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琴
今天必須給白小丫打電話。早晨,一睜眼,陸平就對自己下了最后通牒。
第一次接白小丫電話,陸平剛按下接聽鍵,對方就是一句:喂,大姐嗎?陸平稍一猶豫就應了。因為排行老大,陸平從小就習慣“大姐”這個稱呼,只不過這次對方的聲音不太熟悉。她再試探著問:你是……?
對方立刻回答:我是白丫,白小丫。
原來是老白小丫。
老白小丫是陸平的同鄉(xiāng),小陸平六歲。因為是同鄉(xiāng),沒親屬關系也有鄰里關系,老白小丫從小就叫陸平大姐。白小丫上初中時,陸平教她美術。白小丫和另外幾個同鄉(xiāng)妹子都不一樣。那幾個女孩子原先也叫陸平大姐,做了陸平學生后,都改了稱呼,叫陸老師,無論在哪兒遇見陸平,都躲著走,害羞又緊張。多年后,這些鄰家妹已經(jīng)做了母親,但遇見陸平,還同當年一樣拘謹,遠遠地就停下來,尊重而客氣地喊陸老師。白小丫就不,白小丫只在課堂上叫陸老師,走出課堂,便叫大姐。即使在陸平的辦公室,只要沒別的老師,她也叫大姐。初中畢業(yè)后,白小丫沒考上高中,回家務農了。那年陸平也調到了城里。以后陸平每年回家,白小丫都過來看她,給她講同學中誰誰誰都在干啥啥啥,更多的是從陸平那里探聽外面的消息。小山村畢竟太閉塞了,誰不想呼吸一些更新鮮的氣息呢??上ш懫綄ν饷娴氖澜缰赖牟⒉槐劝仔⊙径?,她甚至回答不出白小丫提出的離子燙的價位。好在白小丫一點都不在意,她不笑話她,也不開她的玩笑,只“噢”一聲,不知是表示理解還是別的什么,然后再打聽關于漂紅唇的問題。對于漂紅唇,陸平知道的更少。在場的大弟樂了,說大姐是城里的鄉(xiāng)下人。大家都樂。陸平也樂,帶著難為情。
后來陸平再回家,沒見到白小丫。家人告訴她白小丫結婚了。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陸平知道白小丫正在倒騰小買賣。先賣蘋果,然后批發(fā)布料和服裝,再后來開托兒所,總之很有闖勁。說話中間,十幾年過去了。一天,一個做安利的朋友拉陸平去聽課,沒想到在那里見到了白小丫,說也是來聽課的,明天一早回去。白小丫當時還問陸平:給我大姨和大姨夫捎東西回去嗎?大姨和大姨父是白小丫對陸平父母的稱呼。
他們前幾天來過,這次就不捎了。說話時,陸平發(fā)現(xiàn)站在她面前的白小丫漂了紅唇,眉毛是文過的,又細又彎,眉梢夸張地挑著,眼影畫成紫色,頭發(fā)根根直垂,鋼絲般,遮著半邊臉和大半只眼睛。以前白小丫的頭發(fā)又黃又軟,看來是做了離子燙的。衣服也很時尚,大翻領毛衣,配一掛小小的白色貝殼穿成的項鏈,打底褲,棕色過膝靴子。白小丫已經(jīng)和城里人分不出來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陸平還想和白小丫閑聊點家鄉(xiāng)的事,可白小丫的心思仿佛不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住陸平的酒紅色鹿皮靴子:大姐的鞋在哪兒買的?
陸平有些不好意思,說加拿大。
噢。白小丫的眼神有些黯淡,但她很快調整過來,咳了一聲,說款式有點兒過時。再去摸陸平的寶石藍羊絨外套,說如果是長款,會把大姐打扮得更漂亮更高貴。
陸平附和著點頭,最初見到白小丫的親切感無影無蹤。
白小丫的第一次電話就是那次見面的半個月后打來的。她自報姓名后就問,大姐在家嗎?
陸平當時正在給婆婆過生日,就說不在。
白小丫再問:那大姐在哪兒?
陸平說,在婆婆家。
白小丫就用和當年一樣的口氣“噢”了一聲,說我想去大姐家串個門兒。
陸平都說自己不在家了,白小丫還說想去串門,陸平覺得白小丫一定有事,就問:小丫有事吧?
白小丫似乎停頓了一下,說其實也沒事。隨即又問:大姐明天有空兒嗎?
明天陸平他們家要請孩子的老師吃飯,已經(jīng)定好了,都通知老師們了,只好難為情地解釋了一番。白小丫“哦”了一聲,說沒關系,那就以后再聯(lián)系。
到這本來該掛電話了,陸平心里覺得抱歉,隨口又問了一句:你在哪兒?
