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丹
(四川外國語大學 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紅樓夢》一百多余首詩詞中,出自第二十七回的《葬花辭》是最讓人難忘的一首。《葬花辭》是林黛玉感嘆自身悲慘身世遭遇的自挽歌?!暗未渫铄鷳虿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摈煊窀形飩麘?,荷鋤葬花,以殘花自喻,抒發(fā)無限惆悵與幽怨。全詩以凄婉哀傷的基調(diào)、空靈的想象、疊映的音韻和優(yōu)美的文辭,讓人一唱三嘆?!对峄ㄞo》堪稱曹雪芹的不朽之作。本文擬從《紅樓夢》譯本中最為有名的譯本——霍克斯、楊憲益和戴乃迭、許淵沖、林語堂四譯本進行評價標度分析。為方便討論,以下將該四個譯本簡稱為霍譯、楊譯、許譯和林譯。
由于譯者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得這四個譯本風格迥異。采取何種標準衡量譯文質(zhì)量成為一大學術熱點。以韓禮德為首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提出語言三大元功能,為翻譯理論提供了客觀的理論框架。在此基礎之上,Martin 等學者提出了評價理論,進一步豐富和完善了三大元功能中的人際功能。本文擬運用評價理論,對比分析《葬花辭》原文和四個譯本中的評價資源,借以評價四種譯文的質(zhì)量,以期為翻譯實踐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
評價理論是由Martin 等學者在韓禮德語言人際功能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張美芳(2002,15—18)認為,語言的評價意義即個人用語言來表達對世間事物的看法和評價。評價意義與情態(tài)意義一樣,都與說話者個人的判斷或態(tài)度有關。評價性資源可分為三種基本類型:態(tài)度(attitude)、介入(engagement)和級差(graduation)。這三個系統(tǒng)又分別次系統(tǒng)化。
態(tài)度系統(tǒng)分為情感(affect)、判斷(judgment)和鑒賞(appreciation)。Martin & White(2005,42)[2]認為,情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表達資源,因此它處于以上三種意義區(qū)域的中心地帶,可以使用三組對照來具體表達,即“高興/不高興”“安全/不安全”“滿意/不滿意”。判斷是表達對人或其行為的態(tài)度資源,它具體包括“社會尊重”(social esteem)、“社會認可”(social sanction)兩個子范疇。鑒賞用來表達我們對“事物”(thing)的評價,這些事物主要包括我們所制造的或表現(xiàn)的事物,也可以指自然現(xiàn)象。態(tài)度系統(tǒng)可以分為三個范疇:我們對事物的反應(response)、事物本身的組成(composition),以及事物的價值(valuation)。
介入系統(tǒng)研究態(tài)度的來源,它由兩個子系統(tǒng)組成:“自言”(monogloss)和“借言”(heterogloss)。自言的態(tài)度只來源于作者,借言的態(tài)度來源于作者以外的人。自言指評價只來源于作者;借言是指語篇中存在不止一個聲音相互作用,作者通過借用他人的觀點使得自己的觀點更具說服力。
