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莊子》中的審丑意識"/>
⊙鄭柳娜[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汕頭515063]
“文中之支離疏”
——論《莊子》中的審丑意識
⊙鄭柳娜[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汕頭515063]
在中國美學史上第一個明確地談到“丑”的問題的是莊子,在他看來美丑本質上是無差別的,他的審丑具有無功利性?!肚f子》中刻畫了大量散木、畸人的形象,但莊子并沒有讓“丑”淪為“美”的附庸與陪襯,他以丑載道,使得美丑二者并存屹立于文學之林。
《莊子》丑美道
《莊子》①一書中,僅就身體畸形來說累計有十一個:《養(yǎng)生主》《人間世》《大宗師》《達生》《至樂》中各一個,分別是右?guī)?、支離疏、子輿、僂者和支離叔;《德充符》一篇就集中了六個: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哀駘它、支離無和甕盎大癭。聞一多先生曾經論述道:“文中之支離疏,畫中的達摩,是中國藝術里最具特色的兩個產品。正如達摩是畫中有詩,文中也常有一種清丑入畫圖,視之如古銅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國藝術中極高古、極純粹的境界;而文學中這種境界的開創(chuàng)者,則推莊子?!雹诋斍皩τ凇肚f子》中丑怪形象的研究,大部分是將其視為審“美”來對待,研究美而不是研究丑,忽略了審丑的經驗,本文嘗試從審丑的角度進入,直面丑態(tài),分析莊子的思想。
對于“丑”的解釋,許慎在《說文解字》“鬼部”中這樣注斷:“,可惡也,從鬼,酉聲?!倍斡癫脤ζ渥⒃唬骸胺钦婀硪病薄耙钥蓯?,故從鬼”③,可見,“”從“鬼”部,源于在中國人的意識中,鬼的形象是丑陋怪異的。在《辭源》中,對“丑”的解釋是“容貌難看”??磥?,從“丑”的本源意義上進行考察,它最初是指外在形貌上的丑陋,即個體外在形式上的不規(guī)則、不和諧是“丑”的基本內涵。朱光潛認為,“人物都以常態(tài)為美。健全是人的常態(tài),耳聾、口吃、面麻、頸腫、背駝、足跛等等都不是常態(tài),所以顯得丑”④,即“美”是事物的常態(tài),“丑”是事物的變態(tài),通常人說一件事物丑,其實不過是因為它稀奇。
《莊子》中塑造了一系列丑陋不堪、奇形怪狀的散木、畸人形象,可謂是“丑態(tài)百出”。
首先,莊子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的“散木”形象“: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保ā跺羞b游》)“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見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保ā度碎g世》)這些散木奇形怪狀,有的樹干疙疙瘩瘩,樹枝彎彎扭扭,根本不適應取材的需要,雖然生長在道路旁,木匠連看也不看;有的樹葉和氣味都有毒,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莊子還塑造了大量令人瞠目結舌的“畸人”形象?!爸щx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保ā度碎g世》)“支離無說衛(wèi)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肩肩。甕盎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肩肩。”(《德充符》)“曲僂發(fā)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保ā洞笞趲煛罚┲щx疏者、支離無、甕盎大癭,僅僅看這些名字就夠驚世駭俗,更何況去想想他們的種種形狀。但在文章中,莊子卻能自然地將這些人引到眼前,在他看來,畸人是與正常人一樣的,甚至他們是超越正常人之上的神人。
莊子塑造了一系列的丑陋的散木和畸人形象,目的是為了傳“道”,一個人的外貌好看與否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而是命運選擇的結果。就像毛嬙、麗姬是世人認為最漂亮的美女,然而,魚見到她們就潛入水底,鳥見到她們就飛向高空,麋鹿見到她們就急速奔跑,“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怪,道通為一”,所以美和丑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界限。莊子在《齊物論》中就提到了“齊美丑”的觀點,只要不執(zhí)著于美丑的相互對立,它們截然不能相容的區(qū)別就不存在了,這就是所謂的“道通為一”。當然,莊子以丑陋的人和物作為道的傳播者,并不是意味著莊子否定了對美的欣賞。在《逍遙游》中,莊子就贊美了“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神人之美。莊子之所以認為美丑可以通而為一,是因為他認為如果過于在意美丑的界限,因美而樂,因丑而哀,就會勞形苦心,與道相去甚遠。
