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學的方式進入歷史

錢理群

鄭鴻生先生的三部著作—我想把它叫作“百年離亂三部曲”—在大陸由三聯(lián)書店同時推出，作為老朋友、老讀者，我是非常高興的。它喚起了我的非常溫馨的閱讀記憶。那是二零零九年我到臺灣去講學，向臺灣青年講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歷史。應該說，這是一次相當艱巨的歷史講述：它要在歷史斷裂中尋找心靈的接縫，尋求相互理解的基礎。而要讓臺灣青年“進入”大陸的歷史，我首先需要反省的，是自己對臺灣歷史的了解，套用鄭鴻生的一篇文章的題目《臺灣的大陸想象》，我要追問的，是“大陸的臺灣想象”。于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小受到大陸意識形態(tài)的教育，在我的心目中，一方面，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是確定無疑的；另一方面，它又先是日本殖民地，后是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美帝國主義的準殖民地。記得在中學時的朗誦會上，我經(jīng)常朗讀的一首詩，題目叫《臺灣啊，我的故鄉(xiāng)》，我至今還能背誦出其中的幾句：“基隆是一個美麗的港口，現(xiàn)在卻歇滿了掛星條旗的艦艇。在特種酒家喝得爛醉的美國兵，用手槍恐嚇過路的小學生。一年三熟的良田，變成了美式的飛機場?！边@樣，臺灣就成了急需我們?nèi)ァ敖夥拧钡膶ο蟆？傊_灣對于我僅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抽象陌生的存在，具體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臺灣普通人的生命存在，根本就不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視野里。而支配我們臺灣想象的意識形態(tài)，一是出自中華中心主義的“中原中心情結(jié)和心態(tài)”，一是“反對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的“革命觀念”。問題是，在改革開放兩岸有了日益密切的接觸以后，反美、反國民黨的意識逐漸淡化，甚至有將其美化的趨向，在一些民眾和知識分子那里，臺灣成了欽慕對象；而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卻始終沒有擺脫大陸中心的中原心態(tài)，以致來臺灣講學之前，我研究共和國的歷史，卻很少考慮兩岸的關(guān)系，臺灣基本上沒有進入我的研究視野。而現(xiàn)在，我要向臺灣青年講述共和國的歷史，就不能不首先面對臺灣的歷史，而且我必須找到兩岸歷史的連接點。

問題是，我如何進入臺灣的歷史？我正是在這樣的尷尬和焦慮中，接觸到了鄭鴻生先生的《青春之歌》。我立刻注意到書的副標題—“追憶七十年代臺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我的眼睛為之一亮：因為我要向臺灣青年講述的大陸故事里，其中一個重要篇章，就是“七十年代大陸青年（他們大都有‘左翼傾向）的一段如火年華”。這樣同一時間下兩個不同空間里的故事，是否存在相似，甚至相通之處呢？或許正是這樣的閱讀期待，我很快就抓住了鄭先生書里的幾個細節(jié)：當大陸有組織、有計劃、有領(lǐng)導地如火如荼地開展知識分子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時，臺大校園里也有一個學生自發(fā)的“到民間去”的運動，提出“擁抱斯土斯民”的口號，反省知識分子和“斯土斯民”的疏離。一九七一年左右大陸出現(xiàn)了民間思想村落，“雪夜讀禁書”；同時間，海峽另一邊的鄭鴻生們也在千方百計地讀禁書，他們讀的禁書大都是馬克思主義、毛澤東的著作。但有一本書兩岸都在讀，就是梅林的《馬克思傳》。

