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達
王靜舒是她寫在病歷表上的假名字。
她用碳素筆尖在白紙上狠狠劃出這三個字的快感讓她以為自己在扎小人。
她坐在醫(yī)生對面,目睹一對年輕情侶以及不知其中哪位的母親經(jīng)過插隊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地跟醫(yī)生咨詢著什么。醫(yī)生說,手術(shù)剛一個月,還不能查出是不是再次懷孕,還要再等兩周做B超。王靜舒瞪著銅鈴眼兇狠地盯著那個男人,她也不大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為他們插了隊,還是因為別的。
“你去對面那屋輸液,護士會照顧你?!贬t(yī)生溫柔地對王靜舒說。
一個精瘦矮小的女人先于她推開對面的門,先于她從護士那里拿到了最后一枚枕頭——屋里十幾張病床幾乎滿了。當王靜舒尋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個枕頭的時候,她埋怨自己來醫(yī)院之前非要在面館喝那碗滾燙的面湯。
梁樂禮果然沒有給她打電話,盡管她克制并試探地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我在醫(yī)院。她將這個狀況歸納為“尚未發(fā)生”的類別,她也是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在期待他的問候,或者更深刻的什么。她知道梁樂禮這個山西人喜歡吃面,到醫(yī)院之前,見到一個山西刀削面館便毅然進入,吃面時的隆重讓她無不感覺自己在進行祭祀儀式。
鋪著藕粉床單的鐵架床以冰冷的床板頻頻向王靜舒發(fā)送信號,仿佛為了證明自己比人類更擅于變溫、導冷導熱。護士們的“白大褂”也是藕粉色的,包括護士帽,此刻站在王靜舒面前的這位并沒有如醫(yī)生說的那般“好好照顧”,她帶著淺藍色的醫(yī)用口罩,以冰冷的態(tài)度將一根更加冰冷的鋼針刺進了王靜舒的靜脈。
沒有枕頭,為了避免自己看上去像具尸體,她選擇側(cè)臥的姿勢,耷拉在床上的頭讓她像一個等候處決的犯人,而她絲毫沒有自憐的兆頭,她現(xiàn)在是王靜舒。
那個拿走最后一枚枕頭的精瘦女人突然打起電話,會顯得突然是因為她異于本地的口音以及尖細高亢的嗓子,也因為她躺在王靜舒的頭頂。
“你莫慌嘛!你幫我把湯燉起……不用過來接我,真的不用,哪兒有那么嚴重嘛……嗨呀!嗯是!來嘛來嘛,不要來的太早咯!”
“你小點兒聲嘛!”王靜舒下意識地也說了四川話,她一點也沒因為對方是老鄉(xiāng)而產(chǎn)生任何親切感,她厭惡這個精瘦的四川女人跟老公打電話的炫耀架勢。
“你也是四川的嗦?”女人架起身子轉(zhuǎn)頭跟她說話,倒是一副“兩眼淚汪汪”的表情。
“不是!”王靜舒不想跟她攀談起來,瞇著眼用普通話做了一把鎖。
病床盡管滿了,各種女人還是像被串羊肉串一樣接踵進入。她們跟王靜舒一樣帶著會被護士好好照顧的心情而來,有的人也許還會將“照顧”錯意為“伺候”
,因為她們交給醫(yī)院的錢數(shù)目可觀。然而她們這種把私立醫(yī)院當成SPA館的錯誤在她們進門的一刻就被立刻糾正。
一位年紀四十歲上下的白皙女人在護士的帶領(lǐng)下站在王靜舒面前,她一只手空端著、埋在血管里的針被幾個膠布封印,一只手舉著輸液瓶。頭發(fā)是淡淡的亞麻色,梳成一個髻,服帖地趴在整個頭皮上。
“來,你坐起來,讓她跟你一個床?!弊o士的聲音悶在口罩后。
“為什么?”王靜舒很抵觸,沒有執(zhí)行護士的命令。
“你沒見人這么多嗎?互相遷就一下!”
