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02
8月,我想寫點什么了。
我翻了翻我以前的書,發(fā)現(xiàn)我的最后一篇創(chuàng)作談寫在1999年的8月,那是我成為專業(yè)作家的第一個月,我在那篇文章里說,我真喜歡這樣的生活,太幸福,幸福得說不出話來。我說我在夢里都笑出聲來了。我說我要開始寫《小妖的網(wǎng)》了。
今天再看那些字,卻覺得奇怪。我相信再過三年,看今天的這篇文章,也會奇怪。
很多時候,專業(yè)作家的位置會毀了一個作家,因為專業(yè)作家太幸福了,專業(yè)作家不用坐班,專業(yè)作家可以睡懶覺,專業(yè)作家被尊敬,專業(yè)作家是行政編制,專業(yè)作家去布吉旅游,就像領(lǐng)導(dǎo)一樣。唯一的不幸福是專業(yè)作家經(jīng)常要開會??墒呛芏鄬I(yè)作家愛上了開會,沒有會開他們就會不自在。
專業(yè)作家一百年都沒有新作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你已經(jīng)是一個專業(yè)作家了。
我做了一年專業(yè)作家,只寫了《小妖的網(wǎng)》這一本書,所以我不再做專業(yè)作家了。
我離開中國,來到了美國,那是2000年的8月。整整一年,我都無法愛上我在美國的生活。我流了很多眼淚,可是用那么多的眼淚換心的平靜,很值得。我曾經(jīng)對我的神說,我愿意用我寫作的才能換取一場真正的愛情,我身無長物,我最珍貴的,只是寫作的能力了。然后真正的愛情發(fā)生了。這也是值得的,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我說給楊聽,她說她相信,因為她在杭州的靈隱寺和北京的雍和宮許過一個愿,她說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請給我一個好丈夫吧。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要做母親了,她果真找到了一個好丈夫。我不知道她許愿的時候承諾了什么,我看見過很多還愿的人,他們給神像送去紅色的斗篷、香料和油??墒巧癫⒉恍枰四檬裁礀|西去承諾吧。
有沒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去許一個愿。人最珍貴的,不是生命嗎,也許還有靈魂,可是,不要想用靈魂去交換什么,只有魔鬼才做靈魂的交易。
我從不嫉妒來路不明的富貴和大紅大紫。我看到懶惰可是暴富的人,我看到作惡可是長命的人,我看到冷酷像是沒有了心的人,我就會懷疑,他們的靈魂去了哪里。原來住著靈魂的地方,住滿了仇恨。
2001年8月,我回到中國,寫作長篇童話《中國娃娃》,第七天,我完成了《中國娃娃》的第七章。這本書趕在2002年的新年出版了,它應(yīng)該還有下集的,可是我完成不了了。我已經(jīng)力不從心。
我從來沒有談?wù)撨^我在過去三年寫的這些文字,我不愿意談?wù)?,因為我實在對自己很不滿意。《小妖的網(wǎng)》只有語言沒有故事,《中國娃娃》連語言都沒有了。僅有的幾個短篇小說,《悶燒》和《古代》,我根本就沒有耐心把它們寫完,直接做了接龍小說的龍頭?!段覀儭肥恰痘丶摇返纳霞催^這兩篇小說的人都會陰郁得說不出來話來。《逃逸》不陰郁,可是完全沒有道理。
我批評自己的小說,可是并不丟棄它們,我愛所有我寫過的文字,它們像我的年紀(jì),我愛我的十歲,也愛我的二十歲。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002年的8月,這一年,我仍然沒有寫作,算來,我?guī)缀跞甓紱]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寫一個字。我曾經(jīng)是一個把寫作視若生命的女人,我居然可以放棄寫作,整整三年,所以我對自己真是很殘忍。
