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臣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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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實的旅行與想象的旅行
——讀墨白的中篇《航行與夢想》
楊文臣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墨白的中篇小說《航行與夢想》結(jié)構(gòu)精妙,給讀者提供了雙重的解讀空間。蕭城的旅行既可以解讀為“我”在現(xiàn)實中的旅行,也可以解讀為“我”在想象中的旅行。無論哪一種解讀,都不影響對小說主旨的理解——夢想給予人類精神上的自由,給予人類超越現(xiàn)實苦難和悲哀的力量。在后一種意義上解讀文本,《航行與夢想》就具有了元小說的意味,我們可以從中領(lǐng)會到墨白對于文學和生命存在之關(guān)系的認識,理解他一直傾心尋找的主題。
墨白;旅行;夢想;尋找;元小說
“尋找”是墨白小說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尋找夢想,尋找過去,尋找一個可以安頓靈魂的地方,尋找一種失落了的或從未在現(xiàn)實中寄身過的精神……墨白的很多小說人物總是游走在尋找的旅途中,正如評論家何向陽所說:“如果用一個詞來給墨白的寫作做一個概括,沒有比‘行旅’這個詞更貼切的了?!盵1]86在墨白以“尋找”為主題的系列作品中,對“尋找”的意義和本質(zhì)表現(xiàn)得最透徹的是《航行與夢想》。
一
《航行與夢想》講述了蕭城(“我”)的兩次旅行,一次是去江村尋找與他保持了五年通信但從未見過面的女孩燕子,一次是去潁河鎮(zhèn)尋找他的朋友藍村在油畫《看櫻桃花盛開的女孩》中描繪的女孩梅子。兩次旅行交織展開,交織在敘事中,也交織在蕭城綿綿的思緒中。我們花費一些耐心把兩次旅行定位在線性的時間之軸上會發(fā)現(xiàn),二者發(fā)生在同一年的春天,江村之行在前,潁河鎮(zhèn)之行在后。在接近江村的時候,蕭城偶遇了一位滿頭白發(fā)、氣質(zhì)脫俗的老人,老人在那個細雨霏霏的夜晚孤獨地死在旅店中,蕭城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就是燕子。在潁河鎮(zhèn),蕭城沒有找到梅子,梅子很多年前出走了,他只找到了油畫中的櫻桃園和關(guān)于梅子的傳說。蕭城再次意外地發(fā)現(xiàn),梅子就是燕子。
為什么要一次次地踏上孤獨而感傷的旅途?小說一開始就交代得非常清楚:旅行的意義在于逃離。堅硬而喧囂的城市,卑小淺陋卻不可一世的同類以及無休無止的煩擾,都讓蕭城感到厭倦,所以他要逃離——懷著對精神、對純潔的渴慕。陌生的地方之所以具有吸引力,因為其承載著蕭城的夢想。比如潁河鎮(zhèn),在藍村的油畫和他無數(shù)次的描述中,那古樸的小鎮(zhèn)風貌、醇厚的民風以及陽光照在櫻桃和少女面孔上的夢幻場景,令他無比神往;江村也是如此,富有詩意的地名,與他心有靈犀的女孩,還有后者講述的發(fā)生在那片土地上的凄美的故事,都在向他發(fā)出召喚。兩個地方都有女孩和櫻桃園。在這個由男性的權(quán)力欲望和攻擊欲望主導的文化形態(tài)中,女孩(不同于因進入婚姻而被納入社會權(quán)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的女人)是純潔的象征,也是被工業(yè)文明所銷蝕了的生命精神和浪漫精神的象征。櫻桃園在我們的心中喚起對家園、土地、陽光和生命的感受,那沐浴著陽光的櫻桃花、散發(fā)著甜香的紅潤瑩透的櫻桃,和女孩一樣映襯出我們在污濁的現(xiàn)代文明和都市中漂浮的生命存在是多么晦黯和悲哀。
但不幸的是,蕭城從未到達過一個能夠讓他看到夢想的地方:
無邊無際陌生的土地就似茫茫的大海,村莊和樹就似一些海生植物,行走或者勞作的人就似一些游動的魚類,他們?yōu)榱松婢湍菢右贿呁轮菽贿厾幊噪s草的樣子可笑而又滑稽……[2]88
這些景象是那么熟悉,和自己生活的地方?jīng)]什么兩樣。根本沒有一個承載夢想的世外桃源。潁河鎮(zhèn)不是,不僅今天的潁河鎮(zhèn)已被欲望糟蹋得面目全非,過去的潁河鎮(zhèn)也并非人間樂土,老悶講述的故事讓蕭城看到欲望和權(quán)力是怎樣地毀掉了愛情和生命。江村也不是,所以燕子和蕭城一樣生活在夢想之中,以此支撐自己活下去。尋找總是以失敗告終,但尋找并不因此而失去意義。
