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夫里阿諾斯
中國文明之所以能夠綿延久遠有其地理方面的原因:它與人類其他文明世界相隔絕的程度舉世無雙。地中海將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希臘和羅馬連接在一起,印度洋使印度能與中東、非洲和東南亞相互影響;然而中國卻不具備類似的地理條件。相反,在其有史以來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的四面一直被山脈、沙漠以及遼闊的太平洋所隔斷。這種隔絕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它使中國人能在較中東或印度諸民族更少面臨外來入侵的情況下發(fā)展自己的文明。因而,中國的文明更具連續(xù)性,也更為獨特—— 中國與歐亞其他偉大文明之間有著較后者相互之間更為根本的差別。
中國龐大無比的人口也有助于其文明的連續(xù)性。中國從一開始起就能供養(yǎng)數量可觀的人口,因為那里的土壤和氣候條件都很好。在每年天氣暖和的幾個月里,季風雨的降臨使得農作物能夠一年兩熟;這種情況與中東和歐洲迥然不同。而且中國水稻的畝產量比歐亞大陸大部分地區(qū)種植的小麥或大麥的畝產量都要高得多。因此公元2世紀的人口調查結果是,中國在漢朝時擁有人口5950萬—— 比羅馬帝國疆界拓展到頂峰時的人口還要多。16世紀初葉葡萄牙人首次到達中國時,中國的人口就已多達1億,超過了整個歐洲的人口。到19世紀中葉西方用炮艦強行打開中國大門時,中國的人口已經激增到4億以上;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中國從美洲引進了諸如花生、玉米和甘薯之類的糧食作物。
如此巨大無比的人力資源,使得中國人能夠延續(xù)自己的文明。人數和文化上的優(yōu)勢,讓他們總能同化或者驅逐入侵者,總能選擇外來文化的某些方面加以改變,使之適合于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中國從未像歐洲遭到日耳曼人入侵時,或者像中東和印度在遭到穆斯林入侵時那樣,被迫接受來自外界的大規(guī)模變革。
構成中國內聚性的另一重要因素是,存在著一種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的商朝時期的書面語。這種書面語具有特殊意義,因為盡管各地區(qū)的中國人的方言差別很大,猶如意大利語之于西班牙語、瑞典語之于德語之間的不同,但他們都懂得這種書面語。原因在于,這種書面語是由表意的漢字組成的。這些漢字的發(fā)音在中國的不同地區(qū)有著不同的方式;但是任何漢字,不管其發(fā)音如何其含義卻是同樣的。這也就好比有一位意大利人、一位瑞典人和一位英國人,念數字8時發(fā)音各自不同,但8的含義對他們當中的每一位來說仍然是相同的。這種共同的書面語是為中國提供統(tǒng)一性和歷史連續(xù)性的一種重要力量。實際上,在整個東亞它都起了這種作用,因為中國的文字書寫方法已經全部或部分地為周邊包括日本人、朝鮮人和部分東南亞人在內的大部分民族所
采用。
與共同的書面語有關的是非凡的國家考試制度(科舉制度)。這一制度在中國被推行了近2000年之久。他們通過考試品評人才的優(yōu)劣,為政府機構配備文官。“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這句儒家箴言表達了中國人的基本信條:較之于西方特有的法律和制度方面的改革,征召有才能之士能更好地解決國家的問題。這一制度在發(fā)展到其比較完備的時候是由一系列的考試組成的:首先是地區(qū)和縣城的縣試,然后是省城的鄉(xiāng)試,最后是京城舉行的會試。
最初的考試完全是綜合性的,著重強調儒家經典,但也包括其他科目,如法律、數學和政治時事等。不過,這些考試漸漸地開始集中于文學體裁和儒家正統(tǒng)觀念,并最終形成一種制度,從而為中國提供了一種贏得歐洲人尊敬和羨慕的、有效而穩(wěn)定的行政管理典范。但另一方面,也正是這一制度扼制了人的創(chuàng)造力,滋養(yǎng)了一味順從的社會風氣。只要中國仍相對地孤立于東亞,它就會繼續(xù)提供其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但是隨著西方的侵入,它轉而起了阻礙中國人對這種制度作出有效的調整和反應,直到1905年科舉制度最終被徹底廢除為止。
但是促成中國文明內聚性的最重要的因素,也許是通稱為儒家學說的道德準則及其在文學、思想方面的遺產。它主要由孔子的教誨組成。同中國大多數思想家一樣,孔子主要關心的是在現世建立一個組織良好、人人幸福的社會??鬃拥氖滓瓌t是“正名”——“君君,臣臣,父父,
子子?!?/p>
孔子還為中國提供了一種政治哲學。正如個人應服從家庭那樣,家庭則應服從皇帝。然而皇帝又應當做慈父的楷模—— 這只有遵循儒家倫理才能做到,法律制度是無能為力的。因此中國文明在重視道德價值方面是無與倫比的,而孔子則是這一偉大倫理傳統(tǒng)的創(chuàng)立者。
對于解釋約始于公元前1500年的中國文明的連續(xù)性而言,所有這些因素都是必不可少的。中東的歷史則明顯不同:亞歷山大大帝的征服傳播了新興的希臘化文化;穆斯林的征服引起了種族、語言、文化以及宗教方面的根本變化。印度的情況也不例外:約公元前1500年左右它遭到雅利安人入侵,公元1000年后它又遭到穆斯林入侵;這些入侵都使印度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中國歷史的發(fā)展則從未被這種顛覆性的劇變動搖過。盡管整個國家曾多次遭到入侵,但這些入侵只是擾亂而并非改變中國。中國有史以來所經歷的,僅僅是局限于傳統(tǒng)框架的皇朝的興替,而并非大規(guī)模的碎裂和新生。
〔選自《全球通史》(第七版),北京大學出版社。作者為美國當代著名歷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