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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云”與“風(fēng)月”的纏繞*——“白蛇傳”重述與現(xiàn)代中國特定歷史時空下的情欲敘事

      2015-01-24 06:11:35耿傳明
      關(guān)鍵詞:李銳白蛇傳李碧華

      耿傳明, 平 瑤

      “風(fēng)云”與“風(fēng)月”的纏繞*
      ——“白蛇傳”重述與現(xiàn)代中國特定歷史時空下的情欲敘事

      耿傳明, 平瑤

      摘要:每一次對白蛇故事的重述,都與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的更新和重構(gòu)密切相關(guān),也是對既往價值的埋葬和回望。臺灣李喬黯然于歷史的無可更改,唱出人在歷史陰影下的綿綿遺恨;香港李碧華試圖以邊緣性的情欲敘述顛覆宏大的歷史圖景,卻在愛恨糾葛中走不出難以化解的百年孤獨;內(nèi)地李銳震驚于文革歷史中恐怖的巍巍群相,寫出人性的丑惡不堪。他們在想象中占有、嘲諷、逃避著他們眼里的“中國”,卻不約而同地以情欲的滿足作為追求身份獨立、主體自由、精神解脫的主要方式。一本白蛇故事的改編史,伴隨著中國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的潮起潮落,記錄下當(dāng)代兩岸三地的政治搏逐,折射出當(dāng)代人的希望與絕望。

      關(guān)鍵詞:白蛇傳; 白蛇; 青蛇; 李銳; 李碧華; 李喬

      民間故事是一個民族大希望和大恐懼的濃縮沉淀,白蛇故事隨著集體無意識的嬗變而不斷變化。白蛇故事原本是一則來自印度的佛教故事*參考趙景深:《彈詞考證》,長沙:商務(wù)印書館,1938年。,講的是蛇女誘人害人,被道人高僧收服的事*早期白蛇故事的主要文本有:《李黃》([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西湖三塔記》([明]洪楩編,譚正壁校點:《清平山堂話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等。到[明]馮夢龍《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峯塔》(見劉世德等主編:《警世通言》,《古本小說叢刊》第32輯,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白蛇故事基本定型。。隨著故事在中國民間被重述豐富得愈多*直到清代彈詞《義妖傳》([清]陳遇乾原稿,陳士奇、俞秀山評定:《繡像義妖全傳》,同治八年(1869)刊本)、《雷峰塔傳奇》([清]方成培撰:《雷峰塔傳奇》,收錄于《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下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雷峰塔奇?zhèn)鳌?[清]玉花堂主人校訂:《雷峰塔奇?zhèn)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994年)、《白蛇傳前后集》([清]夢花館主編:《白蛇傳前后集》,北京:中國書店,1988年)等,白蛇故事在中國發(fā)展成熟。,誡欲色彩變得越來越淡,白蛇漸漸脫去妖氣成為賢妻慈母,降妖除魔的誡欲故事變成了夫妻升仙的美滿神話?!拔骱?,江湖不起。雷峯塔倒,白蛇出世?!?[明]馮夢龍:《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峯塔》,劉世德等主編:《警世通言》,第1445頁。上世紀(jì)80年代后,兩岸三地的作者不約而同地對白蛇故事進行了重述。臺灣李喬的《情天欲?!咨咝聜鳌罚愀劾畋倘A的《青蛇》,內(nèi)地李銳的《人間——重述白蛇傳》都極具顛覆性。不同歷史時空之下的作者對自己歷史處境的不同認(rèn)知,對各自政治身份的不同體驗以及他們在主體性問題上的追求與迷思,賦予了白蛇故事前所未有的主題和意義。

      一、《情天欲海》:臺灣人的欲海神游

      傳統(tǒng)的白蛇故事對西湖風(fēng)景或以二三詩詞吟詠,或以虛筆凌空點染,營造出幻美凄清的詩意氛圍。當(dāng)代白蛇故事中的西湖景象則迥然不同。他們或忘我憧憬,或冷嘲熱諷,或痛心疾首于想象中的“中國”。在“中國鏡像”和“自我形象”的互掩互見中,兩岸三地的作者尋求著各自主體的建構(gòu)和顯現(xiàn)。

      以最細膩的筆法對山川風(fēng)物進行描摹的一本白蛇故事,來自1983年尚未解禁的臺灣。《情天欲?!穼ξ骱L(fēng)光精雕細刻的摹寫,連篇累牘的贊嘆,在白蛇故事史上堪稱空前。李喬以一種近乎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將傳說中的西湖寫得具體而微,如在目前。他細細描述蘇堤、斷橋、蘇小小墓的景致風(fēng)光,歷數(shù)飛來峰、放鶴亭、保俶塔等的歷史由來。即使在水漫金山之時,李喬仍將白蛇所站之地——凌空亭詳述一番。法海的“金山三寶”不是袈裟缽盂等佛家法器,而是一座周鼎,一枚東坡玉帶,一面諸葛銅鼓。當(dāng)白蛇與法海鏖戰(zhàn)正酣,李喬卻一排干戈風(fēng)云,將歷史文物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李喬想象中的西湖是前所未有的精美、豐富,充滿歷史感。但白蛇在山川亭林之間的顧盼流連卻志不在游山玩水,白蛇的溪山行旅,實為作者在神游山河。

      《情天欲?!匪茉斐鲆粋€在“中國”版圖上奔馳吟詠,滿含欲念的理想主體。從人景交融的狀態(tài)中飄逸而出的,是一種對于“中國”空間的強烈占有欲。作者隨著白蛇的行跡移步換形,遠觀棲霞嶺外的桃林花色,越過蓊蓊郁郁的莽林峭嶺,近聽紫云洞中的滴答水聲。李喬隨行賦筆,從客觀的地質(zhì)地貌、曼妙的天光變幻,直寫到人物風(fēng)流、天地滄桑。他的濃墨細筆所要呈現(xiàn)的,并不僅僅是一幅絕美而泠然的山水畫卷。白素貞面對佳境,陶醉忘我之時,神游中的作者亦已目酣神醉,如癡如醉。“就讓自己完全沉醉,溶融于湖光山色吧……化了。白素貞她,整個的我有,都化了。”*李喬:《情天欲?!咨咝聜鳌罚本褐袊A僑出版社,1989年,第10—11頁。后文引用僅在內(nèi)文標(biāo)示頁碼,不另注。白素貞在西冷橋畔領(lǐng)略到物我渾然、天地一體的融通妙境;關(guān)于中國山川風(fēng)物的“北進想象”,在一種神怡心醉的狀態(tài)中徐徐鋪展開來。