白小丫說:我在街里。
陸平又問:來辦事嗎?白小丫說不是,我家搬街里來了,都一個星期了。陸平就說那真好。白小丫說,這回好了,和大姐住的近了,等大姐有時間,咱們隨時聯(lián)系。
請孩子老師的當天,陸平的公公上樓時崴了腳,小腿腕子骨折。陸平每天下班后跑醫(yī)院,拖拖拉拉近一個月,就到了年終。每個人都忙得焦頭爛額,陸平就忘了給白小丫打電話的事。白小丫再打電話時,陸平覺得簡直無地自容,吭吭哧哧解釋了半天原因,掛斷電話,感覺到一種壓力。她必須找時間約白小丫。別的關系還好說,怕的是故鄉(xiāng)人,怕的是以后傳出她忘本一說。不請不行,但在哪里請?家里嗎?陸平有些顧慮。想起那天白小丫直勾勾地盯牢她靴子的神態(tài),以及她對自己服裝的點評。如果請家里來,家具和擺設一定會遭白小丫的審視和評判。丈夫和自己都是事業(yè)編職員,家里一切都很普通,肯定過不了白小丫的審美眼光。思來想去,陸平?jīng)Q定不在家里請客。挑個好飯店是最體面的選擇,一來盡了地主之誼,二來圓了鄉(xiāng)情。
陸平是在十點一刻打的電話。
那邊接了:您好。
聲音很職業(yè),然后再問:你是誰?
白小丫第二句話沒用敬語,直接用了你,而且口氣生硬。陸平有點意外,白小丫這么著急找她,竟然對她的手機號和聲音都不熟悉。陸平難免有些意料之外的尷尬,只好自報家名。在怎么報上又稍微躊躇了一下,對白小丫說我是陸平,顯得沒有人情味,說我是你大姐,萬一人家再想不起來,更尷尬。經(jīng)過權衡,陸平最后是這樣報的:我是你陸平大姐。
那邊的聲音立刻有了感覺和色彩:噢,是大姐。大姐你在哪兒?
陸平說我在家。說完害怕白小丫提出來家,就又趕緊把最重要的內容透露出來:今天中去一起出去吃頓飯吧。
行。我正好想請大姐呢。大姐去哪兒吃?
陸平想起附屬醫(yī)院附近新開的飯店,但又不知道白小丫去那里是否方便,就問:你現(xiàn)在的具體位置是哪里?endprint
白小丫說:我在公司。
陸平鬧不清白小丫自己開了公司還是在別人公司打工,又不好問出口,就問了什么公司。
保險公司。白小丫說。
這回輪到陸平“噢”了,好像有點明白白小丫給她打電話的原因,停了一下,接著問具體是哪個位置。原來也在附屬醫(yī)院附近。陸平就把飯店的位置和名字告訴了她。并把時間定在十一點半。
放下電話,陸平又想起白小丫的孩子。上次見面白小丫說過她丈夫在溫州打工,也不知白小丫的孩子在老家還是在街里,如果在街里,白小丫出來吃飯孩子怎么辦。陸平又撥白小丫的電話。白小丫說孩子和她一起來的城里。陸平說把孩子帶來吧。白小丫非常爽快地說行。
陸平提前去了十分鐘。剛坐定,電話就響了,是白小丫。說就在附屬醫(yī)院附近,但是忘了飯店名,找不到了。
陸平就出來,面對著馬路給她指點參照物。說著說著,就聽見白小丫在電話里高興地喊了一句:我看見你了。大姐!
看見我了?在哪兒?陸平伸長脖子左右看。
在對面的十字路口,風剪云理發(fā)店。
陸平一眼望過去,果然看見了白小丫母女,就隔著熙攘的人流向她們揮手。白小丫拎著一個手提紙袋,女兒和她齊肩,身材發(fā)育得很壯實,相比之下,白小丫倒顯得單薄了。白小丫半年前的垂肩直發(f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短發(fā),很短,遠遠看去,白小丫顯得干練。
兩個人已穿過馬路。不知怎么,陸平就看到了白小丫的高跟鞋。變形不說,前頭踢得發(fā)白。出門前怎么不記得擦擦鞋呢?陸平想。再看白小丫的打扮,一件短款米粉色上衣,配一條水藍色絲巾,低腰的韓版牛仔褲。陸平就先拉住她女兒的手,說長這么高了。
白小丫說是啊,都12了。
三個人進到飯店,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白小丫把她的手提紙袋放在地上。放在桌上吧,陸平說。不用不用。白小丫連連搖頭。服務生遞過菜單,陸平讓白小丫點,白小丫果斷地推過來,說大姐你點,今天我請,你想吃什么點什么。
陸平覺得白小丫身上有一種氣勢,一下子就壓倒了自己,有點著急,連忙說哪能讓你請。
必須我請。白小丫不由分說,又把菜單從陸平的手里拿過去:來,我點。白小丫點了四個菜,給陸平點的是油燜大蝦,給孩子點的是糖醋肉段,自己點了一個雞翅干蘑,才抬起頭說:再來一個炒青菜,服務生給推薦吧。
服務生推薦了幾個,白小丫都覺得不滿意,最后說算了,就來個炒蒜苗吧。
服務生領著任務離開。白小丫給每個人倒了一杯水。陸平趕緊喝了一口,她是借喝水來遮掩自己的尷尬。準備了這么多天,可只在瞬間,她的主角身份就悄沒聲息地讓給了白小丫。雖然陸平已拿定主意付賬,但她還是有點不自在,這令她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反客為主的白小丫坐在陸平對面,端著茶杯,并不喝,只是看著陸平問:大姐今天沒上班?
