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由光學(xué)的隧道到達(dá)星空

史安童安葬了母親，他把新大西洋城房子的鑰匙交給父親，只身一人回美國上班，道良覺得他孤苦伶仃的可憐，要送他到機(jī)場，史安童堅決勸阻了。

對于兒子在美國工作，道良向來認(rèn)為，這是替美國的資本家賣命，而美國是世界上最壞的國家，哪里的戰(zhàn)禍都是它惹出來的，他堅信，中國和美國之間，遲早會有一戰(zhàn)，美國和韓國聯(lián)合軍演，把華盛頓號航空母艦都開到我們的跟前來了，在日本海和黃海進(jìn)進(jìn)出出，等于是在咱們的家門口晃悠。即使韓國的“天安號”不沉，他也會找借口這么干。土耳其的“安納什么之鷹”軍演邀請中國參加，他美國擔(dān)心我們碰到他的敏感技術(shù)，白宮就在那里攪。

到處都是他的“全球鷹”，他說要反恐，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恐怖主義。日本是第二壞的，它老跟在美國屁股后面，臺灣、釣魚島，越南、菲律賓、印度、阿富汗，關(guān)島，還有蘇聯(lián)解體后那些小國家，格魯吉亞什么的，到處都有他，不是“全球鷹”就是美軍基地，它就是用來對付中國的！它老在我們的周邊國家折騰，你看看地圖，差不多把咱們都圍起來了，它想干什么！越南本來跟咱們不錯，現(xiàn)在他一挑唆，南海那些島嶼，曾母暗沙那一帶，越南占得最多。

美國一有龍卷風(fēng)，道良就會發(fā)出驚人之語——美國兩億人，最好死他一億。

反人類啊，海紅說。

他一想，太多了，“至少死掉五千萬?！彼目诘?。

看著世界地圖，道良總是痛心疾首。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話。毛主席說：“西太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西太平洋，正如東太平洋是東太平洋人的東太平洋?！闭媸侵袊嗣竦膫ゴ箢I(lǐng)袖啊，何等的氣派！鏗鏘的句子氣勢磅礴地在道良的胸中鼓蕩，他仿佛成了一艘迎風(fēng)破浪的艦艇行駛在西太平洋遼闊的海面上，海風(fēng)拂動他的頭發(fā)，而中國，正像一輪朝陽冉冉升起，我們的道良，他胸懷世界地對著地圖說：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如此，道良更覺得孩子替美國資本家賣命是件令人痛心的事情。

史安童感到很可笑，賣命，美國資本家——這樣夸張的字眼只有他老爸這種人才會說。他在美國政府下屬的一家公司當(dāng)軟件工程師，工作體面，收入穩(wěn)定，和同事相處融洽，還曾獲得過政府的嘉獎，還有好幾百元獎金呢。這次回來照顧命危的母親耽誤了幾個月，要是別人，早就被開掉了，但他的位置還能保留著。

要說賣命，您難道不是照樣給別人賣命嗎？

但他不敢說出來，那樣老爸會火冒三丈，他的血壓會升高，血糖會升高，他會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個自他十三歲起就離開家的父親，他老了，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臉上添了幾塊斑。他成了高大的兒子憐惜的對象。

史安童回到了美國，領(lǐng)回了他寄養(yǎng)在寵物店的愛犬，回到了他的工作和愛好之中。

他買了房子，房子有草坪和地下室，有四個廁所，他的鄰居是一名消防隊員。他下班之后去遛狗，遛完狗回到家，選一張他喜歡的CD塞進(jìn)音響里，一邊聽音樂一邊欣賞他拍攝的星星。

他愛好古典音樂，跟道良不同的是，他更喜歡巴赫、海頓、莫扎特、肖邦，而道良則熱愛貝多芬和肖斯塔科維奇，只有柴可夫斯基，是父子兩人的共同愛好。

每個周六，他都會開車兩個小時到一個山頂公園拍攝星星。他用一只ORION EO.80的天文望遠(yuǎn)鏡加上一只轉(zhuǎn)接環(huán)和單反機(jī)身接在一起，一共花了1300美元，后來又花2000美元買了一只長焦鏡頭，這兩套設(shè)備他輪換著用。

辦了進(jìn)園拍攝證，山頂公園有警察巡邏，亦有幾名同樣的天文攝影愛好者。我們的史安童，他在荒涼的公園最高處支起三角架，把天文望遠(yuǎn)鏡套在德國產(chǎn)的單反上，然后，他湊到鏡頭跟前瞇起一只眼睛——

經(jīng)由光學(xué)的隧道史安童瞬間到達(dá)了高遠(yuǎn)的璀燦星空，深藍(lán)、悠遠(yuǎn)、無垠，大大小小的星星閃著鉆石般的光芒，史安童感到自己仿佛也置身于這一片深藍(lán)之中，如同一顆星星，也旋轉(zhuǎn)，也恒在，也同樣神秘莫測……他的母親和父親，他的中國和美國，他的狗和音樂，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深藍(lán)和無邊的璀燦。

史安童給道良買了一臺七英寸大小的索尼顯示器，相當(dāng)于一個電子相冊，他托人帶給道良，在越洋長途電話中教會春泱使用。這樣，道良就能看到兒子在美國的山上拍攝的星星了。

就像在電視里或圖片上看到的星云圖，不，比那更清晰眩目——不同的星云隱含著不同的星座，遠(yuǎn)處的光帶忽濃忽淡，近處的星星堅硬鋒利光華閃閃朝向廣闊深遂的宇宙。

道良十分喜歡這些星空，他向來喜歡遼闊高遠(yuǎn)之物。

在美國拍攝的星星不是美國的星星——它們是宇宙中的星星，不屬于任何國家，不屬于中國，也不屬于美國，或者，既屬于中國，也屬于美國，它們在人類之上，在地球之外，它們無限璀燦地朝向廣闊深遂的宇宙。

史安童就是這樣想的。

他對道良說，他不會再婚了，即使再婚他也不會要孩子。

他還說，如果有來生，他不愿意再生而為人，他希望成為一條，深海里的魚。

【全球鷹】：美國戰(zhàn)略無人偵察機(jī)，最高時速635公里，留空時間長達(dá)四十多小時，最大航程26000公里，光學(xué)設(shè)備的分辨率達(dá)0.3米，可在2萬米高空識別地面飛機(jī)、坦克和車輛。

【安納托利亞之鷹】：為土耳其面向美國、北約成員國以及其他國家的一個開放性的訓(xùn)練項目。

（注，此文為林白長篇小說《北去來辭》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