      白蛇的天上人間之旅,是一個臺灣人的陶然北進夢游。小說最后出現(xiàn)突轉(zhuǎn):白蛇在神游泰西與獅身人面對話之后,終于確立自身的存在,達成了最后的頓悟。作者李喬在寫白蛇與法海的對決時感到信仰的崩潰,他在完成小說創(chuàng)作之后放棄佛教,轉(zhuǎn)而信仰基督教。白蛇的中西漫游,不妨可以說是作者作為一個臺灣人尋求信靠的精神之旅。在虛擬的旅途中,作者完成了對神州大地從憧憬、占有,再到離棄的精神過程。

      無獨有偶,李喬*李喬(1934—),本名李能棋,臺灣苗栗縣客家人,代表作有《結(jié)義西來庵》、《寒夜三部曲》,曾獲臺灣文學(xué)獎、吳三連文藝獎、吳濁流文學(xué)獎、巫永福獎等。他曾被聘為真理大學(xué)臺灣文學(xué)系兼任教授,任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情天欲?!咨咝聜鳌肥撬诵莺髣?chuàng)作的第一本小說,從1982年開始連載,完成于1983年。的《情天欲?!芬彩菍咨吖适略谥袊鴼v史中定位得最為精準(zhǔn)的一例。作者將這個虛構(gòu)的傳說故事安排在金兵肆虐,宋室南渡之時,可謂意味深長。許宣是一個官宦世家的貴公子,父親因卷入南宋“主戰(zhàn)”“主和”之爭枉死,從此宋室南遷,家道中落。傳統(tǒng)白蛇故事中的許仙(宣)是一個父母雙亡、身世平平的無名后生?!肚樘煊!酚昧舜罅抗P墨敘述許宣龐雜的家族史,并與現(xiàn)代臺灣的歷史境遇暗暗相合。李喬借來青史作情史,曲折而真切地表達出一個臺灣人在歷史沉浮中的復(fù)雜體驗。

      一直以來,許仙是白蛇故事主要人物中唯一普遍意義上的“人”,他處在高僧與蛇女之間,充滿矛盾與無奈,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著創(chuàng)作者對“人”的理解?!肚樘煊!分械脑S宣是歷史興亡大幕之下的殘渣,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他有著顯赫榮華的過去,卻身無長技,貪圖享樂,醉心于斗雞、走狗、逛窯子。他無法接受落魄困窘的現(xiàn)實,只能沉迷于幻想,放任自己茍且沉淪。他對姐姐、姐夫十分冷漠,毫無感情可言。他急于發(fā)財,在瘟疫盛行時千方百計想要提高藥價,視人命如草芥。與白素貞的相處過程中,他機關(guān)算盡,罔顧白蛇的一番真心。嬌美賢良的白素貞,無法令他的色心淫欲得到滿足。許宣為人之懦弱卑瑣,在白蛇故事史上至為罕見。

      在《情天欲?!分?,許宣總是心懷怨毒,認(rèn)為是歷史無可更改的敗局決定了自己一生的不幸。“他是一個不幸的人,而且這些不幸都似乎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尤其他完全是受害人。”(頁29)許宣的不幸與不堪,被認(rèn)為是戰(zhàn)爭的副產(chǎn)品,歷史的遺留物:“抗?fàn)幗Y(jié)束了,雨過天晴,風(fēng)和日麗……那些渣滓,角落里的污穢呢?總要有人去承當(dāng),去擔(dān)待?!?頁31)許宣污穢腌臜的人格,似乎是歷史的自然結(jié)果。而面對無法改變的歷史定局,肉欲的滿足似乎成為了他最大的慰藉。沒落的身世使許宣終日浪蕩于秦樓楚館,尋得一時的釋放和安慰。新婚之時,重誓之后,他仍對花衢柳陌念念不忘,時時往返流連。白素貞的深情厚意不能使許宣感動,法海的律法喝斷也無法令許宣警醒。當(dāng)白蛇被鎮(zhèn),法?;?,許宣又悄然回到了煙花柳巷之中。

      《情天欲?!返臄⑹鲋刑N含著人在歷史殘局面前深深的挫敗感、無力感。白素貞縱有無邊法力、滿腔柔情,也無法阻止許宣在歷史殘渣中繼續(xù)沉淪。任佛法如何莊嚴(yán),也無力將人從歷史的桎梏之中救起。許宣在大情大法之間輾轉(zhuǎn)波折,也未嘗沒有悔過向善的念頭,最終卻仍難逃歷史留給他的宿命?!肚樘旌藓!肥欠鸺衣煞?、人世真情、人性良知在歷史鐵輪下的節(jié)節(jié)潰敗。決定許宣性格和人生選擇的,不是理智,亦不是情感,而是在他出生之前就木已成舟的莽莽歷史。他的全部人生,無論多少驚濤駭浪,斜風(fēng)細雨,終究填不滿他心中的虛空,澆不息他內(nèi)心的仇火。許宣的整個人生,因他而起又為他落幕的整出白蛇故事,不過是一個無法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而肉欲的放縱,則成為了人最終的出路和歸宿。

      這部小說原名《情天無恨》,后更名為《情天欲?!?。作者原本想寫的似乎是一個滄桑變盡、恩仇俱泯的佛教故事。奈何欲念太多,情結(jié)太深,《情天欲海》遂成為一個臺灣人在歷史殘局之下的欲海神游和無奈嘆息。

      二、《青蛇》:香港人的“百年孤獨”

