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年華誰與度

蘭玲

在我第一屆學生參加完高考之后，我曾經(jīng)和他們閑聊，問起來，你們都從語文課上學到了什么呢。他們各個低頭含笑不語，讓我頓生挫敗感，我是否是一個不合格的語文老師呢。有個平時就愛看書、愛思考、愛表達，又和老師有著天然親近感的男孩子，看出了我的窘迫，搶著說：“老師，您別生氣，您上課講的題和知識，真是不記得了，或許是已經(jīng)化為做題時自然而然的思維方式了吧，這不正是您期望的嗎？就我自己來說，我最喜歡您講魯迅和巴金的幾節(jié)課?！边@一下子打開了孩子們記憶的閘門，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有的說：“對，老師您上《小狗包弟》時，說如果那時讓我們把自己的狗送走，我們會怎么辦，還追問了好多，我家就養(yǎng)狗，從來都不敢想這個問題?！庇械恼f：“老師，您給我們讀《懷念蕭珊》時，干嗎忽然變了聲調(diào)，那么低沉哀婉，害我邊聽邊哭?！庇械恼f：“老師，我就只記得你上課講得溫庭筠代考、溫八叉的段子了?！庇械恼f：“您把《陳情表》、《論語》中講孝的，還有魯迅的《今天我們怎樣做父親》結合起來講，真是上下五千年啊，老師，您可真敢扯，記得事后還讓我們寫了一篇《明天我們怎么做家長》，來談談對孝和愛的看法，我寫完了，回去我爸媽看到了，快笑死了，說看你將來能不能真的這么對你孩子?！边€有一個說：“老師，您上課講作文，我總是聽得糊里糊涂的，可您在課下給我一個人講的時候，就講的特別清楚，思路非常明了。”甚至有的說：“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您讓我們改編《荊軻刺秦王》舞臺劇，還要背文言文臺詞的?！薄?/p>

隨著他們的嘰嘰喳喳、七嘴八舌，我似乎也重溫了三年來走過的每一個時光片段，的確，我自己都記不清楚每一篇課文怎么的教，講了哪些知識，被記憶的海浪滌蕩過后，剩下的也真還是和他們一起度過的這些“有趣”“好玩”的片段了。有個可愛的小女孩見我沉默不語，低低地問一聲：“老師，生氣了？覺得我們都沒好好學吧？”

怎么會呢？當我自己回首往事，記得的也從來都不是老師們反復強調(diào)的知識重點，更不是重復操練的習題，而是老師們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是老師們和自己的一次談話，是老師們介紹的一個典故、一篇文章，乃至老師們的一件糗事……對于大多數(shù)懵懂孩童來說，喜歡一個學科大概并非由于學科的魅力和知識本身的吸引力吧，更多的是教這個學科的老師或幽默健談，或博學多聞，或和藹可親，或狂傲灑脫，或特立獨行，或嚴謹高深……

我們的“錦瑟年華”，又與誰共度呢？

“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李老師

李老師者，自然是以李為姓了，至于尊名，早已被我們遺忘了，在我們的心里，他應該就是李白吧。長爪長身，清瘦奇崛，朗朗清音，灼灼其目，靜時呆然，行時飄逸，吟詩則舉頭頓足舞手，誦文則頓挫哀嘆踱步，晚自習時或微醺而至，以長指扣桌而嘆“背書乎？！作業(yè)乎?。俊蹦闳羰巧纤恼n，定不會在課堂上走神，更不會睡去，因為每一節(jié)課就像是一幕短小精悍的舞臺劇，再加上他時不時地鏗鏘有力的一聲怒吼，你怎么舍得錯過這樣的精彩呢。

他講起詩來，從來都自己背的，僅憑這點就足以讓我們折服拜倒，再也不好意思找出什么借口來搪塞繁重的背誦任務。他樂于“標榜”自己是李白的“異世知音”，我們也樂得“宣稱”都是李白的“再傳弟子”。他自然是狂熱地熱愛李白之詩歌了。記得有次講到“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他反復吟誦好幾遍，高昂的、連綿的，忽然瞟見教室門背后的掃帚，于是揮舞起掃帚，以之為寶劍，向著空中那無形的時空抽過去，又聳起眉毛，瞇起眼睛，夸張地故作愁苦之資。再有一次講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正值下課之時，但一眾同學都還沉浸在那樣的放曠之中，老師誦完此句，佯裝狂笑三聲，兩首背后，踱步而出教室門，也沒喊“下課”，徑直而去，留下我們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兩分鐘后，忽見老師又折返回來，尷尬地笑笑“忘了拿書，忘了布置作業(yè)啦?！卑殡S著全班的哄堂大笑和男生們的吱哇亂叫，老師以他狂傲不羈的草書，在黑板上寫下了今日作業(yè)。一講到李白的詩，老師就李白附身，這正是我們期待和崇敬的，時至今日，我讀到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和《南陵別兒童入京》這兩首詩，腦海中出現(xiàn)的影像總是李白和李老師合二為一了，總是李老師手中揮舞的那把“掃帚劍”和“大笑出門去”的瀟灑身姿。

