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一把刀

張其鑫

1

牛棚里有一把刀。

2

4月1號是李岳的生日。往年這個時候，他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會送他生日禮物。生日對于李岳來說就像逢年過節(jié)一樣，他想著今年的生日會有什么樣的驚喜。

李岳想在生日上許一個愿望：希望爺爺?shù)牟】禳c好。一向健朗的爺爺不久前突然病了，躺在床上連翻一下身都困難。別說抱著李岳全村逛了，就連喚他一聲的力氣都沒有。這可累壞了瘦弱的奶奶，每天都要為他翻身擦背，還要把他屙在床上的屎尿清理干凈。每頓飯喂完還要喂藥，半夜如果他痛得睡不著還要拿適量的安眠藥給他吃。安眠藥和其他藥物放在一起，奶奶雖然不識字，但分得很清楚。往往一天下來，她都會累得氣若游絲，身體久久不能動彈。然后一個人坐在爺爺房間里看著老伴，眼里說不出藏著什么樣的心事。

這種情況下，大家好像都忘記了李岳的生日。在他生日這天，不但爸爸媽媽不在場，就連平時要好的胡俊也沒來。本來胡俊說好要送他一個神秘禮物，但是掛鐘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一圈，胡俊還沒有來。被冷落的李岳很傷心，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淚，沒有說話。看到奶奶端著臉盆進進出出，拉著她的衣角說，奶奶，我要蛋糕，去年吃的那一種，是不是你們都忘記我生日了？奶奶看到孫子渴望的大眼睛，呵斥道，岳岳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沒看到奶奶在忙嗎？奶奶從來沒大聲和他說話，嚇得他立馬把手縮了回去。

李岳坐在地上，看外面的太陽從窗口跳下，又從門檻中爬走。他站起來，掀開簾子，看到奶奶正在給爺爺喂藥。奶奶邊喂邊流眼淚，表情復(fù)雜地看著爺爺。李岳不知道為什么，但他不敢去問奶奶為什么哭泣。

3

李岳的媽媽那天很早就提著桶到河邊洗衣服。他的媽媽叫趙蘭，長得五大三粗，干起活來比兩個男人還厲害。他的爸爸對剛吃完早飯的李岳說，我出去一下，你在家里看奶奶有什么要幫忙的。李岳沒吵著跟爸爸出去，因為他知道，爸爸一定是去挑選禮物了，往年都是這樣的。為了保持神秘感，爸爸一般都不讓他跟。李岳的爸爸叫李文，單從名字就知道是一個文弱的人，事實上也是。每次家里來了客人，殺雞宰鴨的活一般都是趙蘭做，倒茶之類的活李文倒全包了。趙蘭為此經(jīng)常埋怨，沒有富貴命，倒一身富貴病。除了人長得周正，機靈，李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趙蘭到河邊要經(jīng)過胡屠夫的肉攤。胡屠夫正值壯年，老婆死了好幾年。一看到趙蘭，總會在她屁股上停留好久，久而久之，趙蘭也就知道了個大概。每次經(jīng)過的時候，故意放慢腳步，把桶放下，然后理理頭發(fā)，撥弄撥弄褲腿，有時還會用手來掩蓋一下眼睛，做出一臉?gòu)尚郀睢：婪蚩吹眯陌W難耐，又沒有膽量靠近，只好忍住不去看，不過最終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盯到她直到消失。

趙蘭買肉的時候，胡屠夫最開心。他會趁著拿錢的空當(dāng)有意無意碰下她的手，瞄一下胸部，看到對方好像沒在意，就用手背在趙蘭手上不經(jīng)意來回擦幾下。那個手感根本不像一個粗鄙的屠夫，倒像一陣掠過的清風(fēng)。

那段時間胡屠夫起得格外早，他怕錯過趙蘭，更怕錯過趙蘭那撩人心弦的手臂。趙蘭的習(xí)慣是，提著衣服到河邊，返回的時候順便在他這里買上幾斤肉。胡屠夫賣肉一向缺斤少兩，不過對趙蘭可是給足了斤兩，有時還會捎帶一根排骨，一只豬腰，以及一個滿滿的笑。

胡屠夫早早就看到趙蘭提著桶過來了，馬上把頭埋在案板，手上的刀卻一直沒有動靜。這一切都被趙蘭看在眼里，因此想逗他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把桶重重地放到地上。著實把壯實的胡屠夫嚇了一跳。

“怎么了？”胡屠夫放下刀問。

“太重了?！壁w蘭走近他。

胡屠夫的氣息頓時粗重起來，被靠近的趙蘭壓得喘不出氣。趙蘭拿起案板上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說，要不你幫我提？

說實話，胡屠夫膽子不大，在趙蘭這么明顯的暗示下居然退縮了。他的舌頭有些打結(jié)，說，我，我，我還要賣肉呢。趙蘭一聽，大為光火，把手上那塊肉狠狠砸在了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孬種，然后提著桶走了。胡屠夫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又不敢跟上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蘭離開，心里倒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什么滋味。