      “李碧華的《青蛇》顛覆性最大?!?謝燕清:《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白蛇故事的三期型變》,《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白蛇故事在1986年的香港,已經(jīng)不再是白蛇的故事,而是青蛇充滿野心和愛恨的獨白?!肚嗌摺反蟾攀堑谝徊客耆缘谝蝗朔Q限制視角敘述的白蛇故事,而這個統(tǒng)攝全篇的視角卻出自一向被視為陪襯的小角色——青蛇。傳統(tǒng)白蛇故事的基本情節(jié)(西湖同船、借傘成婚、盜取庫銀、端午現(xiàn)形、仙山盜草、水漫金山、斷橋相會、白蛇產(chǎn)子、何缽收妖等)在小說《青蛇》里一應(yīng)俱全,視角的撤換卻使得整個故事的主題猛然陡轉(zhuǎn)。

      李碧華改變了故事的緣起:青、白二蛇步入紅塵不是為了報恩,而只是因為小青一時好奇,吞下了呂洞賓的七情六欲仙丸。小青一再聲明“這禍?zhǔn)俏胰堑摹?李碧華:《青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9頁。后文引用僅在內(nèi)文標(biāo)示頁碼,不另注。,“一切都是我的錯”(頁8),讓自己的懵懂成為所有悲歡離合的起源。

      李碧華使小青成為了恩怨情仇的焦點。當(dāng)白素貞與許仙漸漸情濃,《青蛇》著力寫出小青的失落與忌恨:她在“幾天之內(nèi)”“淪為”“次選”(頁39),而“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還要“幫她找男人去”*“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只好備艘小船,幫她找男人去?!崩畋倘A:《青蛇》,第36頁。。小青悲嘆著“她(白素貞)一直把我當(dāng)做低能兒。她不再關(guān)注我的‘成長和欠缺’”(頁54),但“我”早“已經(jīng)野了”*“不,我已經(jīng)野了,不再是一條甘心修煉的蛇,我已經(jīng)不安于室?!崩畋倘A:《青蛇》,第72頁。,有著“不可思議的不安定”*“我還不是一個‘女人’,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崩畋倘A:《青蛇》,第58頁。。白蛇端午現(xiàn)形固然是由于法海獻計、許仙懷疑,卻更是因為妒火中燒的小青在白蛇身上暗施毒手。當(dāng)白素貞遠赴昆侖盜得仙草,小青卻趁機與許仙偷情。奸情敗露,小青不依不饒地要與白蛇對決。在得知白蛇懷有身孕之后,小青又?jǐn)嗳粵Q定與許仙一刀兩斷。白蛇被鎮(zhèn)雷峰塔,小青一怒之下將許仙殺死,“堅決地把一切了斷”(頁135)。至此,白蛇故事始于青蛇的懵懂,而終于青蛇的憤恨。青蛇已經(jīng)成為白蛇故事真正的主角。恩怨情仇,只因青蛇在對白蛇的嫉妒和同情之間搖擺不定;愛恨心酸,都是小青的自戀與自憐。

      1986年,西西在《肥土鎮(zhèn)灰闌記》中宣告:“我有話說?!?西西:《肥土鎮(zhèn)灰闌記》,何福仁編:《浮城1.2.3——西西小說新析》,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40,140頁。同年,李碧華讓青蛇在跌宕起伏的白蛇故事中赫然宣布:“我是主角!”*“趁許仙還未來得及仔細思量。趁他還沒有歷史,沒有任何相牽連的主角。我是主角。” 李碧華:《青蛇》,第120—121頁。這些不約而同的吶喊是香港意識的覺醒在文學(xué)中的直接映現(xiàn),呼之欲出的是一種介入歷史、主導(dǎo)歷史、闡釋歷史的渴求。李碧華試圖改變小青在龐然大物(主角白蛇、主線故事、宏大價值)邊緣被壓抑、被疏忽、被遺忘的歷史。她拒絕成為宏大歷史劇目的陪襯或玩偶,她要以自己的視角和聲音將整個敘述翻轉(zhuǎn)過來。《青蛇》是香港人為自己建構(gòu)的舞臺,主角是香港人自己,要演的是香港人自己做主的故事。香港是一座“我城”*西西的小說《我城》被視為香港本土城市文本的開篇之作。西西:《我城》,臺北:洪范書店出版社,1999年。,一個“我”字寄托著數(shù)不清、道不盡的無奈和渴望。

      小青不愿用自己整段的人生做別人歷史的邊角料。在小青與他人的愛恨情仇中,小說要表現(xiàn)的是無論分合,都是小青對自己歷史命運的主動選擇。西西的馬壽郎要追問的是“為什么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西西:《肥土鎮(zhèn)灰闌記》,何福仁編:《浮城1.2.3——西西小說新析》,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40,140頁。,而李碧華則讓小青已然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永遠,不再,愛,他?!?頁97)善變而又決絕的情感選擇,旨在凸顯小青的自由意志。李碧華以虛構(gòu)的情節(jié)構(gòu)筑起情感的真實,將西西求之不得的“選擇的權(quán)利”弄假成真。

      小青的敘述往往有意觸及重大歷史事件,又對宏大歷史保持疏離,將所謂的宏大歷史玩弄于股掌之中。小青看到不可勝數(shù)的流血戰(zhàn)爭之后,如常地繁衍生殖愛恨老死的蕓蕓眾生;她嘲諷歷朝的民間英雄,所謂的揭竿而起,黃袍加身,不過是道貌岸然的烏合之眾;她冷眼旁觀歷史風(fēng)風(fēng)雨雨千百年,對“他人的”歷史不感興趣,對“今夕是何夕”的問題反映淡漠。小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紅衛(wèi)兵砸雷峰塔的原因,只“希望他們?nèi)f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頁142)。小青認(rèn)定“我有的,不過是自己”(頁85)。李碧華涉筆“宏大歷史”又撇開“宏大歷史”,緊緊地握住臧否人物的話語權(quán),牢牢地占據(jù)著捭闔命運的主角地位。