級差系統(tǒng)是對態(tài)度介入程度的分級資源,可進一步劃分為“語勢”(force)和“聚焦”(focus)。“語勢”是指對態(tài)度或介入的程度強弱或是數(shù)量大小的描述。語勢是一種可分級的態(tài)度強度,可分為強勢(raise)和弱勢(lower)兩種,常常通過加強詞(intensifiers)、態(tài)度詞(attitudinal lexis)、比喻(metaphor)、詛咒(swearing)來實現(xiàn)其功能?!熬劢埂笔菍δ切┎荒苡袕娙踔值姆懂犨M行調(diào)節(jié),區(qū)分人或事物的明顯(sharpen)或模糊(soften)范疇,通常使用about、exactly 或sort of、kind of等詞語來表達。
張美芳(2005:128)[3]把評價意義的表達情況分為四類:(1)原作者與譯者的評價標度一致;(2)原作者與譯者的評價標度不一致;(3)譯者增加原文沒有的評價意義;(4)譯者減去原文的評價意義。本文選取《葬花辭》較出名的四個英譯本為語料(譯者分別為霍克斯、楊憲益和戴乃迭、許淵沖、林語堂等),主要從態(tài)度資源、介入資源和級差資源等三個方面分析譯文評價意義的實現(xiàn)情況,進而評估譯文忠實于原文的程度?;趶埫婪紝υu價意義的劃分標準,用四個符號表示評價意義的實現(xiàn)情況:(1)等值:“√”,表示與譯文與原文的評價標度一致;(2)無值:“×”,表示譯文沒有譯出原文的評價意義;(3)增值:“+”,表示譯文增加了原文沒有的評價意義;(4)缺值:“-”,表示譯文減少了原文的評價意義。
《紅樓夢》一百多余首詩詞中,《葬花辭》不僅令人難忘,亦屬成就最高者。它是主人公黛玉在葬花時吟成的:當時眾姐妹都在園內(nèi)玩耍,黛玉因前一日去看望寶玉吃了閉門羹正生悶氣,誰料此時又見寶釵和寶玉在一處談笑,心里愈發(fā)不是滋味,便獨自來到昔日葬花處。想起不久前寶玉在此借《西廂記》句子向她表明情意,而今他卻移戀別人。看著落花,她不禁悲傷起自己寄人籬下、未來無所依著的漂泊命運。這首詞融景物描寫與人物刻畫為一體,將一位多愁善感女子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是黛玉一生際遇的縮影。
2.1.1 情感資源
《葬花辭》中表達情感的詞語如下:
“惜”表示閨閣中的少女對晚春的憐惜之情。霍譯和許譯grieved、楊譯mourn 與原文評價標度一致,保持了評價意義的對等,為等值;而林譯沒有建構(gòu)任何詞匯,為無值。
“愁緒”表示少女惆悵的思緒縈滿心懷?;糇gsorrow、楊譯anxiety 和許譯sorrow-laden 與原文評價意義等值;而林譯secret 與原文評價意義略有欠缺,為缺值。
“無情”一詞看似責怪燕子,實則是黛玉埋怨寶玉的冷漠。一個月前寶玉在此借《西廂記》句子向她傳達情意,而今他卻移情別戀,黛玉因此郁郁寡歡,哀怨連連?;糇g和楊譯為heartless、許譯為apathetically,都表達出無情之意,較好地傳達了原文的意義,為等值;而林譯沒有對應的詞匯,為無值。
“悶”表傷心、煩悶,霍譯sorrowing、楊譯aching heart、許譯aching、gloom、林譯stifled sobs 都準確地譯出了原文的意思。
“獨”指黛玉內(nèi)心的孤獨。楊譯alone 體現(xiàn)出黛玉獨自一人,為等值;林譯transfixed and dazed 增加了一種茫然、沉寂的氛圍,為增值;霍譯和許譯并沒有相關詞匯,為無值。
“傷神”指葬花人傷心,“憐”指憐惜,“惱”指責怪、惱怒,霍譯sad 和林譯grieved 適度地表達了黛玉傷心的情緒;而楊譯anguish 將“傷心”譯為一種痛苦,夸大了“傷心”的程度,為增值;許譯fret 僅僅指煩惱,沒能到達“傷心”的地步,為缺值。
“憐春”指對春光的忽然到來的驚喜歡樂,表達的是對春光的一種憐愛之情,楊譯與許譯love 和林譯loving 與原文評價意義對等,為等值;而霍譯grieving 卻將“憐”理解為一種傷感之情,誤解了原文的意思,為缺值。
“惱春”是在責怪春光在主人公沒有聽聞的情況下就忽然離去,暗含了一種遺憾傷感之情,霍譯glad 誤解了原文意義,為缺值;楊譯resentment、許譯regret、林譯torn 與原文對等,為等值。