作為他的得意門生，我們又怎能不得些他“豪放俊逸”的真?zhèn)髂?。我們幾個人，把李白的詩進行了改編，又把班上老師或同學的名字，編成了順口溜，胡謅了一些打油詩，做成“經(jīng)折裝”的樣子，還煞有其事地以隸書體寫成豎排繁體字，偷偷從老師宿舍的窗戶或門縫了里扔進去，美其名曰唐代風俗“投卷”“行卷”，去扔的時候，也不忘順帶扔幾粒小石子兒，投石問路嘛。常常是趁著午飯或午休時間，終于有一次李老師不厭其煩，在門內(nèi)大吼一聲“是誰？”我們則在門外嘻嘻哈哈，而后哄然作鳥獸散。李老師曾放出狂言，下午上課時再好好跟我們算賬，可時至畢業(yè)，也沒見他提起過這筆“糊涂賬”。

李老師是個隨性而自由的人，他的課堂也獨具這樣的魅力。上《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這一課時，我們幾個為了配合故事效果，隨著老師的講解，開始演示起來。老師念到“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fā)都滾出來。”我和同桌張牙舞爪地便“開打”了，當然也只是神似而已，一個假裝打，一個便頗有默契地假裝挨。老師再念到“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庇质堑诙啞霸复蛟赴ぁ?。再接著念“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边^后，便要分析修辭手法了，我倆還沉浸在這樣的“醉打”之中，沒提防，一個粉筆頭略空而來，直砸在我倆的書桌上，卻似做了一個古戰(zhàn)場，黃塵、白煙濺將起來。老師笑著點點頭，暗示我們“打完嘍”。

多年后，我們在到老師家里去看望他，已經(jīng)見他“可憐白發(fā)生”，動作舉止也溫柔了很多，只是聲音還是那么鏗鏘有力。說起少年時的我們，老師竟然還記得我們上課時的打鬧和那些歪詩，笑著說“就數(shù)你們幾個姑娘最調(diào)皮，最有靈氣兒，沒想到現(xiàn)在都變淑女了好多?！?

是啊，李老師從來沒有因為我們的“不敬”而疏遠我們，沒有因為我們的“搗亂”而教訓我們，沒有因為我們“糟蹋”了他最敬愛的李白的詩而嘲諷我們。他是一介老師，我們沒有看到過他寫詩，可是在我們心中，他就是一個詩人，一個自由浪漫的詩人。他讓我們明白了，學習是快樂的，文學是真實的、自由的、動情的、有生命力的，老師是可以如此有個性的。

“風雨不動安如山”的 邢老師

我高中時代的語文老師是邢方貴先生。他不僅僅只是一位老師。因其廣博多聞，勤于鉆研，當之無愧一學者。因其德才兼?zhèn)洌巫尾痪?，眾人視之為導師。因其循循善誘，潤物無聲，實為益友。又因吾等與其子自幼同窗同桌，常常隨之至其家蹭飯、聽故事、看書，堪比慈父。

沒有上高中之前，我們就認識邢老師了。自幼與其子同窗的經(jīng)歷，使我們都對邢老師課子之嚴早有耳聞。及到有緣成為邢老師的學生，也終于體會到這一點。他要求我們多讀書，也會批評我們的不認真，但從來不是疾言厲色，而是循循善誘。即便他只是輕輕地嘆息搖頭，而后繼續(xù)講解詩文，那也是讓我們高山仰止，不由地日三省乎己：博學乎？知明乎？行無過乎？

很多個周末的下午，做完大掃除，我們?nèi)鍌€好友就早早地隨他兒子到他家去了。師母總是慷慨地拿出很多好吃的東西，從來不停歇地在庭院里灑掃、在家中拾掇，笑嘻嘻地看著我們每個人，時不時地夸夸我們，我們和師母一起在院子里撫弄著花草，直到老師開始叫我們，師母就朝我們擠擠眼，指指屋里邊。我們趕緊來到邢老師旁邊坐下，聽他開講。他并不是給我們上課，只是幾個童年好友圍坐在一起和老朋友閑扯罷了。講得最多是，我們本地的歷史文化，這是邢老師的業(yè)余愛好——文化歷史研究。他跟我們講起古鄖陽府的設置和老鄖陽古城的地形地貌、掌故風俗，瞬間將我們帶入歷史時空。他跟我們講到唐代從太宗之子李泰被貶鄖陽，離奇死亡，到高宗之子李顯被貶房陵和歷代貶謫房陵的帝王將相，不由悲從中來，悲的不僅是人生的跌宕起伏和權力斗爭的慘烈，更有對整個鄂西北文化圈被忽略的遺憾和不平。他跟我們講起他數(shù)次去偏遠農(nóng)村考察，只為搜集散亂民間的家譜，以便研究鄂西北地區(qū)的姓氏源流。他也曾與販夫走卒、菜農(nóng)屠夫攀談交流，只為弄清楚當?shù)靥赜械脑从诮Y繩記事的記數(shù)習慣和仍以甲骨文計重量的一種“肉碼子”。他給我們朗讀自己寫的詩賦，給我們講《山海經(jīng)》中的神奇故事。每個周末都是我們的“天方夜譚”時間。我們從此知道了身邊的土地竟然有這樣神奇而古老的魅力，知道了歷史與當今竟然如此交融共存，知道了除了課本上那些知識之外還有鮮活存在的文化，事事時時處處都有值得我們探究的問題，學問無高低，只要你窮追探討，一定會成為這方面的專家。