      小青有意地表現(xiàn)出對西湖的不屑、隔閡與淡漠,試圖驅(qū)散彌漫在西湖之上的詩意幻景。李碧華筆下的西湖,是“本身也毫無內(nèi)涵,既不懂思想,又從不洶涌,簡直是個白癡。竟然贏得騷人墨客的吟詠,說什么‘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媸强尚Α!?頁1)李碧華對這個被詠嘆千年的湖泊冷嘲熱諷,不愿被既定的美學(xué)體驗和抒情范式所打動。

      《青蛇》不僅力求消解附庸在自然景觀上的中國式詩情,更試圖顛覆已成為中國傳統(tǒng)白蛇故事精義的恩情主題?!肚嗌摺分校咨吲c許仙之間所謂的情分,不過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歡女愛,心有靈犀”(頁41)。小青令白蛇端午現(xiàn)形,“只為風(fēng)月情濃”,“逼令我出此辣手,勢不兩立”(頁78)。許仙明知青、白是蛇,卻不動聲色轉(zhuǎn)寰于二者之間,意圖財色兼收,坐享其成。法海將許仙擄上金山,志不在降妖弘法,卻是因為他想要霸占許仙。白素貞“剛啖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頁117),當(dāng)然斷斷不肯。白蛇青蛇水漫金山,則是因為“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頁117)小青的灼灼“洞見”和款款直陳,令一切歷史都湮沒在了水火不容、荒淫而又邪惡的關(guān)系中。小青直指白蛇故事前文本“過分地美化”,“隱瞞了荒唐的真相”,“我不滿意”(頁141)。小青旨在“還原”歷史的真相:傳說中的孝義恩情、天地情懷,不過是一場利害沖突、酸風(fēng)妒雨。顛覆歷史,放逐意義,小青說出了她眼中的真相:血雨腥風(fēng)不過游戲一場,她投入其中只因寂寞難耐。整部《青蛇》是小青“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找不到任何穩(wěn)固的意義或價值。

      當(dāng)詩意、歷史、情義被逐一“祛魅”,欲望作為一種自然屬性成為了小青世界最大的真實,小青將主體認(rèn)同建立在了對自己欲望和情感的體認(rèn)之上?!肚嗌摺芬孕∏鄰娏业挠?、嫉妒心、選擇欲作為標(biāo)識主體存在的主要方式?!胺êJ怯帽M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頁139),許仙、法海、白蛇,都是她的欲望對象,是主體進行自我呈現(xiàn)的憑藉。情濃之時,小青感到“天地?zé)o涯,波瀾壯闊,我對世界一無所求,只想緊緊纏住他,直到永遠”(頁85)。塵埃落盡后,小青自覺看穿世事:“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游戲?!?頁137)《青蛇》的文本世界一面是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愛恨情仇,另一面是主體若有所失的綿綿愁緒:“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青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頁97)一種無著無落的空洞感縈繞故事終始,成為青蛇故事的真正底色。

      當(dāng)小青疏離他者,拆解詩意,顛覆歷史,消解價值,情欲成為了主體最后的面具。但主體似乎無法安于被情欲定義的處境,主體與情欲之間的裂縫使得小青的世界被一種無處不在的虛無感深深滲透。青蛇總說自己“耐不得寂寞”(頁13),她隨白蛇入世也只不過因為“怕寂寞”*“老實說,你是為了愛情而去,我,則是為了怕寂寞?!薄岸哂泻畏謩e?”李碧華:《青蛇》,第13—14頁。。當(dāng)目睹白蛇與許仙恩愛纏綿,她感到“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我的努力和熱忱,有什么回報——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崩畋倘A:《青蛇》,第35頁。。她盜取庫銀,卻在銀子的包圍中感到孤單,“意興闌珊”*“偌大的庫房,我顯得渺小。托著頭,孤單寂寞地,任由銀光在臉上反映。幾乎可在上頭暢泳。我陡然一推,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是的,包圍了我,淹沒了我……我站起來,意興闌珊?!?李碧華:《青蛇》,第36頁。。白素貞忌憚她勾引許仙令她離開時,她感到“極度的孤獨”*“我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諒。她要我走。整個世界都離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我突然極度地孤獨?!崩畋倘A:《青蛇》,第72頁。。當(dāng)?shù)弥约洪g接害得許仙被嚇?biāo)溃械健盁o比空虛”*“我把他害死了?我間接把他害死了?忽然間無比空虛?!崩畋倘A:《青蛇》,第80頁。。她在嚇殺許仙,了結(jié)一切后嘆道:“到頭來都是空虛?!?(頁137)她“那么孜孜不倦地寫自傳,主要并非在稿費,只因為寂寞”(頁150)。待到白蛇出塔,看破世事而又不甘寂寞的小青,又一次隨白蛇踏入紅塵。

      令人沉迷輾轉(zhuǎn)的情欲無法給予人真正深刻的存在感,驚心動魄的愛恨無法填滿小青內(nèi)心的空虛。小青入世、出世、再入世的獨角戲,演盡了《百年孤獨》里布恩迪亞家族世世代代的熱望與蕭索。天地浩渺,若無宏大的故事、價值甚至謊言,渺小如人難免煢煢不知所措。種種的情欲、戰(zhàn)爭、反抗、依賴,是由于寂寞,伴隨著寂寞,也帶來寂寞。令人迷狂的情欲不過杯水車薪,無法緩解主體無處可依的恒久悲戚。

      三、《人間》:文革后的“農(nóng)夫與蛇”

      《人間》的作者李銳曾游歷西湖,他卻將白蛇故事的地理背景完全虛化,試圖在高度抽象化、寓言化的情境中追問人性問題。李銳將主要的情節(jié)發(fā)生地從西湖挪到了碧桃村——“幾近陸地盡頭的群山之中”的“一個小小村落”*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年,第67頁。后文引用僅在內(nèi)文標(biāo)示頁碼,不另注。,唯一的地標(biāo)是“村前有棵老槐樹”(頁75)。碧桃村被剝光樹皮的老樹“像一副慘白猙獰的骨架立在村口”(頁110),白蛇的生活空間被籠罩在一種噩夢般的氛圍之中。西湖的湖光山色并不能令李銳魂牽夢繞,他對長久以來令無數(shù)文人墨客沉吟詠嘆的西湖,幾乎是刻意的逃離。