大陸那時強調(diào)毛主席的書是“馬克思主義最高峰”，直接讀馬克思的書就有了反叛的嫌疑。兩岸共讀的還有格瓦拉的著作。七十年代大陸民間思考的一個核心是“社會主義國家出現(xiàn)特權(quán)階級”的問題；在臺大校園里也出現(xiàn)過一張反對特權(quán)的大字報，反對的是國民黨威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特權(quán)。更重要的是，一九七一年，兩岸青年都同時發(fā)生“思想的地震”：大陸是因為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事件，使一直緊跟毛主席“干革命”的青年普遍有一種破滅感，對“文革”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至毛澤東本人產(chǎn)生了懷疑；而臺灣青年則是因為同年七月基辛格訪問北京，美國拋棄臺灣，與大陸建交，也開始對國民黨統(tǒng)治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產(chǎn)生懷疑。鄭鴻生在書中描述說：“人心開始浮動，神話開始崩解”，開始“另尋出路”，這同樣適合于大陸。事實是兩岸青年在同一時空下，都開始了新的覺醒，盡管其面對的問題與思考的結(jié)論都不相同，但思想震撼和重新思考的力度，對此后兩岸以及兩岸關(guān)系的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影響，都驚人的相似。面對從鄭鴻生書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這些事實，我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我突然感覺，似乎觸摸到了大陸和臺灣之間存在的某種精神聯(lián)系：這或許就是兩岸歷史更為內(nèi)在的連接點？有意思的是，這種感覺不是產(chǎn)生于理論的分析，而是由鄭鴻生個人回憶所提供的鮮活細節(jié)、故事中所感悟到的，并且是發(fā)生在兩岸的青年之間，而且喚起了我自己的歷史生命的回憶：在同一時空下，我在干什么？這就產(chǎn)生了特別溫馨和親切的情感反應：鄭鴻生的臺灣故事，及其背后的臺灣歷史，對于我依然陌生，但又似乎是熟悉的，這“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覺，讓我十分感動。于是，也就自自然然地融入了我給臺灣青年講述的大陸故事里。我發(fā)現(xiàn)，我的臺灣學生也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歷史感覺：對于他們，不僅我講述的大陸故事，而且鄭鴻生的七十年代的臺灣大學生的故事，都是陌生的；但又似乎是熟悉的，至少是可觸及的，或許也喚起了他們自身的生命回憶？不管怎樣，我的大陸故事，鄭先生的臺灣故事，都不再是“天方夜譚”，而是和他們的生命有著理不清、道不明，但又是確確實實的精神聯(lián)系的存在。在我看來，對這樣的感覺，是無須做理論的分析與提升的，就讓它保留“理不清，道不明”的狀態(tài)為好，這是更接近心靈的溝通的。當時，我就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要把鄭先生的書介紹給大陸的青年閱讀，或許也可以將遠方與己似乎無關(guān)的陌生的臺灣，變成可親近的、可感觸的，熟悉而感性的存在。今天，這一愿望終于實現(xiàn)，我是特別感到欣慰的。

我注意到在《尋找大范男孩》里，有一篇我和鄭鴻生共同的老朋友陳光興先生的序言，其中有一段話：鄭鴻生“有意識地去承擔一個極其艱巨的任務：如何縫合世代之間，省籍之間，兩岸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通過歷史化的過程，開始尋找和解的可能”。

