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顫栗與祈禱

伊甸，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生于海寧長安鎮(zhèn)，成長于桐鄉(xiāng)農(nóng)村的桑樹林。少年時代種過田，青年時代當(dāng)過工人，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教書。1980年6月在《東?！钒l(fā)表第一首詩。出版過詩集、散文集和小說集?，F(xiàn)任教于嘉興學(xué)院文法學(xué)院，教學(xué)生寫文章。

◆在昌耀墓前

荒草重重疊疊地把它包圍

正如苦難重重疊疊地把它包圍

他身邊的山坡

是大地挺出的胸骨

他的靈魂安寧地枕在上面

不再四處漂泊

楓樹和楠樹向他擁來

它們彎著腰向他致敬

它們不想長得更高

它們?yōu)樗糁?/p>

像他的詩一樣蒼茫和遼闊的天空

野菊花開得如此小心翼翼

它們怕過于艷麗的色彩

會打擾他的沉思冥想

它們的香味也是淡淡的，淡淡的

若有若無

他的一生太累了

它們想讓他做一個散發(fā)淡淡香味的夢

苦楝樹啊，你為什么要向謁墓的人們

揭示生活的真相？

其實，他才是一棵蓄積著無數(shù)痛苦的

苦楝樹

你們的根在地下緊連在一起

你用一萬片樹葉讀著他的詩

從白天讀到黑夜

從黑夜讀到白天

蕨、蒿草和和黃荊都拼命地綠著

人們只看到它們的綠

看不到它們瘦骨嶙峋的軀體

人們只看到他詩中的高原

看不到他的羸弱，他的憂郁

他一生的卑怯和寒傖

在蝴蝶滿世界亂飛的季節(jié)

你在這兒居然找不到一只蝴蝶

樹木齊心協(xié)力頂起沉重的天空

不讓它落下來

這份沉重就輸入每一棵樹中去了

沉重的樹木啊，沉重的大地

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骨骼、心臟、血液……

越來越沉重

◆在暴雨中

暴雨狂怒地用它的一排巨筆

刪除了太陽

刪除了大地的安寧，刪除了

道路、河流、小草、螞蟻

它正在刪除一座座高山

一幢幢大樓

我感覺到了它要刪除我的

強(qiáng)烈愿望

它刪除了公園里孩子的游戲

湖邊一對情人的熱吻

它刪除了窗口那首寫了一半的詩

一位母親等待整整一年的

敲門聲，它刪除了窗口那首寫了一半的詩

一位母親等待整整一年的

敲門聲，它刪除了無數(shù)約會

邂逅，一見鐘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場精心策劃的露天婚禮

它刪除了多少人攥在手心里的

夢想，刪除了一個歷盡滄桑的男人

用生命中的劇痛換來的

冷靜和超脫

刪除了一個從地獄中僥幸逃脫的女人

她的靈魂剛剛萌動的溫暖

你聽見了它狂妄的叫喊——

我將刪除一切！

◆在羞愧中

你在即將說出一句真話前

拼命把它咽了回去

它成為一根魚刺

久久地卡在你的喉嚨里

你跟眾人一起躲避不祥的烏鴉

它的飛翔

在天空劃下黑色的傷痕

你讓自己的軀體盡可能變輕

成為裝飾太陽的白云或者風(fēng)箏

“跪下吧，跪下才能得到神的庇佑”

跪得久了，你在試圖站立時

膝蓋仍在不時地顫抖

在一只癩蛤蟆面前

你轉(zhuǎn)過身，把它想象成青蛙

在一頭嗜血的狼面前

你轉(zhuǎn)過身，把它想象成仁慈的綿羊

不，你不是想象

而是半被迫半自愿

說出謊言——你聽見大家都在說

你說得越來越理直氣壯

然后你一會兒披上癩蛤蟆的外套

一會兒套上狼的皮囊

漸漸地你把丑陋和殘忍

當(dāng)做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

……在大地劇烈的晃動中

遮天蔽日的霧被撕開一條條裂縫

你看見了自己的腳印

看見了一個中邪者的癲狂和迷亂

你蒼白而發(fā)青的臉色

——一半是羞愧

一半是怯懦（留給未來的羞愧）

◆在一群無骨的動物中

它們被誰抽掉了骨頭？

它們愛上了爬行

它們把蠕動當(dāng)做最美的舞蹈

在潮濕的草叢和落葉覆蓋的陰暗處

它們做著天堂的夢

它們把火焰當(dāng)做死神

把陽光當(dāng)做兇猛的野獸

它們熱愛黑夜，它們崇拜

黑夜席卷一切的氣勢

它們喊“黑夜萬歲”