      李銳的白蛇故事表現(xiàn)出強烈的逃避沖動。白蛇的人間之旅,事實上是白蛇在中國大地上的不斷逃亡。白蛇與許仙一再搬遷以躲避法海的追捕,逃避眾人的碎語閑言。每當(dāng)許仕麟的蛇的習(xí)性被人發(fā)現(xiàn),許宣一家便不得不再次逃匿。粉孩兒和香柳娘無力反抗族人鄰里的摧殘,只能在遠離人群紛擾的夢境中相遇相守。白蛇在人間屢次遷移,四處逃逸,磨牙吮血的濟濟人群卻如夢魘般窮追不舍。揪心于人人相殘的恐怖情景,李銳讓山清水秀的西湖從故事中隱退。取而代之的是充滿驚悚氣息和極限意味的“碧桃村”,作為對現(xiàn)實中的動蕩中國的隱喻。

      李銳的《人間》是一場關(guān)于人性深度的試驗,暴露出當(dāng)代中國人在人性問題上的極度恐慌?!爱?dāng)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義之名,當(dāng)屠殺演變成大眾的狂熱,當(dāng)自私和怯懦成為逃生的木筏,當(dāng)仇恨和殘忍變成照明的火炬的時候,在這人世間,生而為人到底為了什么?”(序言,頁2)《人間》中的困惑與追問,不得不令人聯(lián)想到中國內(nèi)地未曾走遠的特殊歷史。

      在《人間》中,恐怖殘酷的群眾成為了白蛇故事前所未有的主角;親友的背叛與無奈的自殺,成為白蛇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在暴眾的強逼下,小青被她所救的“范巨卿”背叛殺害,白蛇在為小青報仇后自刎而死,香柳娘(白蛇的轉(zhuǎn)世)也在族人的陰謀逼迫下懸梁自盡,“火把下面一張張人臉,光影晃動,黑沉沉如張牙舞爪的怒鬼”(頁132—133)。捕蛇人大肆屠蛇后,“從血泊中站起,看著慘淡的星光,遍地蛇尸,也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地獄”(頁105)。人們將垮掉的雷峰塔榨骨吸髓,“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群被戲弄的牽線木偶,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群吞吃了同類的野獸”(頁3)。白蛇故事中史無前例地出現(xiàn)了吞噬一切的狂暴群相?!霸诶钿J筆下,大眾已從故事背景走向故事前臺,凸顯為故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主要元素,甚至可以說構(gòu)成了情節(jié)的主要動力和意義的基本支撐點?!?翟永明:《神話與“反神化”的大眾——李銳〈人間〉中的大眾形象與社會轉(zhuǎn)型》,《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3期。

      李銳讓白蛇故事從古代延續(xù)到當(dāng)代。文革中,人們“引蛇出洞”,轉(zhuǎn)世為人的白蛇被打成“牛鬼蛇神”,再次被至親背叛。群情鼎沸之中,她看著自己的丈夫揭發(fā)自己是禍害人間的“毒蛇”,她感到口號聲像浪濤一樣將她淹沒吞噬。事實上,不是白蛇的故事延續(xù)到了當(dāng)代,而是文革的慘痛歷史記憶左右了人們對于白蛇故事的想象?!度碎g》是“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在當(dāng)代的顛覆性重演。故事原本是農(nóng)夫救蛇卻被蛇咬,現(xiàn)在卻成為蛇救農(nóng)夫,反被浩蕩的農(nóng)夫大眾所殺。作者在《人間》中悲嘆道:“這人世間真是托付不得真心吶……”(頁3)李銳筆下這一群喪盡天良的“農(nóng)夫”,使蛇對人類喪失了基本的信心。

      人們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各個時期的心愿與癥結(jié),每一次意識形態(tài)的潮來潮涌,都為白蛇故事打下鮮明的烙印。20世紀(jì)20年代,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不滿于白蛇被鎮(zhèn),他“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79頁。。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批評“鄉(xiāng)下人的迷信”和“奴才式的破壞”,呼吁著“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第204頁。。50年代初出現(xiàn)了重寫歷史劇的風(fēng)潮,白蛇故事亦被改寫。田漢的京劇《白蛇傳》與張恨水的小說《白蛇傳》雖然體裁不同,風(fēng)格迥異,卻有著近似的結(jié)局:小青帶領(lǐng)水族推倒雷峰塔,廣大群眾將被壓迫的白蛇解放出來。直到李銳的《人間》,作為解放者的大眾又在一種非理性的激情驅(qū)使下成為喪心病狂卻又勢不可擋的群氓。

      魯迅筆下的群相,是一群醉生夢死的看客,庸眾之惡在于麻木不仁。田漢與張恨水筆下的群眾,是已經(jīng)被喚醒,被鼓舞,齊心協(xié)力的英勇民眾。他們被領(lǐng)導(dǎo)著去推翻壓迫,解放一切,豪氣沖天,勢不可擋。而李銳筆下的大眾,則是文革時期熱切而嗜血的暴眾。白蛇故事記錄下中國大眾從在蒙昧中被喚醒,在鼓舞中參與運動,又在荒誕的殘殺中迷失自我的全過程。

      面對群體的兇殘暴戾,作者將求得良知和真情的希望寄托在個體身上。李銳筆下的許宣曾經(jīng)對蛇充滿恐懼,卻被白蛇的善意和真情感動,心甘情愿和一個妖孽亡命天涯。他向法海求情:“一個不傷人不害人的妖精,一個生靈,泱泱世界,為何就容她不下?”(頁121)他在白蛇赴死之時質(zhì)問法海:“天理何在?……為善者,不得善報,為惡者,四處逍遙,法師啊,你行的是什么報應(yīng)?”(頁134)他為這人世間感到羞愧,寧可瞎掉也不愿多看一眼這個無情無義的人世。許宣拒絕轉(zhuǎn)世為人,他化作一棵樹,在文革的狂風(fēng)驟雨中守護著轉(zhuǎn)世的白蛇。

