭宜廊ト?,為鐘情一點,幽契重生?!弊髡甙凑兆约旱囊庠福蔷幵於钦鎸嵉貙懴氯ィ核谇槿舜蜷_棺木后真的起死回生,并且還去尋訪自己的父母,還為自己的最終的幸福進行斗爭,之后結婚生育兒女。
很顯然,湯顯祖的想象力沒有在幻境中翱翔,而是認真地賦予這些幻想的內容以現實的因素和愿望,作者既承認想象也承認現實,他甚至完全相信他所虛構的情況的存在。湯顯祖的一句名言:“因情成夢,因夢成戲”,道破了這種審美創(chuàng)造的奧秘,也同時說明了他創(chuàng)作《牡丹亭》的根據,是由人的真情引發(fā),而絕對有別于形骸之論。
《牡丹亭》所蘊涵的文化傳統(tǒng)并不止于上述,但僅從我們這里所論及的內容就可以看出其文化意蘊的豐富和深刻。
[1](明)湯顯祖.湯顯祖詩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2]徐朔方.湯顯祖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
[3](西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唐)韓愈.韓愈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唐)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上海:世界書局,1936.
[6](明)李贄.焚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1.
[7]轉引自郭英德.明清文人傳奇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作者:李仙芝、李勝男,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