陸平再次被動,說今天休息。
大姐還在原來的單位嗎?
陸平點頭,說是。
大姐單位的福利很高吧?
陸平再次點頭,說還可以。
大姐的工資四千多了吧?
不,剛好四千。陸平笑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想把腦子里的怪念頭壓下去。白小丫一口一個大姐,可語氣、表情和眼神缺少一種應有的親近,好像例行公事,再確切點說,好像警察在辦案。陸平瞅準一個機會,趕緊轉移話題,問孩子的學習。
成績可好了,白小丫說,音樂、美術、舞蹈,樣樣都好,從來不讓我操心。陸平心里很安慰,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又蠻又壯的姑娘有這么多特長,又覺得這么出色的姑娘穿漂亮衣服才好,不該穿地攤的便宜貨。念頭剛一動,白小丫好像已經(jīng)猜到,說,她的好衣服可多了,可她就喜歡穿這身。說完,咳一聲。女兒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連陸平這個人都沒有,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或者滿不在乎,無所謂。陸平的話題只好又轉到白小丫身上。
在保險公司跑業(yè)務很難吧?陸平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自己的一個表妹也在為一家保險公司跑業(yè)務,因為攬不到客戶都快愁死了。
一點也不難。白小丫放下水杯,向右甩一下頭。別人都說難,我一點也沒覺得難。別人拉保險,第一次見面就讓人家上。我不,我先不提保險的事,我先和人家拉家常,先來往,等熟了再說。
陸平想起了白小丫的電話,再接著聽白小丫說:昨天一天我就簽了五張保單,你看我每個月都能掙七八千,有時一個月一萬多呢。我的業(yè)績全公司第一,都連續(xù)四個月了,因為業(yè)績好,上個月我還去旅游了呢,海南。公司還獎了我一個電磁爐,六百多塊錢呢。
陸平越聽越迷糊。自己本科畢業(yè)快二十年了,工資也才剛超四千。白小丫初中畢業(yè),每月竟能掙到七八千,可見知識不值錢了。要不是白小丫的最后那句話,陸平真是無語了。白小丫說獎品的時候,用了那樣知足、炫耀而神往的口氣:六百多塊錢呢。一個月薪七八千的人會對一個六百多塊錢的電磁爐滿意成那種口氣,讓陸平一顆不安的心靜下來,覺得白小丫的棕紅色短發(fā)近距離看是那樣不干凈,一雙手骨骼突兀,而且非常粗糙,尤其是每個指甲里都存著東西。陸平便想白小丫每天都在用這雙手簽單呢。有句話說細節(jié)決定成敗,這算不算一個細節(jié)呢?月薪七八千的女人生活無論怎么說也該很精致了,可白小丫的指甲里竟然藏污納垢。對這一切,白小丫渾然不覺,只自顧自地說:如果這個月還第一,禮包更大,還出國呢,去美國,但我不想爭了,太累。
陸平點點頭,心里卻不想再談保險,就隨口問了一句:在哪兒???
單位附近的一個小區(qū)。
自己的房子?
不是,租的,正準備買呢。昨天看了一個,78萬,哪兒都好,就是沒車庫,所以沒要。
陸平脫口而出:你買車啦?
白小丫說:還沒呢,也在準備買,不過駕照買回來了,三千五。在吉林買的。哎,對了,大姐你買嗎?我?guī)湍阗I。endprint
陸平趕緊說自己不買。
白小丫說大姐了解保險方面的知識嗎?