      《人間》中的法??胺Q白蛇故事史上最為痛苦的收妖人。李銳用第一人稱日記體的形式寫出了一個收妖人充滿矛盾的內(nèi)心。法??吹降亩际侨碎g的罪惡卻無能為力,他命中注定要追殺一個沒有劣跡的妖精。法海在良知與使命之間煎熬輾轉(zhuǎn),百折千回,只能獨自哀嘆“原來,殺一個妖,也如此不易”(頁125)。法海被白蛇所救,他看到白素貞舍己救人,卻不被世人所容,而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人為自己設(shè)想出這樣一個完滿的終極退路即可放心大膽地為非作惡。他為白蛇憤憤鳴冤,卻被憤怒狂暴的群眾脅迫,不得不降妖除魔。他在最后關(guān)頭默默地為許宣和小兒留下生機,用缽盂為死去的白蛇和青蛇收殮超度。令法海后悔的是:“我從未敢輕視我的對手和敵人,然而,我卻謬誤地相信了我的同胞”(頁89)。令他久久無法釋懷的是:“我以正義之名,殺害了她們?!?頁138)從此法海還俗成為一個纖夫,以苦行的方式自我放逐。

      《人間》的文本世界建構(gòu)起群體之惡與個體之善的二元對立格局。面對兇殘狂暴的群體,作者塑造出作為受害者、思想者、承擔(dān)者的個人主體系列:一方面,《人間》里的溫情往往只存在于個體之間,并在浩蕩殘忍的群體狂歡中被摧折凈盡。許宣與白蛇之間的深情厚愛、白蛇與青蛇之間的姐妹情義、法海與蛇妖之間的惺惺相惜,都無法阻止悲劇的發(fā)生。善良而脆弱的個體,在嗜血兇殘的群眾之中顯得不堪一擊;而另一方面,在逃無可逃的困局當(dāng)中,個人主體最終不再逃避,而是選擇背負苦難,發(fā)出控訴與悲鳴。在愈演愈烈的群眾怒火中,白蛇選擇留在碧桃村受難,小青快馬加鞭地趕回這個狂暴中心——在劫難面前,白蛇、青蛇選擇直面淋漓的鮮血。法海、許仙則在劫數(shù)之后,以個體的方式擔(dān)負噬心的痛苦,承受慘淡的人生。個體對于群體的狂暴充滿了恐懼和逃避沖動,面對劫難卻在最后關(guān)頭紛紛選擇了主動承擔(dān)。

      李銳塑造出充滿溫情和擔(dān)當(dāng)?shù)膫€人主體,作為對狂暴群體的抗衡。然而二者之間的齟齬,卻成為小說最大的盲點:如果個體都是這樣善良、充滿情義和責(zé)任感,群體的惡又是從何而來?個體性和群體性是人的雙重屬性,兩者的極端對立是否將造成對主體新一輪的異化和傷害?主體向個體性認(rèn)同的過程,也是主體逐漸走向封閉和孤立的過程。被放棄的空間成為暴眾的領(lǐng)地,勢單力薄的個體終于難逃任人宰割的命運。最終白蛇只能獨自走向慘遭屠戮的結(jié)局,碧桃村終于成為白蛇無辜受刑的死地。

      文革是一場血的教訓(xùn),帶來關(guān)于人性的無數(shù)問題和無窮困境。文革后的白蛇故事,顯得異常殘忍。文革體驗成為作者想象故事的起點,重述神話的支點,理解人性的核心。李銳試圖對歷史進行反思和叩問,而縈繞不去的文革記憶卻使李銳白蛇故事里的每一個問題都顯得沉痛無比,慘烈不堪。

      四、政治·欲望·救贖

      白蛇故事的重述史,是白蛇故事從神話傳說到文學(xué)的演變史。白蛇故事在當(dāng)代兩岸三地的散射,表達著各式各樣的情感體驗、主體沖動、歷史訴求。然而眾聲喧嘩之下,盡是蠢蠢欲動的欲念。無論是李喬、李碧華還是李銳的白蛇故事,其中的欲望書寫在白蛇故事史上都是相當(dāng)驚人的。

      《情天欲?!房此飘?dāng)代兩岸三地的白蛇故事中探討佛理最多的作品。佛理偈語在文中比比皆是,卻充滿矛盾與危機。佛家經(jīng)義妙在色空情理的“不二”與“圓融”。在作者眼中,人情與佛法卻始終勢同水火。作者將二者設(shè)置在不共戴天的格局之下,并讓律法秩序淪陷覆滅于情天欲海之中?!肚樘煊!分邪咨吲c法海的對壘,是“諸天神佛”也“不能排解”的“對決”(頁289),是“真性純情”與“律法大道”的沖突(頁269)。但天兵天將、護法神器、佛家法寶,都無法與象征情欲的白蛇抗衡。白蛇對佛法屢屢提出質(zhì)疑,為情感、欲望、本能正名。金山斗法之時,白素貞“以肉身做武器”*李斌:《白蛇傳的現(xiàn)代詮釋》,蘇州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0年。,她為克敵制勝扯去自己的衣衫,“裸裎了白膩膩,顫巍巍,凹凸玲瓏的上半身”(頁278)。充滿誘惑的女體使四大天王、四大揭諦、十八護寺伽藍不敢直視,一哄而散;法海的“金山三寶”,所謂的“法海蕩蕩”頃刻間功虧一簣。白蛇入塔前的一句詰問,使法海瞬間僵成一具巨石;白蛇出塔后的一印一偈,又令法海復(fù)原僧身?!肚樘煊!分械姆êo法度妖,反而被白蛇震懾,又仰仗白蛇點化。在白蛇入塔出塔之間,佛相莊嚴(yán)已轟然倒塌。