“昨宵庭外悲歌發(fā)”中的“悲”是指悲傷,霍譯mournful、楊譯sad、許譯dirge、林譯mournful 都準確地傳達了原文的悲傷情緒,為增值。
表1 《葬花辭》情感資源分布
2.1.2 判斷資源
《葬花辭》中表達判斷資源的詞語有三個:“潔”“污”和“癡”。
“污”象征社會風氣世俗庸俗,霍譯和楊譯都為foul 表達了世俗的骯臟污穢,許譯sinking to below 展現(xiàn)的是一種社會風氣的墮落,都與原文評價意義相符,為等值;而林譯dust 帶有中性意義,未體現(xiàn)原文的貶義,為缺值。
“潔”則指黛玉寧死不屈、潔身自好、絕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貴品質(zhì)。林譯undefiled 和其他三譯本的pure 都將黛玉這種高傲標世的性格展現(xiàn)了出來,為等值。
而“儂今葬花人笑癡”的“癡”意為愚蠢荒唐,霍譯無值;其它三譯folly 為等值。
表2 《葬花辭》判斷資源分布
2.1.3 鑒賞資源
《葬花辭》中表達鑒賞資源的詞有九個,分述如下:
“芳菲”形容柳絲的芳香艷麗,這是嗅覺與視覺的結(jié)合?;糇gfragrant 和林譯scent 只注重了嗅覺,楊譯fresh and verdant 和許譯fresh and gay 注重了視覺,均偏離了原文的評價意義,為無值。
“三月香巢已壘成”是指一個月前黛玉和寶玉第一次葬花時,二人初通情愫,其中的“香”帶有愛情的甜蜜?;糇gflowers 和楊譯scented 缺少了香甜的情愫,許譯沒有對應的詞匯,林譯sweet、love 準確地傳達了原文的意思,為等值。
“明媚鮮妍”主要是描寫花兒的色彩鮮艷,表達了對花兒的喜愛之情,楊譯beauty flower fresh and fair 和許譯Blossom fresh and fair 對這兩方面都有涉及,而霍譯lovely 和林譯smile 并未體現(xiàn)出這種顏色上的視覺沖擊,為缺值。
對于“一朝飄泊難尋覓”中的“難”,霍譯用how 引導的特殊疑問句,許譯用否定詞cannot,林譯用find her gone,都沒有充分表達出花兒難尋之“難”,為“缺值”;而楊譯為無值。
“易”四個譯本均缺值,“難”霍譯neither...nor,為缺值;楊譯和許譯的hard 與原文評價意義對等,林譯沒有構(gòu)建任何詞匯,為無值。
“香丘”實指墳墓,因此這里的“香”應略帶傷感之情?;糇gmournful、楊譯和許譯fragrant 與原文評價意義對等,而林譯為無值。
“艷骨”實指花瓣,其中“艷”是既指花兒的美麗,也指落花高尚的品格,楊譯和許譯fair 體現(xiàn)了對落花品格的贊賞,林譯beauties 則是對花兒靚麗外表的贊美。
表3 《葬花辭》鑒賞資源分布
介入資源把話語劃分為自言和借言。自言指評價只來源于作者;借言是指語篇中存在不止一個聲音相互作用,作者通過借用他人的觀點增強自己觀點的說服力。在《葬花辭》中,黛玉的情感通過自言和借言表達出來。全詩采用自言描寫了黛玉這個多才又多愁的女子,在黑暗的社會和冷酷的現(xiàn)實里,抒寫自己寄人籬下、無所依歸的悲苦愁緒。
本詩的借言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典故的運用上。一是“灑上空枝見血痕”,運用了湘妃哭舜帝,泣血染竹枝成斑的典故;二是“杜鵑無語正黃昏”,運用了望帝化杜鵑,每逢春日便晝夜悲鳴,啼血染紅杜鵑花的傳說。通過兩個典故的運用,渲染了黛玉悲涼的心境,使讀者不禁將其多愁善感的性格、可憐悲慘的身世以及無果而終的愛情結(jié)合起來,更加鮮明地突出了黛玉的形象。
由于典故的翻譯既要考慮國家間的文化差異,又要考慮原詩的內(nèi)容和情感,因此非常難譯。為了保證行文的流暢性和可讀性,四個譯文都采用了直譯,既沒有加注也沒有在詩行內(nèi)作解釋。但是通過適當?shù)脑~匯構(gòu)建,把典故與詩的情感態(tài)度糅合了起來,使典故服務于詩歌主題意義。比如“杜鵑無語正黃昏”中的“杜鵑”,指杜鵑泣盡血淚之后,沉默無語。
