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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著靈魂去逛街

    2015-01-06 17:12:03陳倉
    廣州文藝 2014年12期
    關鍵詞:塔爾妻子上海

    陳倉 原名陳元喜,上世紀70年代生,陜西丹鳳縣人,目前供職于上海青年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詩刊》、《北京文學》、《上海文學》、《花城》、《江南》、《南方周末》等各類報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等600余篇(首)。著有詩集《永恒與一瞬》、《流浪無罪》、《詩上海》、《艾的門》,為世博圖片集《傳世博》配詩80首,60首詩歌入選《同濟大學通識教育教材·詩歌讀本》。先后獲權威性文學獎項12次,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多次入選年度最佳選本。參加中國作協《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

    你漂泊的一生

    可能需要制造兩個墳墓

    一個要用黃土掩埋你的影子

    一個要用火焰焚化你的肉體

    你立下一份遺囑——在你死后

    僅剩一把骨頭與幾朵白云的時候

    請不要讓你自己和自己分開

    在那塊金色的麥地里,小河邊

    為你的肉體與靈魂安排一次重逢

    讓它們相互擁抱一下,攪拌一下,

    就像安排一只蝴蝶落在一朵花上

    你這世上最弱小的一根雜草

    怎么經得起凌厲的風

    撐得起兩個碑

    一、最后的葉子

    因為父親已經不在了。

    那年冬天,當你一路背著父親,在上海的大街上四處閑逛的時候,父親一直都很享受的樣子。這畢竟是他第一次來上海,第一次遇到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煙火。也許連一直跟從的妻子也沒有意識到,你一路背著的不是你的父親,而是父親的一絲游魂。

    想起哪位名人有句“靈魂即身體”的話,你的心底稍稍就平靜了些。

    父親抬起右手,再一次指了指窗外,這是父親在這個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條弧線。這條弧線是傾斜的,順著他的右手望過去,是上海這座城市里司空見慣的一棵法國梧桐。父親生病住院之后,無數次地抬起手,指著窗外提到回家。有一次,你把他從病房里接了出來,接回了你在上海城西雙河路的家。但是你還沒有把門打開,他卻轉身走了。你問他怎么了?他就說,這是我的家么?我的家在陜西秦嶺山區(qū),一個叫塔爾坪的村子,以后記著,我說要回家的時候,肯定是那個塔爾坪,就是埋著你媽你哥、你大伯大嬸,還埋有幾頭老黃牛的塔爾坪。

    父親說,你這娃本事大,是塔爾坪走得最遠的一個人,不是你我們哪里知道外邊還有這么大一個地方,我們哪里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上海。你小時候好多都不聽我的,但是回家這事情,你一定得聽我一回,我一旦死在你們上海了,你一定得把我的尸首弄回去,拖也要拖回塔爾坪。

    你說,恐怕政府不允許呀。

    父親問,是要火化么?我最怕火了,而且被火一燒呀,什么東西一點養(yǎng)分都沒有了。你們看看,一把茅草燒出來的火灰,和石灰一樣干巴巴的,撒在地里有什么用呢?所以一定要把我直接埋在土里,最好埋在門前的麥地中間,一旦化成灰了,就是一把好肥,肯定能長一季子好麥子呢。

    有一次,碰到你岳父的祭日,你與妻子就帶著紙錢去上墳。岳父是上海本土人,埋在上海西邊青浦地區(qū)的淀山湖畔,那個墓園叫福壽園,還有一個名字叫人文紀念公園,也就是說到這里來不僅僅是祭祀的,還可以來這里逛逛的,像逛公園一樣歡天喜地。那一天,父親病情稍微好轉了些,勉強可以下地了,你就帶著父親一起去福壽園。想讓他看看城里人埋在什么地方,看看那些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的地方,比咱活著時住的還要漂亮,意思是讓父親在上海挑選一塊自己滿意的墓地。

    第一次陪妻子去給岳父上墳的時候,你就是這么想的,如果以后能埋在這么好的地方,與自己有關的事情依然活著,依然能夠曬到人間的陽光,誰還會怕死呢?

    父親來到城里人的墓地,并沒有與你一樣的想法,他說有草坪,有柳樹,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河,河邊有藍色的湖泊,還有一塊漂亮的石碑,寫著兒女的名字與自己的名字、生卒年月,這有什么用么?埋在這里,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有些花花草草的,也叫不上名字,這太孤單了吧?

    你說,你不埋在這里,孤單的就是我們了。

    父親說,你們以后埋在哪里我不管,因為你們有你們的根。我的根永遠都在陜西的塔爾坪,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麥地,五月的時候,麥地黃燦燦的一片,多好看呀。所以你們別挖空心思了,我對兒子一輩子沒什么要求,就求你們這一件事,死了就給我留個全尸,運回到塔爾坪去。用塔爾坪的土埋著。那里什么時候適合種洋芋,哪一塊地適合種麥子和包谷,我心里清楚得很。埋在那里,我身上就不會癢癢了。

    在塔爾坪,地是不多的,每家每戶也就一兩畝的樣子,適合種麥子的地就更稀罕了,只有那些肥沃一點、光照充足一點的平川,才長麥子。陰坡呀,溝溝呀,只能種洋芋和紅薯了。所以,在父親眼里,一個人能埋在麥地里,像是睡在皇宮里。

    父親又補充了一句,若是尸首留在上海,我的魂肯定還在塔爾坪,不就分家了么?