      在小說中,肉欲的滿足不僅給予歷史鐵輪之下的許宣最大的慰藉,更成為白蛇修行和信仰的本質(zhì)?!肚樘煊!穼⑶樯鑼懪c宗教思辨并置,白蛇的修行方式使情欲具有了形而上學(xué)的宗教意味。白蛇在塵世的修煉,是她佛教修為蛻化殆盡,自我情欲張揚確立的過程。她在峨眉修煉時慨嘆西天遙遠,一念萌生,道行倒退如潮。她去仙山盜草時妄動無明,修行又倒退五百年,此時她一千五百多年的根基,已毀去大半。直到金山現(xiàn)形,白素貞一千六百多年的修行已徹底毀在人間紅塵里?!鞍姿刎懫兴_”的證道之法,并非禁欲觀照而是放任自我?!罢嬲屗R見大開,給予無上啟示的”,是一段“完全任放‘自己’的年月”(頁295—296)。她最終的悟道,并非對自我的超越,而恰恰由西王母、獅身人面獸、女媧伏羲等難以歸類的存在,達到對于自身有情性體的確認(rèn)和對于自己異類身份的釋懷。白蛇得道的一刻,腹中胎兒瞬間化為烏有。在中國傳統(tǒng)的白蛇故事里(以玉山堂主人《雷峰塔奇?zhèn)鳌窞槔?,許士林的誕生是白蛇報恩的方式,是人蛇相戀的愛情結(jié)晶,為白蛇留下了出塔的希望。故事以許士林祭塔救母彰顯感天動地的孝義真情。李喬作品中的白蛇象征著“眾生有情”,卻拒絕成為傳承生命的母體,取消了情義倫理的價值。李喬的白蛇故事遂成為情欲的自我滿足和自我證明。白素貞以自斷子嗣的方式,從本質(zhì)上改變了臺灣版白蛇故事的結(jié)局和主題。

      許宣縱欲,是以肉欲的滿足作為歷史困境中的溫柔幻夢,緩解窘迫的政治處境對人造成的重壓。白蛇的修行,則是將情欲當(dāng)作超越歷史政治困境的突破口。對于山河的占有欲,面對歷史的無奈感,在情欲的宣泄之中得到某種程度上的釋放。在歷史政治的僵局之下,許宣重返青樓,白蛇以欲修仙。無論人在歷史面前的姿態(tài)是無奈還是不甘,情欲的滿足成為了他們共同的訴求。

      “《青蛇》之引人入勝,也不在于它戳破了愛情的真相,而在于李碧華的故弄玄虛,把一個簡單的民間傳說,點染得異色紛陳,欲念橫生?!?陳燕遐:《流行的悖論——文化批評中的李碧華現(xiàn)象》,陳國球編:《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年,第147—148頁?!肚嗌摺房芍^是“情欲的泛濫”,其中“同性戀、異性戀、多角戀愛此起彼伏,糾纏不休”*朱崇科:《混雜雅俗的香港虛構(gòu)——淺解〈青蛇〉》,《世界華文文學(xué)論壇》2005年第1期。。小說《青蛇》于1993年被改編成電影,情色主題在電影中被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活色生香。小說的主體沖動、歷史觀、寂寞感在電影中難覓蹤影,而充滿誘惑的性暗示、身體描寫、情色鏡頭則滿溢而出?!肚嗌摺芬云錆M是情欲的世界顛覆了宏大的歷史敘述、傳統(tǒng)的情義主題以及中國式的詩情。李碧華看似“邊緣”卻野心勃勃的情欲敘事,未嘗不是另一種面目的宏大話語?!肚嗌摺繁憩F(xiàn)出一種將一己私欲公布于眾的強烈沖動。來自香港的欲望敘事要爭取的是更大的政治空間,更獨立自由的話語權(quán)以及更為普遍的關(guān)注和尊重。

      《人間》中的肉欲成分相對較少,卻往往出現(xiàn)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白蛇在赴死之前與許宣“無窮無盡、欲仙欲死地纏綿”(頁113),他們以欲望的滿足求得對殘酷現(xiàn)實的暫時逃避。李銳讓法海悟到:“大善和大慈悲在真理之外,如同這山、這水、這風(fēng)與這慈悲的陽光都在時光之外一樣?!?頁124)然而這一層悟境,卻只發(fā)生在香柳娘在自盡之前與粉孩兒共赴云雨之時:他們“就這樣生死纏綿地躺著,就像躺在時光之外,世界之外”(頁55)。情欲的滿足成為白蛇和香柳娘赴死之前的最后心愿,人欲似乎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代人逃避現(xiàn)實、尋求救贖的唯一希望。文革之后,中國內(nèi)地的白蛇故事表達出人對私密情感的極度渴望。文革時政治權(quán)力對人生存空間無處不在的控制,造成人對于公共空間的極度恐懼和不信任。80年代后中國內(nèi)地的小說呈現(xiàn)出一片肉欲橫流之勢,一方面是政治欲望的變相延續(xù),同時也是對政治約束的過正反撲。

      政治原本就是欲望與利益交織的戰(zhàn)場,當(dāng)代人以政治身份作為自我認(rèn)同的依據(jù),人的喜怒哀樂的觸點和訴求往往難以脫離政治的范疇。情欲書寫則成為爭取政治權(quán)益、緩解政治壓力、超越政治困境的利器。以欲之矛,攻欲之盾,是當(dāng)代兩岸三地白蛇故事的共同特征。

      對于超驗維度,當(dāng)代兩岸三地的白蛇故事均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shù)T缙诎咨吖适掠懈呱篱L降妖除魔,鎮(zhèn)守人間。成熟期的白蛇故事,有南極仙翁、黎山老母、彌勒佛等助白蛇修行報恩,得道升天。到當(dāng)代,各路神仙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白蛇從此似乎再也難以飛升?!肚樘煊!肥侵T神丑態(tài)畢露的慘敗,《青蛇》對神境絲毫不感興趣,《人間》中的白蛇陷入了人世的永劫輪回。事實上,從20世紀(jì)50年代開始,神境已被人悄然離棄。田漢京劇《白蛇傳》與張恨水的小說《白蛇傳》,體裁風(fēng)格皆不相同,卻都在白蛇出塔與親友重聚時戛然而止。這表現(xiàn)出人們對人力勝天的信心,也標(biāo)志著人們對超越境界的放棄。