這里講到的“縫合鴻溝”，確實是一個大問題。我們現(xiàn)在正處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一方面，世界各國之間，以及大陸和香港、臺灣之間的交往空前的密切；另一方面，卻可以同樣強烈地感覺到，交往愈密切，彼此的差異愈明顯，愈加凸顯出彼此心靈的隔膜。這一點，在大陸與香港關(guān)系上已經(jīng)有了突出的表現(xiàn)：在香港回歸大陸以后，大陸與香港人之間零距離的接觸愈多，由于彼此文化、觀念、國民性格、素質(zhì)、習慣的差距產(chǎn)生的沖突越來越頻繁，并且很容易造成感情的傷害，以致形成彼此關(guān)系中的深層危機。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同樣存在于大陸與臺灣之間，而且隨著彼此貿(mào)易關(guān)系的日益密切，還會有新的發(fā)展，而且會比香港更為嚴重。如鄭鴻生在他的《百年離亂·序言》和《臺灣的大陸想象》里所說，“兩岸的百年分裂”，造成了“歷史、文化的斷裂”，“身份認同”的困惑，以及“在兩岸現(xiàn)代化過程中與傳統(tǒng)斷裂所帶來的各種迷惘”，再加上兩岸的各種政治力量都“因各自的政治目的而對歷史傳承隨意切斷，對歷史傷痕則無情抹殺”，這一切最后就形成了“心靈斷裂”和“裂傷”。而在鄭鴻生看來，這樣的“精神層次上的碎片化問題”，是“兩岸現(xiàn)今諸種難題的癥結(jié)所在”。他說，這成了他“多年困思的場域”；在我看來，這也是他寫作“百年離亂三部曲”的動力所在，而他的困思正是抓住了兩岸問題的要害。許多人都希望借助發(fā)展經(jīng)濟貿(mào)易來解決兩岸問題，也有許多朋友寄希望于兩岸，特別是大陸民主化的進程，但都忽略了克服“心靈的斷裂”這一更深層次的問題。這其實已經(jīng)是兩岸關(guān)系發(fā)展中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在外在的經(jīng)濟、物質(zhì)關(guān)系日趨密切的情況下，如何達到內(nèi)在的“精神的和解”，是具有同樣迫切性的。endprint

我注意到，陳光興說到“精神和解”是有兩個層面的：一是臺灣內(nèi)部的世代之間，省籍之間的心靈溝通，另一是兩岸之間的心靈溝通。其實，在大陸，也同樣存在這樣的內(nèi)、外兩個層面。而內(nèi)外之間的溝通又是相互勾連與影響的。即使是在兩岸關(guān)系問題上，也存在“世代之間”的不同與隔膜。像我和鄭先生這一代，兩岸的問題更多的是和我們經(jīng)歷的歷史勾連在一起的；而對兩岸“同在承平世代成長的一代人”，“他們都活在全球—美國化下一個叫‘華語文化圈的新興氛圍里，幾個世代來‘中國—臺灣應該是什么的紛紛攘攘，都不太在他們的視野里”，“他們不太有這些歷史意識了”（見鄭鴻生：《臺灣的大陸想象》）。

這樣，對兩岸的不同世代，都存在“進入歷史”的問題。而在鄭鴻生和我這樣的兩岸同代人看來，“進入到歷史”，特別是“進入到他者”歷史（臺灣進入大陸，大陸進入臺灣歷史），達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又是達到心靈“和解”的重要途徑（參看趙剛：《百年離亂：兩岸斷裂歷史中否認一些摸索》序）。我理解，陳光興強調(diào)“通過歷史化的過程，開始尋找和解的可能”，所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于是，我們又要追問：如何進入歷史，特別是他者的歷史？

這就使我想起了我的臺灣講學的講稿整理而成的《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歷史的另一種書寫》一書，這本是我向大陸和臺灣青年講述我們那一代經(jīng)歷的歷史的一個嘗試。在臺灣學生和有可能讀到此書的大陸學生中，都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一位北大的研究生在讀完以后，向自己這一代人提出了一個問題：“今天我們?nèi)绾芜M入歷史，如何獲得歷史性？”