因為懷有夢想,因為尋找,人生才超越了苦難和悲哀,現(xiàn)實才被蒙上了一層夢幻的、詩意的光澤:
在旅途中蕭城往往會想起另外一些他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的往事,那些稀奇古怪的有關(guān)死亡的往事往往很清晰地切進他的現(xiàn)實之中,使現(xiàn)實和往事混為一團,使他弄不清我在現(xiàn)實中的獨旅或者思想中的獨旅哪一種更為真實。[2]89
對于我們來說,現(xiàn)實的生活和靈魂的生活同樣重要。我們無法贏得一種理想的現(xiàn)實生活,至少還可以在精神生活中獲得生命的慰藉。最可悲的是,不再擁有夢想,喪失了行走的渴望,任由生命在現(xiàn)實風沙的侵蝕下慢慢荒蕪直至湮沒。在旅行中,蕭城是自由的,他沉浸于記憶、想象和憧憬編織的世界中。“那不倦的出發(fā)與行走本身成為與使夢破滅的現(xiàn)實的一種對抗。”[1]87雖然結(jié)局都是苦澀的,但在行走和尋找的過程中,蕭城的靈魂是芬芳潤澤的。生命不就是一個過程嗎?
但無休無止的行走和尋找仍然會令人疲憊:
他們在鋪滿紅石條的碼頭邊拋錨,船帆如鳥的翅膀一樣已經(jīng)合攏,船如同一只水鳥一樣不安地臥在水邊,長久的航行已經(jīng)使它感到勞累。[2]107
如果能有一片可以扎下生命之根的土地,誰愿意永遠漂泊在路上!可是那片土地只存在于燕子的回憶和想象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小說中流淌著的感傷和憂郁,甚至是殘酷和悲壯。
二
故事在“我”的視野下展開,“我”的情感和思想也并不難理解。但這部作品還是讓人感到有些困惑。
小說在情節(jié)上似乎有不少“漏洞”。如前所說,兩個交織展開的尋找故事中都有女孩和櫻桃園,都發(fā)生在同一年的春天,這使得筆者首次閱讀時會常?;煜纷雍脱嘧觾蓚€角色,要暫時中斷閱讀返回前面篇章去理理線索后才能繼續(xù)。梅子和燕子之間存在的這種巧合似乎從未引起過蕭城的注意,直到在潁河鎮(zhèn)聽完老悶講述的往事,才為我們揭開謎底。這多少有點不合情理。更不可思議的是,蕭城在潁河鎮(zhèn)的櫻桃園里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和藍村在潁河上經(jīng)過漫長的航行到達潁河鎮(zhèn),親歷了梅子懷孕、葡萄胎、死亡和安葬的過程——現(xiàn)實中沒有這次航行,也從未聽藍村說起過這些事。然而,之后在老悶的講述中,多年之前梅子確實懷過孕,而且恰好就是葡萄胎!這些是作者的疏漏?臨近結(jié)尾還有一處迷障,顯然是作者特意設(shè)計的:燕子在給蕭城的信中說她的爺爺死于六十年代的翻淤壓沙,父親死于沼氣池。但在老悶的講述中,是梅子的父親死于翻淤壓沙,哥哥死于沼氣池。燕子和老悶都不可能記錯這樣的事實。燕子不是梅子?同樣不可能。相同的年齡段,親人罹難方式的一致,因情人溺亡而出走異地、幾十年孤身一人種植櫻桃園緬懷所愛的情節(jié)邏輯,都顯然確證了燕子就是梅子。這真是讓人費解。
可能的解釋是,“我”并沒有嚴格地在現(xiàn)實意義上進行講述,正如蕭城在旅行中總是沉溺在對往事的回憶和思考中以致模糊了對某些當下的認知一樣,“我”講述的兩次旅行已被記憶、情感和想象修改過,過去的某個時刻已被其之前和之后的時間所滲透,比如在潁河鎮(zhèn)櫻桃園的那個夢境,“我”摻入了之后才獲得在那個夢中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的信息。或許是因為“我”喜歡這樣講述,“我”覺得這樣講述令人感動,別忘了,“我”本來就是一個生活在夢幻和想象中的人,甚至“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在現(xiàn)實中的獨旅或者思想中的獨旅哪一種更為真實”。如此推衍,所有的情節(jié)都可能不是真實的,都滲透了“我”的想象。我們甚至可以做出一個極端的推論:這兩次旅行是我在某些材料——幾幅油畫、信件、傳說等等——的基礎(chǔ)上編織出來的,都只是“我”想象中的旅行,并不曾現(xiàn)實地存在過。
小說在視角人物稱謂上的獨特處理也支持我們的這種推論。進入文本我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的視角人物有時是蕭城(“他”),有時是“我”,二者頻繁地切換。例如:
在那個冬季里我的朋友藍村給蕭城留下了這樣一句很有誘惑力的話語,可是夏季還沒有來臨,他就撒手走了,不再管我,他讓我在這個世間獨享孤獨,讓蕭城獨自一人去完成他們兩個人的相約。所以蕭城認為這次旅行很有意義,他覺得這是對我的朋友藍村最好的紀念。[2]91
