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小人兒

孫君飛

生日那天，爸爸媽媽讓我許愿。

我閉著眼睛，想都沒想，就許了一個愿：“我想要一個橡皮小人兒。”

一切都安靜下來。我回到自己的臥室兼書房里，感到上衣口袋處有個東西在蹦蹦跳跳。我以為是自己的心還沒有平復，等一會兒就好了。沒想到，“它”左沖右突起來——這顯然不是一顆心能夠鬧出來的動靜，一定另有他物。我用手抓了抓那個極不安靜的地方，一個奇怪而充滿孩子氣的聲音叫了起來：

“你抓疼我啦！我可是你要的橡皮小人兒！”

我急忙抓“它”出來，果真是一個橡皮小人兒！從外表看，他的肌肉全部是用橡皮做的，什么衣服都沒有穿，但他一點兒也不害臊。我也沒有覺得難為情，高興地歡迎橡皮小人兒的到來。

“這是什么？”橡皮小人兒問。

“圓規(guī)。”我回答。

“你說的不對，這是圓規(guī)小人兒?！?/p>

我笑起來：“對，這是圓規(guī)小人兒?！?/p>

“這是什么？”他又問。

“這是……書本小人兒?！蔽夜室膺@樣回答。

“不對，這就是書本，不是小人兒?！彼谷宦牰以捓锩娴脑?，是個狡黠的橡皮小人兒。我喜歡。

“這個是鉛筆小人兒吧，呆頭呆腦的，肯定經常會出錯，讓我替他……”橡皮小人兒輕輕地踢了鉛筆一腳，看起來有些生氣，也有些傷感。

這樣說鉛筆等于是在說我，我本來要爭辯，但看到他那副樣子，便忍住不再說話。

我跟橡皮小人兒相處得不錯。我讓他住在我的書櫥里，也許夜里涼氣下來后，他會鉆進圖書里睡覺，但愿他睡得安穩(wěn)。我常常見他的身上印著幾個模模糊糊的字跡，一定是在書頁上滾來滾去，沒個好睡相，才這樣。我警告他別這樣，否則我的書以后就看不清楚了。橡皮小人兒笑嘻嘻地說，他想給自己穿點東西，又不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所以才在身上印上這些多余的漢字。

“這些字怎么多余了？那可是大作家寫的書！”

“大作家又怎么了？他們也會犯錯。不信，你翻開書看看，沒有這幾個字，那個句子會更加簡潔優(yōu)美，更加有表現(xiàn)力。我沒有擦干凈它們，算是手下留情了！”橡皮小人兒振振有詞。

我真的翻到那一頁，仔細地品了品，不得不承認橡皮小人兒的意見很正確，但那個大作家會愿意嗎？

也許是我的默許鼓勵了橡皮小人兒，有一天，他竟然從一本書里將一個句子扛了下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并沒有用一根鐵絲或者竹簽將那些字串起來，而是就那樣扛在肩上從書中走了下來。

“小心小心，打碎了那些字，有你好看！”我急忙說。

“放心吧，這句話在那本書中是最結實有力的一句，當然也是最真誠動人的一句。我看到這里時，禁不住接連哭了三次，結果把它弄濕了，我想讓它到陽臺上吹吹風，我也曬曬太陽——你不應該介意，這對那本書有好處?！?/p>

我無話可說，打算去幫橡皮小人兒。他拒絕了我的好意，扛著那個句子，敏捷地一跳，跳到了陽臺上有陽光的地方。當陽光慢慢移動的時候，他也扛著那個句子慢慢移動。最后，陽臺上的陽光越變越少，他竟然把那個句子拆卸下來，眨眼間就將那些字像疊羅漢那樣豎了起來。我擔心這些字會被風吹倒摔碎，也擔心橡皮小人兒忘記這些字的順序，但這些擔心最后都沒有必要：等晾曬得差不多時，橡皮小人兒再次扛起那個句子，準確無誤地放回到了那本書中。

從那以后，我對橡皮小人兒刮目相看，也更加喜歡他，再也不愿意因為寫錯字詞、做錯題，而讓他來糾正這些錯誤。橡皮小人兒是個富有活力又極其熱忱的小人兒，在我做作業(yè)時，哪怕他瞌睡再濃，也要陪伴我到最后。一看到我要用橡皮，就馬上跳過來，用他的腳來回蹭那些出錯的地方，然后閃到一旁，請我在擦凈的地方寫上正確的字詞和數(shù)字。我說我用普通橡皮好了，他說幫助我糾錯是他的責任，普通橡皮沒有他做得這樣好，而且，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很好地活下去。

我當然愿意我的橡皮小人兒永遠快樂地活下去，但這根本不可能。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腳有些“淺”，走路有些跛，急忙問他怎么回事。他還是笑嘻嘻地回答：“我是‘左撇子啊，習慣用左腳擦鉛筆痕，所以……”

我心里不由一疼，惶急地說：“你不是一個神奇的橡皮小人兒嗎？怎么會跟普通橡皮一樣？你的左腳會重新長好嗎？”

“沒關系，我以后記著用右腳去擦就好了?！?/p>

橡皮小人兒跳到書櫥里，很快睡熟了。我卻忐忑不安起來，心想：不在特殊的日子里許愿，也會很靈驗吧？于是，我悄悄地許下第一個愿望，睜開眼睛的時候，驚喜地發(fā)現(xiàn)橡皮小人兒的左腳真的跟右腳一般“深”了。我急忙又許下第二個愿望，沒想到驚醒了橡皮小人兒，他揉著自己的兩個膝蓋，連連叫疼。

他問我：“你是不是朝我許了個愿望，希望我長高？不要搖頭了，我的關節(jié)在‘嘎巴嘎巴響，疼得就像有人在拼命拉扯我的骨頭——??！我原本是沒有骨頭的，為了你的這個愿望，我不得不長出骨頭?？墒?，這下我也完了，再也不是橡皮小人兒，再也不能幫你改正錯誤。沒有了使命，我也就沒有了生命……”

我大驚失色，急忙去抱橡皮小人兒，他卻一個蹦跳，躍入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中，身后傳來這些我永遠擦不掉的話：

“親愛的主人！我永遠愛你，但現(xiàn)在，分離是我們最好的選擇，趁我還有力量蹦跳，趁我還有力量給你許個愿——希望你的錯誤越來越少，用到橡皮的機會越來越少，你會慢慢地長大，我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