他說：“共和國的歷史是內(nèi)在于錢老師他們生命中的；而歷史卻是外在于我們的。”他因此反省自己和同代人已有的進入歷史方式：或者仰賴于自己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有限經(jīng)驗，構(gòu)建歷史性；更多的是借助理論構(gòu)建歷史性，這對有著理論訓練的這一代研究生，或許“是一條捷徑”，但他發(fā)現(xiàn)，“由此我們輕而易舉地獲得歷史的方向感，然而，卻也因此遮蔽了歷史本身具有的復雜性，過于單一的理論視野完全簡化了對歷史的理解，誤認為單一的歷史面向，就是歷史的全部”。于是，又提出了一個問題：有沒有另外的一種方式進入歷史？這位學生因此注意到我是以“文學者”的身份、思維方式與敘述方式去書寫歷史的；他認為，我的嘗試的最大啟發(fā)性，是提供了“以文學作為中介進入歷史”的新的可能性。文學對歷史的觀照，首先是對人的觀照；而對人的觀照，又集中于人的生命的個體性、具體性和感性存在；特別觀照的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人性，人情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在這位學生看來，這樣一種“對具象的敏感性與人性論視野”，從文學進入歷史，就可以獲得可感知、可追尋、可擁有的歷史性，包納歷史本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它可以為理論分析與結(jié)構(gòu)提供基礎，又不會因理論分析與結(jié)構(gòu)而簡化歷史（參看石岸書：《“文學性”的歷史》）。

在我看來，鄭鴻生的“三部曲”就是這樣的“以文學方式書寫和進入歷史”的自覺嘗試。陳光興說，他的著作“既是文學又是歷史的創(chuàng)作，樹立了他的獨特的寫作風格”（《尋找屬于這個時代的大范》）；趙剛說，連他的評論文章也是“從他自己的故事說起”，“起點經(jīng)常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感受，然后帶著大家一步步地去說一個被遺忘的故事，或是一個被壓抑的故事”（《歷史與身世之間》）。鄭鴻生當然不是為寫回憶而回憶，為說故事而說故事，他是有一個大的歷史的，甚至理論的視野和眼光的，作為臺大哲學系畢業(yè)生，他更是有哲學關(guān)懷與思考的。但他又警惕于“純粹的理論的探討”容易陷入某種既定理論的“漩渦”，他因此選擇了“重新去審視具體的社會變化，或許較有可能呈現(xiàn)真相”的敘述策略（《“鄭鴻生作品”前言》）。他更質(zhì)疑“現(xiàn)有的各種大敘述”對“尋常百姓家”的“常民生命”的有意無意的忽略與遮蔽（《一趟心靈尋根之路》）。他說：“理論文章非我所長，回頭審視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卻是我較能掌握的?！币虼?，他要爬梳的是“家族幾代人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變化”，要書寫的是作為“民族史不可或缺的部分”的家族史、地方史，這同時也是“重新理解自身的歷史的一個嘗試”（《“鄭鴻生作品”前言》）。他提供給讀者的，都是具體、感性的鮮活的生活圖景，其間灌注著濃郁的生命體溫和氣息，這是活生生的百年臺灣人史、心史。我們這些既完全不了解臺灣，卻充滿了各種先驗偏見的大陸人，或許通過鄭先生這樣的“文學性的臺灣歷史敘述”，就可以越過既定的充滿政治恩怨的理論闡釋、歷史敘述，“拋開既有的框框架架”和“意識形態(tài)的包袱”，“‘赤手空拳地去貼近”臺灣普通人的“歷史”，面對“歷史真相”（陳光興：《尋找屬于這個時代的大范》）。這當然不是唯一的，卻是一條“進入臺灣歷史”的極具魅力的途徑。它會喚起我們或類似或不同的生命記憶—我讀《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總是一邊讀一邊回憶我母親的一生；我讀《尋找大范男孩》，也在尋找我自己。仔細說起來，這將是另一篇評論文章的好題目。這才是真正心靈的對話—在我們讀者和作者之間，也在大陸人和臺灣人之間。這樣的心貼心的交流，持續(xù)下去，就會于潛移默化中，達到彼此的理解、寬容，最終達到我們期盼的心靈的和解。這或許就是鄭鴻生寫作的初衷，也是他的著作在此時介紹到大陸的特殊意義和價值所在。它提醒我們，在兩岸關(guān)系進入以經(jīng)濟貿(mào)易交流為主的今天，切不可忘記心靈的交流，這樣的鄭鴻生所強調(diào)的“心靈尋根之旅”是萬萬忽略不得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