大概是因為寫作太痛苦,可是不寫也痛苦,無論如何,我總是要痛苦的。寫作無疑就是記錄痛苦,有記錄還是好的,總比什么都忘了的好。
我還給自己找了那么多的理由。我說我周圍的人都說英語,我抱怨我在夢里都說英語。我說我太忙,我每天都要上課,我趕作業(yè)都會趕到凌晨三點。我說我不在狀態(tài)中,其實我比誰都要焦慮。
沒有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太懶。
現(xiàn)在我又開始寫了,因為神從來就不會奪走什么,神給了我寫作的才能,也給我愛。
過去了的,2007
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寫字了,更不用說是寫創(chuàng)作談,我一直以為我的最后一篇創(chuàng)作談寫在1999年,我在那篇文章里宣傳《小妖的網(wǎng)》。為了得到確認(rèn)我找到了那個資料夾,我就看到了我在2002年的一篇《八月》,為了配合我在那一年里唯一的八篇小游記,我自覺地寫了創(chuàng)作談,我覺得我有必要借助創(chuàng)作談解釋我為什么不寫了為什么突然又寫了可是只寫了八篇游記。我說神給我愛也給我寫作的能力。我要開始寫了。
可是我沒有寫。
我還說我曾經(jīng)是一個把寫作視若生命的女人,我也可以放棄寫作,我對自己真是很殘忍。現(xiàn)在都過了八年了,我仍然沒有寫,我若無其事地活著,殘忍過頭了,就是麻木不仁。
現(xiàn)在你們看到的這兩篇小說(《我們2》《故事》)寫于2005年1月,我在中國的時候。我在美國是不能寫的,像詛咒。2007年回到中國的時候,有人約我的小說,我沒有寫也就沒有小說,可是我說等我把美國的家具全部搬去香港以后我就開始寫,11月,我親手裝配的最后一張沙發(fā)床也過海到了香港。我仍然沒有寫??墒俏艺f了就得做,我打開那些很多年都沒有打開過的資料夾,里面有一些零碎的字,那些字絕不會超過五千,是的,八年,只寫了五千字,包括標(biāo)點符號,我修改了錯別字,又加了一些字,連夜發(fā)送出去,我還了我跨年的舊年債,我并沒有輕松多少,因為我可能真的不得不開始寫了。
至于這些小說,希望你們不要認(rèn)為它們過時了,很多時候過去了的,更珍貴。
最后是很多人要我回答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問了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七年前,你為什么放棄寫作,離開中國。
我看到《文學(xué)報》上有人說:“記得周潔茹出國前,我就曾警告她,一旦離開母語國家,你的寫作將毀于一旦,但那時她心里有一種被放大了的受傷感,她覺得離開才是一種最好的選擇?,F(xiàn)在看來,這是一種無法挽回的寫作悲劇——她現(xiàn)在要再回到寫作的道路上來,將是非常艱難的事情?!彼f得真好,可是他不是我。
我不再寫作,原因其實簡單。我寫得太早又太多了,1999年,《小妖的網(wǎng)》出版之前,我已經(jīng)不能寫了,非常深的厭倦。我也可以寫下去,但是沒有意思。堅持在母語國家寫作的,并不會全部成為優(yōu)秀的作家。長時間地離開母語和故土,也不會令所有的作家都流于膚淺和表面。說這種話的人,一定沒有很久地住過別人的國家。但到底還有一句貼心的話——她要再回到寫作的道路上來,將會非常艱難。
世界還真是很公平,給你這個就不會給你那個,我一直以為神給了愛就拿走我寫作的能力,可是過了這么多年我才明白,我既沒有得到過也就不會失去,我原以為我得到的和失去的,其實從來不曾發(fā)生過。
在我不能寫了以后,我選擇了離開。有人記得我,他們說有點可惜,其實寫下去寫得越來越壞才是可惜。不能寫很長時間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二十歲就把應(yīng)該寫到三十歲的全部寫完了,二是靠聰明寫而不是才華,三是太過分地自我要求,當(dāng)然還有愛情和健康。