“遷就誰?遷就你們醫(yī)院貪得無厭吧!”她說著,坐起身體縮起雙腿,讓了一半床一半被子給那個沉默的四十歲女人。她們都沉默著,王靜舒從進醫(yī)院開始就像在和誰賭氣似的沉默,而這個同床的女人則偏向于溫暖平靜,盡管她在這個病房里顯得有些超齡。
不一會兒,所有的病床都坐上了兩個女人,她們均像結(jié)成了盟友一般聊起天來,她們都很年輕??梢源_定的是,這個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是女人,不管她看上去是否還可以用“年幼”來形容。
王靜舒垂著眼皮瞧一個突兀的、“年幼”的女人,她頭發(fā)黑長,扎著馬尾,臉白嫩得讓人擔驚受怕。她來的時候身邊陪同著一個像男孩的短發(fā)女孩,好像在氣急著什么,王靜舒知道她們不是戀人,因為短發(fā)女孩不可能是讓長發(fā)女孩坐在這里的罪魁禍首。短發(fā)女孩一步一顧地被護士送出病房。
王靜舒的沉默被一通電話打破,是一個客戶,她原本已經(jīng)不怎么待見這些或暴發(fā)戶或小老板或企業(yè)家,但是今天之后,她又得重新滿臉堆笑討好奉承地賣她的理財計劃。她也很想在這些人里選一個代替梁樂禮,有梁樂禮的時候,她不用滿臉堆笑討好奉承就有大把的錢花,可她當意識到自己沒法找一個人代替梁樂禮時,她明白梁樂禮帶給她的不只是大把的錢,或者被動地說,她從梁樂禮那里得到的不只是錢。
她是今天才明白的。
“岳總,您好您好……我這會兒跟醫(yī)院呢……沒事沒事,小病……晚上啊,晚上應(yīng)該沒問題……行,我等您電話!”
她懊惱極了,她已經(jīng)不如之前思慮周全并擅于隨機應(yīng)變,這種與客戶的周旋突然變成一門還沒及格的功課——為什么要說自己在醫(yī)院呢?為什么要答應(yīng)晚上的飯局?甚至不應(yīng)該接這個電話。也許是兩年的時間里,被梁樂禮寵壞了;也許是因為這個該死的病。
真該死!
四川女人跟她的同床熱火朝天地聊了好一會兒了,她們都是做母親的人,對于母親來說,孩子作為話題的必然性跟青年男女將愛情作為話題的必然性相等,或更甚。她們先是說起“三鹿奶粉”,又說起計劃生育——后來的這個臉頰布滿紅血絲的、發(fā)絲間隱約露出頭皮屑的、壯碩的女人已經(jīng)為第二個孩子交過罰款;而四川女人此刻正因為計劃生育躺在這里。
“你怎么不生呢?”壯碩女人問。
“哪養(yǎng)得起??!”四川女人答。
“也是。挺費勁,今時不比往日了,你說咱們上一輩四五個孩子也養(yǎng)啊!”
“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只要有錢就啥也不怕,我要是有錢絕對要生?!?/p>
“嗯。今天怎么這么多人呢?”似是不知該如何安慰,壯碩女人轉(zhuǎn)了話題。
“9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十一長假咯,就不用請假了仨?!?/p>
“我都沒尋思那回事,反正法律規(guī)定可以休兩周。”
“是嗎?我都不曉得。有些人也有可能是不想別人曉得吧?”
四川女人將眼睛落在那個年幼的女人身上,又偷偷瞥了瞥王靜舒這邊。王靜舒知道她指的是跟自己同床的這位已近中年的女人。
“這個估計是學生;那個肯定是不正經(jīng)?!彼拇ㄅ饲那母皆趬汛T女人耳邊說。
王靜舒離得最近,聽得真亮,于是心生厭惡,她歹毒地想象著壯碩女人的頭皮屑都掉落在這個多嘴八婆的身上、臉上。
“反正吃虧的總是女人。”壯碩女人的心地倒不像她長得這般。
“這倒是。我都做了幾次手術(shù)了。”四川女人說。
“這可不行!這太傷身體了!你男人怎么回事啊?”
“莫提了,每次說得好好的,說一會兒戴那個,但是每次都忍不住。”
王靜舒像聽了向右轉(zhuǎn)的命令一下狠狠向右撇過頭,對四川女人說:“你以為你是來跟姐妹野餐呢?這是公共場合!”
“管你撒子事?你裝撒子純潔?來到這兒的哪個不曉得我說的這些?”她指向那個年幼的學生,繼續(xù)說,“你看她也就十幾歲,還不是坐在這兒!有老公的有資格坐這兒,沒老公的就是破鞋!”