有的論者指出蕭城是過去時態(tài)的“我”,這種說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者并沒有嚴格在時態(tài)的意義上區(qū)分使用“我”和蕭城。也許可以這樣解釋:“我”是故事(不是真實經(jīng)歷)的講述者,而蕭城是故事中的人物,是“我”在故事中的化身。“我”來談論蕭城不僅營造了一種自我哀憐的憂傷情調(diào),而且在“我”和“我”講述的故事之間拉開了距離。也就是說,“我”既是這篇小說敘述者又是視角人物,而蕭城只是“我”講述的故事中的視角人物,“我”并不完全是蕭城。盡管在小說末尾強調(diào),“我就是蕭城,蕭城就是我”,并不厭其煩地申明我曾親歷過前面講述過的那些故事和細節(jié),但這不僅不可信,反而令人起疑。同為先鋒小說家的馬原在《虛構(gòu)》中正是使用同樣的手法消解了敘述者和作者同一的幻象。如果“我”和蕭城不是同一的,那么蕭城的這兩次旅行出自“我”的想象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作者在情節(jié)設(shè)計上故意留下的破綻或許正是為了把我們引到這里。
墨白在題記中引用了波德萊爾《遠行》(也譯作《旅行》)中的詩句。在獻給旅行家朋友馬克西姆·杜剛的這首詩中,我們可以找到和《航行與夢想》在思想上的諸多契合之處。旅行是一種逃離,“有的人慶幸逃離卑劣的祖國,/有的人慶幸逃離故鄉(xiāng)的恐懼”。借助逃離,他們和蕭城一樣堅守著純潔的人性和靈魂,“為了不變成畜生,他們欣賞著/寥廓,明亮和天上的片片火云”。但波德萊爾并不認為旅行可以找到夢想中的樂土,“從旅行中汲取的知識真悲傷!/世界單調(diào)狹小,今天、昨天、明天,/總是讓我們看到自己的形象,/恐怖的綠洲在無聊的沙漠間!”所以,波德萊爾對現(xiàn)實的旅行沒有多少熱情,真正的寥廓并不存在于單調(diào)狹小的外部世界,而是存在于人自身的想象之中,唯有想象之旅能讓人超越時空乃至死亡的限制,讓精神和靈魂沐浴在陽光之下,“如果說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你知道我們的心卻充滿陽光”。[3]319-328這種關(guān)于旅行的觀念可能也隱藏在《航行與夢想》中。蕭城在詩中寫道:“……在心之海/等你/到鐵樹開花/至??菔癄€/死亡算得了什么/它擋不住我魂游蒼天?!薄澳恪睂τ谘嘧觼碚f可能是一個人(如果燕子就是梅子的話),對于蕭城則是某種難以言說的理想和精神。和“旅行”一樣,“等”也是一種尋找,一種在“心之海”的尋找?,F(xiàn)實時空中的“旅行”“等”和“尋找”,都是心靈層面上超越庸俗現(xiàn)實、追慕精神性存在的隱喻。
三
如果讀者愿意停留于表層敘事,把蕭城的旅行看作“我”在現(xiàn)實中的旅行,絲毫不會影響對小說主旨的理解:夢想給予人類精神上的自由,給予人類超越種種現(xiàn)實的庸俗、困厄和苦難的力量。而把蕭城的旅行看作“我”在想象中的旅行的讀者,也同樣會被“我”想象中的人和事深深打動,和蕭城一起行走、一起憂傷。這是一種有趣的閱讀體驗,從中可以獲得多重的審美享受。
通過凸顯小說的虛構(gòu)身份及創(chuàng)作過程消解傳統(tǒng)小說的真實性幻象,是元小說的旨趣所在?!逗叫信c夢想》是具有元小說意味的——由于故意留下的情節(jié)上的破綻,“我”信誓旦旦的真實經(jīng)歷被自我解構(gòu)為一種想象和虛構(gòu)。相比其他一些元小說,它的處理比較含蓄,導致其元小說品質(zhì)不易辨識,但這恰好避免了元小說理論訴求過于強烈而詩性意味淡薄的弱點。筆者引入元小說的概念,還想在一個狹窄的意義上來使用它——《航行與夢想》對于墨白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是一部“元小說”,包含了墨白關(guān)于小說和文學的一些基本觀念。
藍村對蕭城說,讓我們的生命充滿憂郁吧,讓我們離開沙漠去尋找大海吧,大海才是我們不死的精神!可是呢,大海又是那樣地充滿著苦澀。人誰也逃脫不了這苦澀的海水對其肉體和精神的浸泡,這當然包括蕭城,這一點我很清楚。[2]111