春夏季節(jié),杜鵑徹夜啼鳴,啼聲清脆而短促,喚起人們多種情思。杜鵑口腔上皮和舌部都為紅色,古人誤以為它啼得滿嘴流血,因此,杜鵑被帶上神話色彩,作為悲鳥的象征,寄托了文人墨客無盡的傷感和哀怨。四個譯本都把杜鵑譯為cuckoo。但在英語的cuckoo 與漢語的“杜鵑”意象不同,并不帶有悲傷的象征。林譯在cuckoo 后加了heartbreak 一詞,增加了心碎、痛苦的意向,巧妙地彌補了漢英語在杜鵑一詞上意象的差別,因此更好地體現(xiàn)了原詩的意境。
級差系統(tǒng)橫貫整個評價系統(tǒng),評價系統(tǒng)的大多數(shù)價值都可以根據(jù)強度分級,形成高與低的連續(xù)體?!对峄ㄞo》一詩中,級差資源主要通過三個語勢加強詞來實現(xiàn):“梁間燕子太無情”“為奴底事倍傷神”“花魂鳥魂總難留”。對于“太”的翻譯,只有林譯all,其余三譯都沒有相關詞匯構(gòu)建?!氨丁痹诖嗽姳磉_了黛玉特別傷心的程度,霍譯strangely、楊譯twofolds 和許譯such a 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而林譯無值?!翱偂笔菑娬{(diào)花鳥難常在,林譯all 能夠把這一韻味表達出來,而其他三譯并無這一級差意思的表達。
表4 《葬花辭》級差資源分布
基于以上從態(tài)度、介入和級差三個子系統(tǒng)對《葬花辭》的分析,本文對以上分析做出量化處理,從評價理論角度分析四個譯文對原文的忠實程度,評估譯文翻譯質(zhì)量。按照等值1 分,缺值和增值0.5 分,無值0 分的評價標準,得到表5。
表5 《葬花辭》評價意義的實現(xiàn)情況
表5 的統(tǒng)計結(jié)果清晰地反映出,霍譯、楊譯、許譯和林譯四個譯本的評價意義實現(xiàn)程度不一。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譯本的評價意義忠實于原文的程度最高,許淵沖的譯本次之,霍布斯譯本和林語堂譯本略顯遜色。
本文通過《葬花辭》原詩及其四個譯本的對比分析,證明了評價理論在翻譯實踐中的可應用性和可操作性。同時,也從評價意義角度評估了四個譯本的翻譯質(zhì)量。若譯文要忠實于原文,其評價意義也應該與原文保持一致。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要盡量使譯文與原文在評價意義上對等,以保證譯文的忠實程度,以達到良好的文學傳播與接受效果。
[1]張美芳.語言的評價與譯者的價值取向[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2,(7) :15—18.
[2]Martin,J. R. & P. R. R. White. The Exploration of Language[Z].Palgrave Macmillan,2005:42.
[3]張美芳.翻譯研究的功能途徑[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128.
[4]David,Hawkes. The Story of the Stone[Z]. Great Britain:Penguin Group,1973:38,46.
[5]Yang Xianyi & Gladys Yang. A Dream of Red Mansions[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9:761.
[6]許淵沖.元明清詩一百五十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299.
[7]林語堂.西湖七月半[M]. 天津: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3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