      神祇退場,看不到超越可能性的人,拒絕超越的人,淪陷在無法超越的迷障中的人,紛紛選擇以欲望作為出路和救贖。蛇妖原本是色欲的化身,對妖的不斷理想化,似乎表現(xiàn)出人們的某種善意,卻也表現(xiàn)出人對于色欲的縱容。白蛇故事始于對人欲的懲戒和警示,清代的白蛇故事則表現(xiàn)出人對欲望的倫理化、情義化傾向,而在當(dāng)代白蛇故事中,情欲被赤裸裸地合理化、正義化、理想化。一直以來多多少少令人恐懼受人懷疑的蛇妖,自此完全成為了理想人格的化身。《情天欲海》中,滿含情欲的白蛇以感化世人的“新人”自詡,《青蛇》中欲火熊熊的小青驕傲地炫耀“有哪個女人的腰勝過一條蛇”(頁19),《人間》中的許仕麟最終選擇在雜耍班聞笛起舞,肆意地釋放他作為蛇的本能。情欲無需被警示,拒絕情義倫理的轉(zhuǎn)化,將自己當(dāng)作了人性的理想。

      但是,欲望的放縱并不能為人提供真正的出路和救贖,也無法解決現(xiàn)實歷史中存在的問題。情欲的滿足不能改變許仙墮落卑瑣的人格,也無法讓他真正感到快樂;愛欲情仇不能塑造起完整自足的主體,也無法驅(qū)散小青深入骨髓的寂寞;生死纏綿不能阻擋群眾的喧囂和暴動,也無法拯救生生世世被群眾摧殘逼迫的白蛇。對欲望敘事的嗜好如同飲鴆止渴。欲望書寫生生不息,暴力和隔閡亦不斷延續(xù)。亂花漸欲迷人眼,人們對理想的憧憬如霧里看花,與澄明清凈的境界南轅北轍,漸行漸遠。

      “從創(chuàng)造者的觀點來看,宇宙是形體產(chǎn)生、分裂、消亡的壯麗和聲。可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生物所經(jīng)歷的卻是戰(zhàn)斗吶喊和痛苦呻吟的刺耳的不協(xié)和音。神話并不否認(rèn)這種痛苦;神話揭示在痛苦之中、痛苦后面、痛苦周圍的是本質(zhì)性的安寧?!?[美]約瑟夫·坎貝爾著,張承謨譯:《千面英雄》,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295頁。神話賦予春夏秋冬、生老病死以確切的意義,引導(dǎo)著人安然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個時期。在超驗神境的燭照之下,人以個體自居,想象朝著整個人類敞開。對超越之境的向往,使苦難中的人得以瞥見神圣寧靜的星空。

      當(dāng)代白蛇故事的神話色彩已然消亡褪盡,勸善的引導(dǎo)功能亦在漸漸退化消失。白蛇故事在當(dāng)代,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白日飛升的大團圓結(jié)局,而是對生命更高層次的想象與體認(rèn),對苦難背后“本質(zhì)性的安寧”的信心以及對生命本身的喜悅和憧憬。陷在欲火情海中的當(dāng)代人以主體自居,卻在矛盾重重的政局中掙扎,執(zhí)迷于似是而非的幻象,無法為自己找到真正的出路。

      當(dāng)代兩岸三地的白蛇故事,異口同聲地追問著“人是什么”。這是人自遠古神話時代就已存在的天問,所有的神話故事,都與這個問題有關(guān)?!耙惶斓纳?,人是什么?他不是什么?人只是一個陰影的夢。然而當(dāng)從天堂射下一道陽光之禮時,人便在一道光芒和一個溫柔的生命中休息。”*品達的詩。轉(zhuǎn)引自[美]喬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內(nèi)在的旅程,英雄的冒險,愛情的故事》,新北:立緒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5年,第229頁。在當(dāng)代的白蛇故事中,天堂的陽光已遙不可及,歷史成為人“企圖覺醒的惡夢”*[美]喬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內(nèi)在的旅程,英雄的冒險,愛情的故事》,第115,171頁。,人的生命則成為自己噩夢中的陰影。白蛇故事在當(dāng)代已不再是“引人入圣”的神話,而只能作為文學(xué),記錄下無所適從的人在沒有救贖的世界上的欲念與夢囈、呻吟和淚痕。

      “成仙易,做人難”的警語*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第15頁。,將人們的視線緊緊鎖定在了人的身上。當(dāng)代白蛇故事很大程度成為對人性的責(zé)問。失去了超驗維度作為參照和理想,人們“各謂其道,而各行其所謂”*章學(xué)誠著,羅炳良譯注:《文史通義》,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85頁。。兩岸三地的作家、知識分子根據(jù)各自的價值觀念,對白蛇故事進行了截然不同的闡釋和生發(fā)。然而,“把高于自然的存在稱作超自然”,是一件“致命”的事*[美]喬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譯:《神話:內(nèi)在的旅程,英雄的冒險,愛情的故事》,第115,171頁。。當(dāng)代人以各抒所欲的方式悲嘆歷史,消解歷史,反思歷史,卻只能在欲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造就出這樣一批“最有思想、最精致、也最失敗的白蛇故事?!?謝燕清:《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白蛇故事的三期型變》,《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一部白蛇故事的改編史,集中映射出現(xiàn)代政治與人的情欲本能之間的互動,政治扭曲情欲,情欲沖擊政治,兩者相互糾纏,密不可分。

      【責(zé)任編輯:李青果;責(zé)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5-0047-10

      作者簡介:耿傳明,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天津 30007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時空意識的嬗變與20世紀(jì)中國小說形態(tài)的演進”(14BZW116)

      *收稿日期:2015—05—06

      平瑤,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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