常常是剛開始，我們還圍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直到天色漸黑，我們是“笑漸不聞聲漸悄”，唯見“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老師講完許久，我們還深深沉浸其中，直到老師讓我們講講自己的看法。我們又能講出什么呢，只好啞然相覷，東拉西扯一番，老師也不強求，只是充滿慈愛的笑看我們。但學問之無窮，社會責任之肩負，地方文化之價值，這幾樣從此播撒在我們心中。

師母探頭進來看看，每次都是恰到好處，正好是我們將餓之時，問道：“跟家里打個電話，就在這吃飯吧。”我們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地佯裝推辭一番，便毫不客氣地坐下來了，知道師母其實早已準備了我們的飯菜。

吃完飯還要聊上一陣子，這時的話題就不再與學問有關了，師母收拾完，也加入進來，話話家常，充滿愛戀和崇敬地望著老師。晾衣服的時候，師母拿起晾衣架就羞澀地表揚說：“這是老邢自己用鐵絲完成的，比賣的好用多了?！苯o我們拿小板凳時，又驕傲地說：“這是純手工的，你們老師自己做的，可結實了?！崩蠋熞膊恢t虛，就開始大談，外面晾衣架設計的種種不合理，以及自己的設計理念和師母的使用感受。我們就纏著他問怎么做，要他教教。

直聊到“月明星稀”，我們起身告辭，邢老師和師母便會讓其子送我們到校門口。其子常常和我們感慨，老師和師母喜歡我們幾個的乖巧更甚于他，我們便笑話他要換一換父親如何，他便無言了。不過第二天，仍舊從家里拿些好吃的分給我們。

教我們到高二，便要文理分科了。邢老師不再教我們班了，最后一節(jié)課上，他說了很多，只記得都是叮囑我們要多讀書，要嚴格要求自己，要爭取走得更高更遠，要有文化視野而不僅僅是死學，要記住我們這個充滿溫暖和積極向上的集體，說到動情之處，不禁潸然淚下，引得大家紛紛跟著流淚。

雖然邢老師不再教我們，但我們幾個憑借和其子的交情，仍然出入其家。隨著學習任務的繁重和高考的臨近，我們聊得越來越集中，不過是圍繞怎樣學習，怎樣調(diào)節(jié)心態(tài)，怎樣寫作文這些“世俗”的問題了。有次我跟老師抱怨，文言文很討厭，特別是虛詞，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用法。沒過多久，再去老師家里時，他拿出一篇《子虛烏有先生賦》，全文千字余，非是司馬相如之《子虛賦》，而是老師自創(chuàng)的一篇文言，讓我們讀并逐句翻譯。我當時不明白老師的用意，后來才知這是高中階段所有需要掌握的百十個實詞和三十多個虛詞連綴而成，老師正是希望用這一篇文言文讓我們理解全部的文言詞，既有趣又有用。我到現(xiàn)在都清楚地記得，其中有個“抑”字，我把它翻譯成“阻止”，老師翻開詞典給我講解了這個字做虛詞時的意義“或者、抑或”。文雖短，但文章背后，老師付出的心血，真是天地可鑒。可以說，我們在“家學”里學到的文化情懷，遠比在課堂上學的那些課文要深遠多了。

畢業(yè)多年以后，離開家鄉(xiāng)越來越遠，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聽父親說，邢老師已經(jīng)出了兩本書，一本關于當?shù)貧v史文化的，一本關于當?shù)厝说男帐涎芯?，都是老師多年來一直鉆研的課題。

不管是當年的清貧，還是現(xiàn)在的名利；不管是當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還是現(xiàn)在厚積薄發(fā)、老當益壯；不管是彼時挑燈伏案，潑墨圈點，還是此時面對屏幕，敲打有聲，邢老師的教育理想、文化情懷和社會責任從未改變，“風雨不動安如山”。

我很慶幸遇到了這樣兩位老師，一灑脫，一厚重，恰似李白之飄逸，正如杜甫之沉郁，錦瑟華年能與二先生共度，所獲頗多，難以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