我只是把離開后的去處放在了有點遠的美國,三年,五年,徹底的消失。我太愛熱鬧,而且意志力薄弱,如果不寫了還呆著,我一定會因為忍不了熱鬧出現(xiàn)再出現(xiàn),最后變成一個最大的大笑話,就像所有留下來的大笑話一樣。美國替我做了不能寫的原因,還有放大了的受傷感。
要我在三十歲前承認(rèn)這些,我真的沒有勇氣。我現(xiàn)在回來寫,因為我已經(jīng)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在乎轉(zhuǎn)身時的華麗了。
十年,2008
其實我也想過,我何必寫這些字。如果我已經(jīng)不能夠使你們驚喜。
很抱歉時間和離開只令我蒼老,如果不進步就是退步,如果我仍然重重復(fù)復(fù),如果語言都有過時的那一天。要么我從來不曾好過,只是我們都有了好的錯覺。
我的確是十年沒有寫,我也不要交代什么,寫或者不寫,我自己算得清楚。寫作不是秀,講浪潮的。
回到中國唯讀了一本《小團圓》,第一頁翻起就在想,她何必寫這些字。
我年輕的時候愛她的字,殘酷到殘忍,我就是做不到。
我看書已經(jīng)很吃力,斷斷續(xù)續(xù)到后來,她說十年前的人,她說她醒來快樂了很久,于是我涌出眼淚來。
《那里到這里》的方法和語言也是十年前的了,不知道到最末一句,你們要不要涌出眼淚來。
寫作的愿望,2013
在來這里之前,我想過很多發(fā)言的主題,比如年輕作家的個人化表達或者集體寫作,比如離開祖國是寫作的障礙嗎。因為有人說我回寫作的道路將會非常艱難,我一直想要反駁他,但很可惜,我一直也沒有找到機會。
關(guān)于這個祖國和寫作的主題,我覺得要展開來講,五分鐘是不夠的,所以我就不講了。因為我還幫手編我們香港作聯(lián)的《香港作家》雜志,所以我又覺得我有必要談一談香港的文學(xué)和香港作家。但是我的長項其實是談70后寫作。昨天晚上,我就這么想來想去,其實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想事情了,突然想得太多,我就有點混亂了,所以,我想我還是談一談我自己好了。
其實我還想過要談一談?wù)Z言的過時的問題。至于語言這個問題,是因為前幾天我跟人在微博吵架,我其實是很喜歡微博的,沒事我就要刷新一下,看看別人在干什么,說了什么話,吃的什么菜。我自己幾乎不說什么話,我其實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欲望了。但是我跟人吵架了,我年輕的時候吵架還是很厲害的,經(jīng)常把別人罵哭,但這一次別人把我罵哭了,因為他是這么說的,你老了,退化了,你的語言過時了。我當(dāng)時就瘋掉了。老,這個字的傷害還真是蠻巨大的。其實真正的傷害是那一句,你的語言過時了。五年前,我剛從美國回到中國的時候,寫過一個不太成功的小長篇,叫做《那里到這里》,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創(chuàng)作談里談過語言的過時。
我說我何必隔了十年再回來寫字。我說如果語言都有過時的那一天。我說寫作不是秀,浪潮來浪潮去的。
吵過架之后,我很忙,都沒有再去想語言的時間這個問題。直到昨天晚上,我重新回過去想,語言是有時間的嗎,我就去問我的一個朋友。他說所謂過時是針對一些過于講究過于刻意的語言。我說你認(rèn)為我有這個問題嗎。他說他們所說的過時,其實是他們對你作品的重溫的不信任,他們覺得你寫不了小說了。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一口氣沒上得來。的確是氣,不是語言是氣。我長時間不寫,不閱讀,斷了氣了。
