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還是抽身而出這不僅僅是一個關于參與與否的問題（三）

2014年11月19日晚，OCAT圖書館舉辦了一場德國電影導演桃麗絲·多利（Doris Dorrie）與兩位中國紀錄片導演趙大勇和龍淼淵的對話。在這場對話中，桃麗絲·多利以她的電影無法通過審查在中國放映的遭遇談起，一方面對在中國由于種種審查機制的存在使文化傳播遭到阻礙而表示不滿和憤慨；一方面描述了她在德國所享受到的創(chuàng)作自由。居住于廣州的導演趙大勇顯然在對話中逐漸對于多利所使用的教導性語氣有所抵觸，并不時地提出帶有一定尖銳性的回應，這些回應一方面削弱了多利所提出的問題的意義，另一方面也是充滿拒絕的，呈現(xiàn)了不愿意繼續(xù)探討下去的情緒。在這場對話中，對于創(chuàng)作的問題的討論逐漸被淹沒在對于在兩個國家從事電影和紀錄片工作的情境差異的比較之中。而多利無意流露的一點點優(yōu)越性遭遇到趙大勇有些挑釁的，甚至是粗暴的回應。這種交鋒使這場本來以個體創(chuàng)作為主要內容的對話沾染上了些許國家主義的色彩。這場對話在我看來呈現(xiàn)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交流的挑戰(zhàn)性和挫敗。這場對話中反復提及的現(xiàn)狀只是確認了人們對于文化差異的一些非常粗淺和片面的普遍認識。不回到個體的經驗和立場來討論創(chuàng)作、思考和遭遇會使我們始終在事情的表面打轉。第二個問題是生活在這個快速膨脹中的國家的我們對于文化交流和反復表述差異的疲憊和反感，以及個體主體性的逐漸強大。我看到了趙大勇和他的拒絕中所具有的主體性，并對其有所共鳴。在他的無法言語中我看到了一種投入現(xiàn)實之后所體會到的復雜性，以及這種對復雜性的認識所帶來的沉重和謹慎。

我回想起我曾經參加過的一個大型展覽的開幕活動，在開幕式的發(fā)言上，我聽到了各種激昂的發(fā)言，人們慶祝著這個盛大展覽的開幕，回顧這個展覽的歷史。我在這些不同嘉賓的發(fā)言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彼此非常接近的語匯和意識，那就是競爭性，強烈的比賽意識，而且是與所謂的國際的競爭和比賽。“我們更怎么樣”，“我們已經超過了……”這樣的表述是能產生立即和廣泛反響的語匯。而且這種語匯中指涉了對于過去的落后和失敗的不齒，一種揚眉吐氣的痛快感和驕傲。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與坐在我旁邊的一位藝術家交流，征求他的感受和看法。他告訴我，只要一到臺灣，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像一位“共產黨員”。他說不管他再如何有意識地淡化自己語言中具有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印記，只要一開口，好像就聽到另外一個人再說話，而他阻止不了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同樣是我們主體的一部分，它被我們的周遭塑造，得益于國家和社會的成長、自信、強勢、優(yōu)越和狂妄，也充斥著種種“翻身農奴”的勝利感和令人不安的粗暴直接。我想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夾帶和表露著這樣一種基因。在這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框架中，沒有一個人是能夠完全免疫的。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框架也是我們主體的來源，并且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塑造了一個個同質性的個體，并形成一個相當封閉的集體。在其中，個體自由和獨立的精神是難以被容忍和得到發(fā)聲的平臺的。

在一次國際批評獎項的評選中，我有過一次對于民主的小范圍體驗。我與幾位來自英國和美國的批評家一起閱讀了300多篇以中文和英語寫作的藝術評論文章并參加了一個與其他評委一起坐下來面對面討論和評選的過程。為了確保評選的公正，在評選結果出來之前，我們評委所收到的投稿都被刪除了作者的名字，直到評選結果出來，我們才被告知參賽選手的名字。在這個評選和討論的過程中，我是唯一一位成長于中國的評委；盡管評委之間意見分歧不小，但整整兩天的討論讓我深深地經歷并體驗到一種基于個體的感受和認識所不斷自我調整和充滿靈活性的民主機制可能給不同的聲音所提供的充分的空間。這個過程盡管借用了票數(shù)來縮小選擇的范圍，但獲得少數(shù)票，甚至一票的稿件都被充分地閱讀和評論。每一位評委的感受和顧慮都被聆聽，并直接作用到評選過程，隨時在評選過程中發(fā)現(xiàn)和指出評選機制的問題并及時調整，使最后的結果不是一個簡單的大多數(shù)人的民主，而是一個借助票數(shù)但通過深入討論所得出的結論，一個接近理性分析和充分爭論出來的結果。這種評選和討論機制使每一個參賽選手都得到了一定的被觀看和討論的空間，也使每個參與的評委獲得了被聆聽和意見被納入考慮的空間，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有效和真正的參與。

同樣在參與這個獎項的評選當中，我閱讀到了一百多篇中文寫作者所提交的展覽評論文章。這些評論文章所覆蓋的展覽范圍非常廣，從不同的中國城市，不僅僅限于北京和上海，到中國之外其它國家的展覽，都有所涉及，寫作者的視野很寬廣。但另一方面，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種傾向，就是大多數(shù)的寫作者盡管具備了成熟甚至是優(yōu)秀的觀察和表達能力，卻普遍缺乏價值觀和立場，或者應該說是不表達立場和判斷。大多數(shù)的寫作停留在對展覽和作品的形式和技術層面的描述，包括對于創(chuàng)作者的背景的描寫，但除此之外，寫作者是躲閃的，不給予自己的判斷，是始終把開關放置于安全模式和自我保留的。在這一點上，這些內容迥異的評論文章是消除了差別的。我們讀不到寫作者的立場和態(tài)度，讀不到對于藝術，對于藝術所承載的廣義的政治問題的敏感和表述。我不得不開始反思這種兩面玲瓏、不痛不癢和自我擱置的批評寫作風氣是怎樣形成的。為什么這些似乎具有國際視野和專業(yè)的批評寫作技巧的寫作者們如此不愿意敞露心扉？他/她們在躲避什么？在害怕什么？或者在訴求什么？從什么時候起批評寫作成為了一種僅僅描述展覽和作品的寫作類型？

這種觀察也與我們在微信和微博平臺中所看到和讀到的藝術世界是一致的。我們所看到的參與是一種慶祝式的、集體狂歡似的參與。我們看到了大量的對于最近頻繁開幕的各種藝術博覽會的慶祝，我們看到了商業(yè)畫廊各種展覽開幕的信息，我們看到了各種拍賣的現(xiàn)場和價格，我們看到了藝術系統(tǒng)中各種交往和慶典的場景。我們有照為證，見證一個日益賦予和繁忙的藝術產業(yè)，我們也為置身其中不亦樂乎。但我們也同樣看到了各種有意的沉默和忽略，對于某種敏感問題不加思索的回避和自我閹割，對于價值判斷的永久擱置。當然我們也看到了消失，微博上一些聲音的不斷消失給我們帶來了一種震懾和恐懼。但是沉默和忽略并不完全出于恐懼，我想這也許是最令人擔憂的。一些人的沉默的背后還包含著一種態(tài)度和價值觀，一種相信眼前的勝利者的價值觀和對于失敗的不齒和不愿與之為伍的堅定性。這種對于強者和勝利者的擁抱是可以與當年魯迅所描述的吃人血饅頭的殘酷性相比的，只要不接近現(xiàn)實的殘酷性，那么還可以旁觀，還可以享受，還可以保持無知和置身事外，當然還可以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