4

李岳等了很久都沒等到爸爸，就去問奶奶。奶奶可能是太累了，靠在床沿睡著了。爺爺也安靜地躺在床上，沒有發(fā)出吱吱呀呀叫喚的聲音。李岳拿著一張?zhí)鹤由w在奶奶的身上?？吹阶郎戏胖鵂敔敵缘拟}片，一共有兩瓶，一瓶已經(jīng)沒有了，但另一瓶還是滿滿的。李岳吞了吞口水，把滿滿的那瓶放進了自己口袋。那瓶鈣片在他褲兜里跳起了舞。

胡俊到他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了，看到李岳一個人坐在地上，問他怎么了。李岳滿臉委屈地說，我沒有收到一份禮物，爸爸現(xiàn)在還沒回來，媽媽也不知去哪了，爺爺奶奶在里面睡覺。這時胡俊從背后掏出一張彈弓，說，送給你，生日快樂。李岳看到彈弓，破涕為笑，然后掏出那盒鈣片，說，給你吃。胡俊從沒有見過這么可愛的藥片，遲疑地問，苦嗎？李岳擦了一把眼淚，說，不知道呢，但是我親眼看到我奶奶給爺爺吃了滿滿的一瓶，應(yīng)該不會太苦，這可是好東西，要不是你送禮物給我，我才不舍得送你呢。

門外的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了，只留下它放的濃厚的屁還留在天空。

胡俊聽到鳥叫，說，要不我們?nèi)ゴ蝤B？李岳說，不行，我還要等爸爸媽媽呢，今天是我生日，我在等他們給我?guī)ФY物。胡俊說，我聽別人說，生日要到晚上十二點之后才算完，我們在這之前趕回來就行啊。李岳想想也對，和胡俊手拉著手出去了。

他們走到河邊，看到很多人圍在一起。李岳撥開人群，看到媽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頭發(fā)很亂，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旁邊放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洗，一件件撒在岸邊。胡屠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李岳掙脫胡俊的手哭著跑回家。

李文回到家沒有看到兒子，怎么找也沒找到。問母親，母親也不知道。他慌亂的神色引起了母親的擔(dān)憂。李文支吾著說，沒事。過了一會兒，李岳也回來了，抽抽搭搭地說，媽媽，媽媽在河邊。奶奶問，媽媽在河邊怎么了？李岳回答說，媽媽躺在河邊一動不動了。

李岳和奶奶往河邊走，李文跟在后面，眼珠溜溜地轉(zhuǎn)。

5

李文本想到商店為兒子挑選一個禮物，突然看到老婆在豬肉攤前停下了腳步。他把這一切看在眼里，沒有出聲，悄悄跟了上去。他繞過胡屠夫，來到河邊。河水因為下雨，水漲了不少，看到老婆氣鼓鼓的，好像在跟誰生氣，嘴里一直嘟囔囊的，哼，我還以為你是條漢子，原來和李文一樣，都是孬種。

李文沒想到自己在老婆的心中就是這副形象，平時大氣都不敢出的他此時不知道為什么，居然也生氣了。本想扳過她敦實的肩膀質(zhì)問她，不過他的頭腦被惱怒的火氣沖昏了，一個箭步上前，剛想扯過她的身子，沒想到一不小心把她推到了河里?？吹狡綍r能吃會做的老婆在水里無助的樣子，李文的心一下就軟了。他慢慢靠近河岸，小心地選好位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對著河里說，把手給我。趙蘭拼命掙扎，努力往前爬，眼看就要拉到李文的手了。李文看到老婆那肥壯的身軀，害怕了，害怕她把自己也拖到河里去，把手縮回了。趙蘭兩手撲空，隨即沉在河里，沒動靜了。夕陽像磕破的雞蛋被攪在水里，漣漪連連。

胡屠夫越想越不對勁，自己從來沒被人這樣說過，每次殺豬自己都毫無懼色。他很不服氣，他決定找趙蘭理論，順便證明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孬種。他關(guān)上肉攤，往河邊走去。來到河里的時候沒看到趙蘭，只看到岸邊那散落一地的衣服。他四周尋找趙蘭，很快在河面看到了漂浮的她。

李文很害怕，撞到了牽牛回家的王老栓，王老栓少了一只眼睛，看什么都不真切。李文看著王老栓，突然有了主意，他說，怎么這么早回家？河岸邊的青草長得很旺。王老栓嘴里念叨，不早了，不早了，摸黑了。李文用力往牛背上擂了一拳，牛頓時發(fā)出哞哞的響聲。和牛相依為命的王老栓拍著牛背，說，好好，我們再去吃一頓。然后就轉(zhuǎn)身往河邊走。