這些正是墨白對生命的理解。在短篇小說集《孤獨者》的跋中,墨白寫道:“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死亡這一陰影使人生充滿了永恒的苦澀,所以即使生命里最大的歡娛也潛藏著悲愴的眼淚?!盵4]179而且,現(xiàn)實中又有著生命似乎永遠無法擺脫的困境,苦難、傷害、疾病、神秘、恐懼、欲望、仇恨等等,都是永恒的話題。生命渴望永恒、自由和完滿,但這些永遠也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實現(xiàn)它們的唯一途徑是想象。唯有想象,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讓被現(xiàn)實湮厄的生命得到滋潤。就像藍村,可以在想象中和梅子相愛,擁抱美好;就像燕子,可以在想象中逆轉(zhuǎn)時間,留住逝去的生命;還有“我”,在想象中與蕭城一起踏上感傷的旅途,將生命安放在那一個個細雨霏霏的日子里。在這樣一種想象中超越現(xiàn)實,雖然虛幻而令人近乎絕望,但對于人類必不可少,文學的使命正在于此。波德萊爾說,“詩的本質(zhì)不過是,也僅僅是人類對于一種最高的美的向往”,是“純粹的愿望、動人的憂郁和高貴的絕望”[5]187。這應該也是墨白之于文學的看法。
在精神的層面上,每個人都是漂泊者。在《回家,我們從清晨一直走到黃昏》中,墨白寫道:“他們遠離了那株永恒的生命之樹,遠離了圣潔的精神家園。那個無處可息的靈魂呀,他的一生一世都在回家的路途之中,似乎永遠不能到達??墒?,我們誰又能停止了自己的腳步呢?”[6]45正是出于對存在的深刻理解,墨白才一直傾心于行走的主題。他用充滿想象和詩意的文字,搭建起遠行的航船,載我們踏上精神之旅,走上歸家之途。
[1]何向陽.夢游者永在旅途[C]//劉海燕,編.墨白研究.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
[2]墨白.愛情的面孔[C].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
[3]〔法〕夏爾·波德萊爾.惡之花[M].郭宏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4]墨白.孤獨者[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5]〔法〕夏爾·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M].郭宏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6]墨白.回家,我們從清晨一直走到黃昏[J].莽原,2004(3).
(責任編輯 許峻)
Travel in Reality and Travel in Imagination ——on Mo Bai’s NoveletteSailingandDream
YANG Wen-ch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Henan 464000, China)
The novel structure ofSailingandDreamis very exquisite, which provides a double reading space for readers. Xiao Cheng’s journey can be interpreted as travel in reality, also travel in imagination. Both interpretations can lead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novel theme, dream giving the freedom of the human spirit and the power to transcend the reality of suffering and sorrow. In the latter sense,SailingandDreamhas the meaning of meta-fiction, and we can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iterature and life, and the subject that Mo Bai has always been searching for.
Mo Bai; travel; dream; search; meta-fiction
2015-10-27
楊文臣(1980—),男,山東兗州人,文學博士,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與批評。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6.013
I207.42
A
1008-3715(2015)06-00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