一般情況下,與功利的物欲有關的充實、大、健、全,都被認為美;反之,與功利疏離的虛幻、小、弱、殘,則被認定為丑。莊子“齊美丑”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孔子“文質彬彬”的審美主張的反諷與顛覆。儒家崇尚的是“仁”“禮”,他們認為合乎這兩項也就符合了審美,孔子認為美就是美,惡就是丑,并要求人要做到盡善盡美。儒家審美觀強調個人要建立“仁義禮智信”,并把這些視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手段,他的審美觀是帶有一定功利性的。當孔子看到被砍斷腳趾的叔山無趾時,他由叔山無趾形貌上的畸形,想到這個人一定是因為不謹慎才受到懲罰。但莊子看到了當時儒家附庸者由于對盡善盡美的追求而被不同程度異化的現實,體察到了其中的弊端,從而提倡回歸自然。他把“美”“丑”都表現出來,使它們沒有優(yōu)劣,不分高下,不抬高“美”也不貶低“丑”,傳達給人們萬物齊一、心隨自然的審美與審丑的思想,以使人們不必再偽裝自己而去追求完美,讓心態(tài)回到自然。
莊子的審丑的無功利在他的“無用”觀中體現出來。面對大葫蘆,惠施認為“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逍遙游》)。惠施把“有用”作為衡量事物價值的標準,面對沒有用處的大葫蘆便采取砸爛的態(tài)度,帶有明顯的功利性質。而莊子則不然,莊子思想在“道”的指引下,通過因為丑陋而被人認為無用的“散木”形象,提出了“無用之用”的理念,一反人們以“有用”為美的普遍心理,賦予了在人們心目中沒有價值的丑陋的“散木”以生命和意義。大樹樗正是由于不適合取材所以免遭斧砍之禍,櫟樹也是因其無用得以生存。同樣,丑陋的支離疏正是因為面容的丑陋、身體的殘疾才能免于戰(zhàn)禍,終享天年。
莊子利用散木和畸人的意象對功利主義實用觀進行消解,是因為他看到了人生活在世上過分依靠于物、受到物的限制而不能享有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因此,莊子所提出“無用之用”這一異于尋常的觀念,實際上是敏銳地洞察到了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的實用主義功利觀的致命缺陷。物象的丑與美不僅是相對的,而且在本質上是沒有什么差別的,都是“道”的外化,只有無功利才能自在,讓人回歸到大道上。
在《齊物論》中,莊子說:“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指出人一生承受形體而出生,執(zhí)著于形體的存在。人與外物互相較量摩擦,追逐奔馳而停不下來,這是很可悲的事情。物本是賤于人,應該為人所支配的,卻反而成了統(tǒng)治人的力量,使人成為“非人”并失去了原有的歡樂。而人形貌的美丑也屬于物中的一種,只有打破美丑之間的絕對界限,忘記形體的差異,才能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從而獲得精神上的自由,成為“有德”之人。
《逍遙游》中莊子就以大鵬和蜩的故事告訴我們,不管是形體大或者小,都是不逍遙的,因為都“有所待”。真正的逍遙之人是至人、神人、圣人,他們才真正有著生命的自由。莊子追尋的是精神上的自由:“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養(yǎng)生主》)“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德充符》)野雞寧愿在自由的野外挨饑渴,也不愿被圈養(yǎng)在牢籠中;小豬愛母親,并不是愛她的外貌,而是愛“使其形者也”?!笆蛊湫握摺笔潜取靶巍备o的東西,就形體而言,死去的母親和活著時比較并沒有什么差異,但是神態(tài)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而“使其形者”指的就是德,要忘形體、忘貴賤、忘生死、忘是非,后才能成為有德之人,并皈依于“道”。
莊子筆下的人物除了內美外美的神人、圣人外,也有不少外丑內美的人物存在,他們也與神人、圣人一樣活得逍遙自適,在精神上皈依于“道”。在《德充符》中,選擇德就意味著忘記或者放棄形體,兀者王駘能做到死生無變于己,對他來說,丟掉一只腳就像丟掉一塊泥巴一樣,他專注的是內心,這就是“游心乎德之和”。接著,莊子又用常季的追問和仲尼之口回答了王駘的“德”是什么。王駘拋開“形”的遮蔽,做到心靜如水,找到了真實的自己,這就是“唯止能止眾止”。同樣,申徒嘉的“游”于“形骸之內”、叔山無趾的“尊足者存”、哀駘它的“才全而德不形”都指出了內在之德帶來的形忘。
莊子對人形貌上的破壞,不是專門為了刻畫丑而寫丑,而是以丑載道,呼喚對道的皈依。他是第一位正面描寫丑的人,打破了以外美表現內美的歷史傳統(tǒng),這是一次以形貌上的“破壞”追溯內在美的逆向嘗試。
《莊子》顛覆了美一統(tǒng)文壇的局面,并反駁了儒家要求盡善盡美的觀點,認為外表的殘缺并不妨礙精神的自由追求,過分追求完美會導致心靈的扭曲,美丑本質上并沒有差別,精神合于大道才是真正的美。莊子的審丑觀是無功利的,他強調的是“無用之用”,并在齊物觀的基礎上追求人的精神自由。當然,莊子最開始并不是為了專門去表現世間丑的事物而描寫了大量具有代表性的散木、畸人形象,他是在丑的意象身上看到了比美更能傳播“道”的生命力、表現力和張力。
①莊子著、方勇譯注:《莊子》,中華書局2010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轉引自趙東栓:《莊子丑怪藝術形象的美學開拓》,《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02年第7期,第4頁。
③④王洪岳:《美學審丑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頁,第102頁。
作者:鄭柳娜,汕頭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