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冰
2014年11月23日是奶奶20周年祭。爺爺奶奶膝下兩子,叔叔家是堅定的“丁克”,我家不過我一個晚輩。不過這個年代了也早就沒有什么傳宗接代的想法,如今的姓氏也只是個形式,爺爺是養(yǎng)子,姓氏與家族,在爺爺那邊其實并不是那么嚴謹。相反出身北方的奶奶則來自一個龐大的家族,每次回奶奶老家,即河北保定,總會被親戚關系搞得暈頭轉向,從沒真正記清楚七大姑八大姨,只知道因為奶奶在她那一輩排最小,所以我的輩分就大起來,比我年長的人得叫我小姨,我得稱比我老二三十歲的人姐姐。
只是這種復雜的親戚關系,我們這一代也許是最后一代可以經歷的了。當我們的孩子出生,他們不知道什么是叔叔嬸嬸舅舅舅媽姑姑姑父姨媽姨夫,他們將和我們一樣孤零零地長大。
過去20年給奶奶掃墓時,我從不會矯情地來什么所謂的內心獨白。奶奶走時我才兩歲,說實話對她容貌的印象全憑家里的老照片,和家人對她的只言片語來支撐。但這一次,依舊是那個霧氣沉沉的山丘,依舊是那個名為棗園的墓地,依舊是父親藏不住的眼角的紅色,一種10多歲時從未想過的想法撲面而來。
人為什么要渴望血緣?為什么要生育孩子?從自私點的角度來說,不為養(yǎng)老,不為別的,既然自然規(guī)律會讓我們的父母早于我們離開世界,那么當我們百年后,還有誰記得我們?無數(shù)平凡的,渺小的,淹沒在歷史潮流中不會被大書特書的普通的我們,能在10年后,20年后,30年后,依舊記得我們,依舊回憶起來記憶不會鋪上塵埃,依舊想起時能帶著美好與心酸,只有我們的后代。不管愿不愿意承認,家族的羈絆,比這世上一切羈絆都來得深重。它既是祝福又是詛咒,從出生開始伴隨我們直到跨入墳墓。
殘忍點想,所謂家族就是不斷地互相傷害、互相折磨。我和母親的關系尤其如此。我愛她和我恨她的強烈程度不相上下,盡管恨意不過百分之一或是千分之一,但造成的傷痛和折磨卻總能輕而易舉地取代愛的甜蜜溫柔。過去20年來我們對彼此的言語攻擊說是冷暴力也不足為過,就算青春期過去再久,我也永遠忘不了那些夏天的夜晚的爭吵。
兩個小時前,我從學校被叫回家,心里千千萬萬個不情愿。白天因為無由來的原因又和母親吵架,晚上卻因為她喝多了這種原因要回來照顧她。就因為我是她女兒,我就應該照顧她,再怎么不情愿,還是叫了輛出租車以最快速度回到家。見面還是忍不住數(shù)落她“你怎么喝這么多”,然后給她泡蜂蜜水解酒,和侄女、父親一起收拾她“現(xiàn)場直播”遺留的痕跡,和父親一起把她搬上床,再洗臉,換衣服,蓋好被子,打開暖器開關和電熱毯。然后她開始細細碎碎地說,對不起我女兒,白天無緣無故地罵她,因為我壓力太大,我媽媽就要走了……聽著她斷斷續(xù)續(xù)伴著淚水的話我突然什么也說不出,淚點本來就低的我眼淚開始止不住地往外涌。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她做什么都能被原諒,盡管幾個小時以前那場爭吵后,我悶在自己的臥室里嚎啕大哭,腦里不斷重復她對我說的那句“你干脆撞死算了”,憤恨地想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母親。但她做什么都能被原諒,都應該被我原諒。
我曾對她說過,你是一個滿分的母親,但我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兒。在一個正常的母女關系里,雙方從未對等過(父女關系同理)。他們可以基于血緣無條件提供衣物,提供飯菜,提供屋舍,提供受教育的條件,提供無條件的不求回報的愛,但人類社會前進的條件之一,就是子女終會拋下父母獨自前行。
巧的是,幾乎每次看家族主題的電影都是在我和母親爭吵的時候。細田守的《夏日大作戰(zhàn)》,是2013年9月我們爭吵最為嚴重,她回到娘家照顧罹患癌癥的姥姥的那段日子偶然挑出來看的。觀影完畢我很難過。無論怎樣,我都會抱著自己對父親與母親的傷害走完自己這一生。給奶奶掃墓的父親每次都在想什么想紅了眼眶?給羸弱的姥姥洗澡更衣的母親又在想什么?這種家族的循環(huán)猶如西西弗斯那被審判的命運一樣,無從選擇。我們傷害自己的父母,懷著愧疚與悔恨無條件去愛我們的子女,再被我們的子女所傷害。
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