6

胡屠夫看到王老栓，說，你要為我作證。

王老栓說，我放我的牛，作什么證啊。

胡屠夫說，趙蘭淹死了。然后用手指給他看，王老栓把牛繩放到地上，睜著一只眼睛往河里看，什么都沒看到。胡屠夫把王老栓的牛繩解下，一頭系在樹干上，一頭綁在自己身上，往河中心走去。其實河并不深，連他的胸部都不到。不過胡屠夫和躺在河里的趙蘭一樣，都是旱鴨子。把趙蘭抱上岸后，王老栓看真切了，馬上咋呼開了，死人啦，人死啦。連牛都不顧，跑了。等眾人聚到這里的時候，正看到胡屠夫不要臉地親趙蘭，趙蘭的衣服隨意丟在了草地上。胡屠夫慌忙解釋，我這是人工呼吸。大家不信。人群中有人提議，用牛背把趙蘭肚中的水顛出來。王老栓這時自告奮勇，說，用我的牛。然后伸手就去牽，不過牛并不在身旁，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李文很快趕到了，看到趙蘭馬上從眼里擠出眼淚，問王老栓，你說，你是不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王老栓雖然愚笨，不過關(guān)鍵時刻卻一點都不含糊，他慌忙解釋，說，是胡屠夫第一個出現(xiàn)的，我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這里了，還說什么要我為他作證?？吹酱蠹覜]說話，又說，他沒做什么虧心事，干嘛要我作證？他的這句話馬上在四周炸開了鍋，本來和胡屠夫站在一旁的人都自動走開了，拿“原來你就是兇手”的眼神看著他。李文沒想到有心栽的花沒在王老栓身上開放，卻在胡屠夫身上插上了無心之柳，也和眾人一起把目光鎖定了他。李岳看到自己好朋友的爸爸殺了自己的媽媽，從兜里掏出彈弓，扔到了河里，然后去找胡俊，要回那盒鈣片。

李岳邁著小腿跑到胡俊家里，敲了很久的門都沒反應(yīng)，然后看到窗戶沒關(guān)，叫了幾聲，還是沒答應(yīng)。他跳了進去，看到胡俊睡在地上，李岳用手搖了搖他，沒醒，然后看到那盒鈣片就放在旁邊。撿起來一看，滿滿一瓶只剩下幾粒了，其他都被胡俊吃光了。李岳的眼淚馬上就流了下來。

他拿著那瓶鈣片，邊走邊哭，他使勁地搖，可是瓶里的聲音就像他沒吃飽時放的屁，幾乎聽不見。太陽已經(jīng)掉在了山下，要不是被樹枝勾住褲襠，就見不到太陽那紅光滿面的臉了。天快黑了，可是自己的生日禮物卻沒有收到一份，他感到很委屈，加快腳步往家趕，他要在十二點之前回到家，摟著爸爸的脖子向他索要生日禮物。他踉蹌的腳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看到旁邊經(jīng)過的牛，一時好奇，蹲下身抓起拖在地上的牛繩子，牛把他帶進了牛欄。

7

胡屠夫百口莫辯，甩下一句，我懶得和你說。說罷就要走。李文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地拽住他，不讓他走，嘴里一直說，你是殺人兇手。胡屠夫看到眾人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架勢，感到很害怕，馬上掙脫李文的雙手跑了。

眾人趕緊追了上去，李文在最后面，聲音最大，別讓這個殺人兇手跑了。胡屠夫跑到自己肉攤前，眼看進退維谷，快被追上了，情急之中操起那把平時殺豬的刀，對著后面窮追不舍的人群說，誰再往前一步，我就宰了誰。大家都把他當(dāng)成了殺人兇手，他說的話當(dāng)然沒假，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胡屠夫看到眾人不敢動了，趕緊跑到房里，看到兒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本想叫醒他，轉(zhuǎn)念一想，他們應(yīng)該不敢對孩子怎么樣。匆匆拾了些衣被走了。

李文大叫，大家趕緊追啊，別讓他跑了。

胡屠夫知道那些人很快就會追上來的，自己也跑不了多遠，他坐在地上休息了會兒。然后看到王老栓的那頭牛，火氣頓時就上來了，跟在那頭牛后面。那頭牛吃飽了，肚子像掛著兩個戰(zhàn)鼓，走路一搖一晃的。

那頭牛走進了王老栓的牛棚里，用尾巴鞭打著四周的蚊蠅，嘴里一直在反芻著食物。胡屠夫?qū)?zhǔn)牛脖子，一刀下去，血立馬就濺了一地。然后他把刀放到一邊，像平時殺完豬一樣，坐在一邊休息起來，點起了一顆煙，等煙抽完的時候，他好像聽到了鼾聲，他剛開始以為是從自己身上發(fā)出來的，轉(zhuǎn)念一想，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閉，根本就沒在睡覺。睜著眼睛在打鼾，難道見鬼了？

過了好久，鼾聲還是沒有停止，胡屠夫拍拍身上的煙灰，跨過眼前的那頭死牛，那頭死?，F(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招蜂引蝶的花粉，亂舞的蚊蠅搞得胡屠夫莫名煩躁。他來到牛欄背后，這一看把他嚇得不輕，原來是李文的兒子李岳躺在干草上睡覺。手上的瓶子拽得緊緊的，生怕有人跟他搶似的。胡屠夫把他手里的瓶子強行掰下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的字，馬上丟掉屠刀，背起李岳往鄉(xiāng)村醫(yī)院趕去。

李文和一眾鄉(xiāng)鄰正把他老婆背往鄉(xiāng)村醫(yī)院。而在醫(yī)院那頭，李岳的奶奶正對著已經(jīng)停止呼吸的爺爺大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