話題轉來轉去又回來了。陸平就如實相告,說前幾年上過一份保險,再后來因為住院報銷的事和保險公司鬧得很不愉快,就退了。
白小丫說:有的保險公司就是在騙人,拉你入保險時說得好好的,等出事了,就不按當初說的做。我們公司就不,是新成立的。制度特別完善,總公司有跟蹤服務呢。大姐你有時間去我們公司了解一下吧。大姐要是做保險,效益肯定好。因為你有知識,口才又好。唉!我是書念得太少了。
說到這,菜上來了。三個人開始吃飯。陸平一邊順便扯點話題,白小丫一邊順便應付幾句。白小丫的女兒從吃飯開始就沒抬過頭,現(xiàn)在城里長大的孩子,連男孩子也包括在內,在吃上挑肥揀瘦,計較得很,白小丫的女兒不同,她吃得很香很快。放下筷子,一張大圓臉紅撲撲的。
陸平問她:吃飽了嗎?再吃點?
她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白小丫說:大姐你不用管她,她吃飽了。剛才她在家吃過啦,吃一大堆呢,同學送我一張超市的購物卡,五百元。她拿著去超市買了一堆吃的,早吃飽了。
陸平也收過金卡,是在少年宮時,她輔導的一個學生在全國競賽中得了銀獎,家長為了感謝她,送她一張金卡,也只有二百元,而白小丫的同學互相之間送金卡,而且是五百元,也是好奇,就順便問了一句:你們同學中有錢或有權的多嗎?
白小丫一邊嚼著油燜大蝦一邊把眉頭一皺,連連搖頭,等把大蝦咽下,才說沒有。一副抱怨和失望的表情。
陸平又問都誰誰混得好。
白小丫說了兩個名字。陸平都認識,都是陸平的學生,都是這個小城普通得如塵埃一樣的人。
陸平就不再問什么,她剛把一口飯放在嘴里,就聽白小丫問服務生:我們的雞翅干蘑呢?
陸平一看,桌上果真沒有雞翅干蘑,不知是吃得太投入還是吃得心不在焉,竟然不記得有這個菜了。服務生也滿臉困惑和疑問,說你們要了嗎?白小丫聲音陡然高了:怎么沒要?
服務生帶著迷茫和歉意站在那兒,有點不知所措。
陸平?jīng)_服務生一笑:我們確實要了,可能你疏忽了。算了,下次來再吃吧。又沖白小丫點點頭,說反正都要吃完了。
服務生點頭哈腰地致了謝,白小丫則一臉氣憤,只悶頭嚼油燜大蝦。午餐結束時,氣氛也沒見輕松。
外面下起了細蒙蒙的雨,她們又多坐了一會兒,白小丫好像還在為雞翅干蘑的事生氣,不肯再說話。陸平也再找不到話題,她給每個人的杯子里又倒了一遍茶,站起來去結賬。白小丫也站起來,麻利地從包里抽出兩張粉色的票子。陸平當然不能讓她付款,那樣麻煩也許會接踵而至。她堅決地按住白小丫的手說:今天我請。白小丫又堅持了一下才放棄,一邊把錢放回自己的包一邊說:那好吧,下次我請。
付過賬,她們又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看看雨漸漸小了,才離開。
陸平走在前面,她剛邁下兩個臺階,就聽見跟在后面的白小丫“哎呀”一聲,同時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陸平趕緊回頭。最醒目的是用保鮮袋裝的豆?jié){摔在地上,保鮮袋摔裂了,豆?jié){四下濺開,汪在泥濘中,骯臟不堪。裝燒餅的食品袋也落在地上,有一個燒餅不甘寂寞地從袋里蹦出來。另一個食品袋里有三根油條,準確地說是兩根半。還有兩小包咸菜,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海帶。
這個死手提袋,底下裂開了,這么不結實!白小丫愣了片刻,馬上蹲下,撿起那個蹦出來的燒餅,看了一回,說不能要了吧。
陸平一下子就猜透了白小丫的心思,也馬上蹲下身子,說沒事,就這個掉在地上了,剩下的都在食品袋里,一點都不臟。
兩個人把食品袋一個一個從泥地里撿起來,裝進服務生送出來的干凈的食品袋里。陸平注意到白小丫竟然把那個蹦在外面的燒餅也裝了進去。
直起身子,白小丫還沉浸在剛才的一幕中。她望著地上那汪在泥里的豆?jié){,說了一句:是我們老板給買的。
陸平不知道白小丫為啥說這句話,只覺得大腦亂糟糟的。無意間,她突然看見白小丫的牛仔褲拉鏈開了,因為褲子瘦,拉鏈努力向兩邊裂著,露出里邊鮮紅的內褲。
陸平呆了一呆,一種尷尬直沖腦門涌來,仿佛拉鏈開的是她而不是白小丫。
〔責任編輯 ? 趙筱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