一句話戳痛了王靜舒,她掀開被子用扎著鋼針的手指著這個女人罵道:
“你個瓜婆娘,你放屁,有個老公你就了不起了嗦,你老公有錢幫你養(yǎng)娃兒不嘛……”她耳朵上的香奈兒耳針像揮舞的戰(zhàn)旗一樣讓她氣場十足,她用鄉(xiāng)音罵了半天,直到護士前來制止。她沒看到那個女學生狠狠咬著嘴唇,她之前故作老練的一層硬殼一下被戳碎。
病房里接下來的沉默好像王靜舒的連珠炮是機關(guān)槍掃射,把所有人都打死了,而后的窸窸窣窣更像轟炸后的幸存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來尋覓著什么。女學生抽泣的聲音夾雜在亂七八糟的耳語中。
王靜舒忍了半天,對女學生說:“哎,你別哭,我跟你一樣,我也沒有老公?!?/p>
她成功地招來了所有人的目光,以及鄙夷。
護士開始發(fā)一種面積很大的藍色紙布給每個女人,并命令所有人脫下褲子將這個紙布像裙子一樣圍在下體——她還一再強調(diào)要將內(nèi)褲一并脫掉。除了那個女學生,所有人接過紙布后都無動于衷,經(jīng)過剛才的事后,大家都在試著找一個別的話題來聊。女學生是唯一一個乖巧地聽命于護士的人,她照做后,每一塊裸露的皮膚都凸顯出分明的雞皮疙瘩。
這張紙布使病房里的每個女人都產(chǎn)生了情緒——有的不安、有的不解、有的不悅,它使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的形式感徒然增強,王靜舒覺得這像一個實驗室,所有人都是即將被拉去實驗的小白鼠。
手術(shù)室就在旁邊,跟病房隔著半面墻,靜坐了許久后,手術(shù)室里傳來護士喊名字的聲音。第一個人進去了,沒人留意她的名字,手術(shù)室里嘈雜起來,病房里的每個女人無不懷著一種同樣等候處決的煎熬心情,因為所有的醫(yī)生和護士都大聲地喊著那個女人的名字,并不時伴隨的狠勁拍打皮膚的聲音。如果沒有領(lǐng)會錯,醫(yī)生護士們應(yīng)該是在扇她的臉,因為她們不停地喊:“醒一醒,李馨,醒一醒?!?/p>
大家看著她像醉鬼一樣東倒西歪地被兩個護士攙扶出來,放倒在一張床上。
“這也太不靠譜了,怎么能讓自己走出來呢?”許多人抱怨起這個一會兒即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形。
女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進去又出來,醫(yī)生像個流水線工人一般眼疾手快。王靜舒進手術(shù)室之前特意望了望那個女學生并抿了抿嘴,她想傳達勇敢堅強,她不知道自己做到?jīng)]有。
躺在手術(shù)臺上,像一頭待宰的母豬,護士們急不可耐地將氧氣罩扣在她口鼻之上,只是里面噴涌的氣體不是氧氣,是麻醉劑,她還想囑咐醫(yī)生些什么,但轉(zhuǎn)眼就忘了、就睡了……
她能想象自己的處境跟所有人一樣,狼狽地從手術(shù)臺上走向某張床,不過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經(jīng)過,真的像個喝到斷片兒的醉鬼一樣。是冰涼的病床和腹痛驚醒了她,她毫無意識地左顧右盼,對面床依然昏迷的女學生定住了她的眼睛。
肚子比她預(yù)料的要疼很多,她不免脆弱起來,終于費力地翻出手機撥給了梁樂禮。她說,肚子很疼。
“做完了?”梁樂禮說。
“是的,肚子特別疼?!彼龔娬{(diào)道。
“我一會兒去給你打錢?!?/p>
她掛了電話。她本來想說,她想要的不是錢,拿孩子威脅他也不是為了錢。
她離開病房之前把錢包里所有的現(xiàn)金塞在女學生枕頭旁的包里,看著每個閉著眼睛還處在斷片兒狀態(tài)的女人橫躺在床上——四川女人、壯碩女人還有許多她沒瞧上一眼的女人,肚子里的一塊肉被生生掏下,她突然覺得每個人都是一個人,包括她自己。
“你這么快就起來了?”護士似乎開始打算“好好照顧”她了。
“我還得回北京,再晚一會兒該堵車了?!?/p>
“喲,那哪行呢?這可是小產(chǎn)!讓你家人來接你?。 ?/p>
“嗯,知道了?!?/p>
“還有,一個月不能同房,臥床休息兩個星期,這些注意事項都知道吧?”
“知道。”
她當然知道,可做手術(shù)的人是王靜舒,不是她——她既沒有來過這個離北京不遠的小鎮(zhèn),也沒有做過什么手術(shù)。她的手機短信響了,告訴她她的卡號有一百萬人民幣轉(zhuǎn)入。
護士還想說什么,手術(shù)室突然從嘈雜變成聒噪,好像是有人大出血了。護士急忙奔了過去,王靜舒也跟過去站在門口瞧了一眼,是那個之前跟她同床的中年女人,她沉睡著,依然呈現(xiàn)平靜溫暖,只是不停在流冰冷的血……
女學生直到離開醫(yī)院的時候也沒發(fā)現(xiàn)包里多出的五千六百塊錢,這錢還是短發(fā)姑娘幫她整理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雖然不該,女學生還是哭了半天,她記得這個恩人的名字——王靜舒,她在護士喊的時候就特意記下了。
王靜舒,是她故意寫在紙上的假名字,不是隨意編的一個,這名字屬于另一個人——她憎恨的梁樂禮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