它們自以為比擂鼓還響亮的聲音

只有一些泥土下的腐尸聽見

它們無賴地爬行著

它們繞開生氣勃勃的花朵和莊稼

繞開那些堅定的腳步

樹木好心地伸出手來

要把它們拉到光亮處

它們憤怒地斥責(zé)：這是謀殺

它們也許會往天上飛

也許會鉆到地下去，也許會潛入海底

大地上傳來

骨頭撞擊巖石時那悲壯的碎裂聲

它們有的裝做沒聽見

有的在哪兒甩出一連串嘟囔

“不自量力，以卵擊石，自作自受

自取滅亡……”

它們以更熱烈的舞蹈

慶祝他們的明智和平安

◆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

父親，全身插滿了管子

像一個要從戰(zhàn)場上溜走的士兵

被長官下令五花大綁

我聽見父親的心臟在呼救

肺也在呼救，還有血液

有些血液從父親的嘴里逃出來

我多么想做一個指揮命運的長官

把這些血液五花大綁

押回戰(zhàn)壕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父親

他的嘴巴使勁地動了動，說不出一個字來

連通呼吸機(jī)的粗管子

勒住了他的所有語言

——有沒有勒住他的回憶

他的恐懼，他對塵世的無限依戀？

一滴淚水從父親的眼角淌下來

——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

父親的第一滴淚水，像一塊堅硬的冰

砸在我的心上

我用微微顫抖的手

撫摸父親的頭頂

——那里已是一片冬天荒涼的原野

我的嘴里神經(jīng)質(zhì)地吐出幾個詞

——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是對父親的安慰，更是對上天的祈求

◆在破碎中

破碎和絕望，這一對孿生兄弟

在大地上隨意地尋找目標(biāo)

他們喜歡破門而入

喜歡看人們大吃一驚

渾身發(fā)抖

一個陶罐，一個花瓶

一只瓷碗，在破碎時發(fā)出急促的尖叫

像是呼救，又像是

對世界的抗議

它們的破碎干脆利落

它們甚至來不及感受到痛

一只玉鐲的破碎是膽怯的

仿佛一個受到小小驚嚇的女人

“啊”的一聲，又捂住了嘴巴

世界仍然那么寂靜

黑暗和光明，天堂和地獄

對這小小的破碎聽而不聞

當(dāng)破碎被破碎制造者

徹底消音的時候

它無法通過吶喊和嗥叫完成它的使命

它便一直破碎下去

一直痛下去

一直等到一種更大的破碎

更徹底的破碎

更痛、更絕望的破碎

◆在對一只石榴的凝視中

它在空中旋轉(zhuǎn)，命令你的每一條傷痕

說出秘密

那薄薄一層皮膚遮蔽不了

它靈魂中的無限豐富

它的紅在向整個世界射出光芒

向一個古城，一列火車

一段稍縱即逝的激情

一縷綿綿不絕的痛楚

射出光芒

它的汁液無窮無盡

像鮮血一樣美得讓人驚悸

像河流一樣穿透無數(shù)冷漠的山峰

它的一顆又一顆星星

這些孕育著無限生命力的胚胎、種子

會在哪里生長？

一顆像夢幻一樣的石榴

它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在你無法觸及的高處

你甚至不敢久久地凝視

怕它不經(jīng)意間撒落的火焰

又一次把你灼傷

◆在金黃色的稻田里

稻穗們彎下腰，向土地訴說著

即將離別的憂傷

它們的色彩越來越像金子一樣

它們在高貴中沉默

它們在沉默中謙卑

大地在它們深情的注視中不斷地升高

終于跟天空連在了一起

你走進(jìn)稻田

你為自己不是它們中間的一棵而羞愧

你模仿著稻穗低下頭來

但你靈魂的色彩并沒有變得金黃

你也向稻穗們學(xué)習(xí)沉默

但你學(xué)不會它們從每一粒谷子里滲出來的

高貴和謙卑

你必須長久地，長久地

用你的全部深情注視大地

一百年后，你靈魂的形狀

才可能接近一棵稻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