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生

宋玉生

鄉(xiāng)村人沒文化，給孩子起名圖個好記。

大嘴生乳名叫生妞，兩歲時，父親被日本鬼子抓走，一去再沒回來。娘身小力薄，沒了依靠。顛著小腳，背著生妞，沿街討飯活命。生妞天生一雙小眼，一張大嘴，伏在娘脊背的布兜里。餓了，就像鳥巢里的幼鳥，張著大嘴，“唧唧”地直叫，人們就送他一個別號——大嘴生。

鄉(xiāng)親們心疼大嘴生，從家里端出一碗米粥，讓娘喂大嘴生。娘喂飽大嘴生，把剩下的飯渣吃完，再用舌尖，把碗舔得干干凈凈。

幾年過后，大嘴生長成半大小伙子，娘總算熬出了頭。但是，不幸的事發(fā)生了。

這天深夜，伙伴年來鉆進大嘴生住的窩棚，急急把大嘴生拽醒，大嘴生不耐煩地說，干啥？

年來催促說，趕快逃命，鎮(zhèn)上來抓壯?。?/p>

大嘴生揉揉眼睛，說，俺跑了，俺娘咋辦。

大嘴生說后，一把把年來推出門外說，你趕快走吧，我死也要守護著俺娘。

同村的年輕人，都逃走了。

大嘴生被抓了起來。

大嘴生死活不做壯丁，官兵把大嘴生綁在樹上，被皮鞭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娘拽住皮鞭哀求說，孩子，別管娘，你去吧，也許能活命。

大嘴生孝順，說啥也不去。最終，還是被官兵五花大綁帶走。

可是，沒過幾天，大嘴生摸瞎回來了。

原來，大嘴生不放心娘，急火攻心，得了眼疾，雙眼失明，被部隊扔在路上。

雖然，大嘴生回來了?？墒?，娘身小力薄，大嘴生雙眼失明，日子咋過？

躲避回來的年來，給大嘴生出主意說，俺爹認(rèn)識一個說書先生，不妨你學(xué)說書吧。

大嘴生感覺是個出路，就說，中。

大嘴生愿意，只是一廂情愿。說書先生卻說，不收瞎子為徒。

大嘴生不甘心，打起了歪主意。

這天，說書先生給一戶人家說過書，家人正陪先生用餐。忽見，一個男孩跪在飯桌跟前。說書先生以為，是主人家的男孩，辦了啥錯事兒，求得家長寬恕，就和藹地說，孩子，起來說話。

突然，男孩趴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嘴里說，謝謝師傅。

說書先生話一出口，難以收回，不得不收大嘴生為徒。

大嘴生學(xué)會說書，娘不在討飯。

解放后，大嘴生是個瞎子，不能勞動，依然有人請他說書。

大嘴生說書回來，總是給娘捎回一些點心干果，娘不舍得吃，分散給鄉(xiāng)鄰四舍。大嘴生沒有孩子，家里孩子成群。

鄉(xiāng)村風(fēng)俗，老年人六十大壽，都要祝壽慶賀。有錢的，請人唱戲。沒錢的，請人說書。

這年，年來的父親六十大壽，想請大嘴生說書，可是沒錢。

雖然，年來和大嘴生從小要好。年來也知道，說書人有個規(guī)矩，說書，不能空手而歸，哪怕拿出五毛錢也行?？墒牵陙砑彝剿谋?，實在為難。

大嘴生看出年來心事，就對年來說，我有辦法，去準(zhǔn)備吧。

年來一毛錢買了張紅紙，請人寫了副對聯(lián)，兩毛錢買了幾個水果，算是壽品。大嘴生為窮人說書，特別賣勁。書，說得有聲有色。院子內(nèi)外，人們圍得水泄不通，叫好聲聲;熱鬧氣氛，不亞于唱大戲。

大嘴生為老人說罷書三場書。按照常規(guī)，家庭主婦要給說書人封紅包。年來的老伴，把紅包遞給大嘴生，歉意地說，咱家底薄，別嫌少。

大嘴生接過紅包，看也沒看，“嘿嘿”笑笑說，不少，不少。

大嘴生走后，老伴慚愧地對年來說，大嘴生給咱爹說了三場書，咱只給人家封了兩毛錢，真過意不去。

年來笑著對老婆說，這五毛錢，還是大嘴生硬塞給我的，咱花了三毛，剩下了兩毛，給他封了禮。

老婆鼻子一酸，說，大嘴生眼瞎，心里亮著呢。

年來低聲對老婆說，大嘴生不瞎。他學(xué)會說書后，眼睛病慢慢好了，他眼睛小，總是瞇縫著眼睛，沒人知道。千萬別給旁人說！

老婆驚訝地說，為啥？

年來說，你糊涂呀！隊長要是知道，還讓他外出說書嗎！

后來，大嘴生說書，打破了以往的規(guī)矩，凡是為老人祝壽，孝敬老人說書，分文不取。家庭實在拮據(jù)，他以送禮為名，以資相助。

大嘴生一生沒結(jié)婚，無兒無女。大嘴生去世那天，葬禮，卻比有兒有女的老人還要隆重。

下葬這天，年輕男女，披麻戴孝，涌滿靈堂?？蘼曊鹛欤瑴I如長河。靈柩，前面緩緩而行;后面，幾個大漢，抬著一個高大的墓碑。

墓碑，由村民五毛、一塊，為祭奠大嘴生敬立

墓碑上，密密麻麻刻著，幾十個人的名字。

墓碑上刻的這些人，都是大嘴生的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