我的朋友在下線前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要有寫的愿望。我就有點想哭了。我這種其實已經(jīng)沒有寫的愿望的人,如何來跟大家講寫的愿望呢。講到這里,我就想起來我再回來寫,果真是很艱難。但我不認(rèn)為這是無法挽回的,不過是多一倍的努力,我還活著,就接得回來。
謝謝大家。
自己的對話,2014
當(dāng)我能夠回來寫作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的時間不夠用了。之前的十年都可以晃來晃去地晃掉,如今的一分鐘,若是只能用來洗個碗,我竟然悲憤地哭了。
我原以為只有我是因為寫作上有了問題才不能寫了,我最近才意識到,人人都有這個問題。有的人好命,一年兩年,解決了問題,他們自己說的。我可以理解為,那些問題其實并沒有真正存在過。
有的人用了十年還沒有找到辦法,就像我這樣。我只愿意去想那些二十年三十年的,他們更難,而且身體更差。但我都不會覺得他們是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有一天,終于七十歲了,平靜地坐下來,寫啊,寫啊,寫回來了。
實際上每隔五年,我就要喊一下,我回來啦。我就會十天寫十萬字,拿來和以前的我比較一下,我會對我自己說,沒長進啊,以前寫少年如今寫中年,以前寫成長痛如今寫衰老痛,小自我沒有蛻變?yōu)榇笫澜?,小故事沒能寫出大悲傷。你看,我看得還算清楚,只是夠不到。這樣,我都會覺得我挺好的,因為我還是會說話,沒有因為沒有人跟我說話,我就不會說話了,我的狀況也就是這樣,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我又不是情節(jié)型的,我完全用語言來支持我的寫作,但是,沒有人跟我說話,我還是可以自己和自己說話。
有一些混沌的期間,我寫了兩個混沌的小說,還好只寫了兩個。第一個五年,我大改了其中的一個,小說變成散文,另一個中篇,終于在十二年以后,刪去所有無用的話,成為極短的短篇。
這口氣才咽了下去。
我在微博上說改十二年前的小說比寫一個全新的困難多了,仍然要改,不改對不起我自己。詩人龐培點了個贊,唯一的一個贊。他說一天里寫得最順手時停下筆,以留待明天,他說不是他說的,海明威說的。我說不如停十年。
修改自己的小說,甚至是十二年前的,不是執(zhí)著,不放棄,愛惜羽毛,實際上我從不執(zhí)著,我也經(jīng)常放棄一些什么,人或者事情,我只是對我自己狠。我還要什么羽毛。
我若是這么狠,我就會停十年,不讀,不寫,也不跟人說話。
有人哧哧地笑,你不能寫了,不要這么暴躁嘛。
我說的不能寫,只是我不能夠像年輕時候那么寫了。一天一個短篇,十四天一個長篇,無窮無盡的句子,反正年輕的時候也不要睡覺,年輕就是有身體。我不能夠那么寫了,因為我足夠年長了,年長的智慧就是能夠讓你停下來。不停下來,怎么檢查你自己呢,不停下來,也看不到你走過的路。
年輕的時候,我寫完一個小說不會再看第二遍,連夜發(fā)走,是因為到了早晨我就會后悔。
我不看同時代的作家,是擔(dān)心他們會令我停下來。
我去改我十二年前的小說,是我找到了我的問題,有人解決問題的方法是拋棄它們,從頭開始。我現(xiàn)在的方法是停下,修改我和我的問題,即使只剩下一個字。因為每一個故事都是珍貴的,如果當(dāng)時要記錄它,成為一個故事。一個故事能夠成為一個故事,多不容易。
我停下來,我才看得到我的語言的速度。以前都是我的朋友們在說,獨特呀透明呀,輕又尖銳。實際上我曾經(jīng)太匆忙,看不到這些話,也看不到我自己。
沒有人說話的十年,連我都不跟我說話的十年。也許是因為我確實需要一次停下,漫長又溫暖,用來看自己。我才開始愛我自己的語言,沒有任何別人可以跟住的速度。
即使所有的人都沉默,我還有巫昂,她說若是有人侮辱我的語言,我是會拼命的。我一直后悔那個時刻我沒有去拼命,如果再來一次,如果還有那一次,我一定一定一定要拼那一回命。瘦死的駱駝就是比馬大,我就是這么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