    是父親最后這句話說服了你。從那天起,你就一直在想,一個與土地打了近八十年交道的農民,一個把自己一點點埋入泥土的農民,一個已經無法與泥土劃清界限的農民,他死后,要是把他用一把火燒掉了,然后埋在一個沒有一棵莊稼一粒種子的城市,這是多么殘忍的事情呢?

    父親有幾次,從上海的醫(yī)院里偷偷溜掉了,他說既然政府不允許運尸首,那總允許運病人吧?在我沒有斷氣的時候,我們干脆先回塔爾坪吧?

    其實,在醫(yī)院三番五次下發(fā)病危通知的時候,你也產生過這樣的念頭,真想趁早把父親送回老家。但是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作為兒子你就沒有理由無視他。所以,你安慰父親說,你就安心看病吧,我會答應你的。

    父親笑了,那你說說有什么辦法么?

    你也笑了,我可以把你偷走呀,比如把你放在麻袋里,當成一麻袋麥子什么的。

    父親擔心地說,你可別糊弄我,這城市里只有面粉,哪里有麥子呢?你怕連醫(yī)院都出不去吧?endprint

    你拍了拍父親的手說,你這個老頭還挺狡猾的,這樣吧,我就說是舊衣服好了。

    父親說,這才像我兒子,只要能把我運出去,別說是一堆舊衣服,你就說是一只狗吧?狗死了是不是不用火化呢?

    父親又孩子似的問:如果回塔爾坪,是不是要走三一二國道?

    你說是的,上海是三一二國道的起點,坐飛機或者是坐火車都不從這里走,如果坐汽車的話,經過江蘇、安徽、河南,就到我們陜西了。

    父親又問,那南陽在不在國道邊上?

    你說,是呀,你想去南陽嗎?

    父親說,年輕的時候,我與塔爾坪的幾個人做挑夫,幫人家運毛鐵,都快出西峽了,我摔傷了。其實是走不動了,發(fā)懶了。你幾個伯伯叔叔呀,都去了南陽城,還進了臥龍崗,看到了諸葛亮,他們在我面前吹得山呼呼的,笑話了我一輩子。我就生氣地說,南陽有什么了不起,等以后我還要去杭州呢,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不是指杭州呀?

    你說,是呀,是指蘇州與杭州,杭州最美的就數西湖了,在西湖的湖心亭轉轉,再去龍井村喝喝茶,還可以去靈隱寺燒香。呵,忘了,你看過老戲《白蛇傳》的,那條蛇妖白素貞與許仙,就是在西湖上劃船時遇到的,在斷橋上擦身而過的,蛇妖至今還壓在雷峰塔下。

    父親張著嘴問,假的吧?

    你說,當然假的,只是個傳說。你好好養(yǎng)病,等身體好點了,我就帶你去看西湖吧?

    父親說,再美不就是一池子水嗎?西湖就不去了,太折騰了。

    他悄悄地趴在你耳朵上說,這次出來呀,有幾個老頭,還在笑話我當年呢,說你這次到上海,是要經過南陽臥龍崗的,不要又摔跤了呀?我就告訴他們,南陽有什么好的,哪有人家上海漂亮?兩腿朝天的諸葛亮,哪有如今的上海人聰明?那東方明珠比我們這里的山要高好多,我兒子就在一百層大樓里上班,晚上加班的時候,伸手就能摸到月亮了。兒子,你說我沒有吹牛吧?

    你說,有點吹牛哦,我上班的地方才二十層。但也不夸張,站在陸家嘴那一百層樓上,摸不到月亮,至少可以摸到一兩片云彩,有時候起霧的時候,上海的云彩確實飄得很低。哪天你能下床了,我就帶你去東方明珠,還有一百層的金茂大廈,省得回塔爾坪后,那些老人家再嘲笑你。到時候你講給他們,還不羨慕死他們?

    父親擔心地說,這幾天身子越來越沉了,恐怕身體吃不消了。這輩子游不游東方明珠我也不在乎,還得再叮囑一句,無論如何得帶我回家呀。

    父親身體好的時候,你一直都在外奔波著,為了生計糊口,也為了自己的事業(yè),心想等自己事業(yè)有成了,在哪個城市安定下來了,你一定要帶著父親到全國各地走一走,有機會再跨過太平洋,去看一看外國的云彩和月亮,是不是和洋人一樣又肥又壯。父親這一輩子,還沒有真正地旅游過,也就是在他的一生中,沒有一天是真正地為看風景而活著的。

    如今你在上海一家報社工作,手下有幾十個記者,都是上管天氣下管油鹽的人物,算是在上海安定下來了。而且娶了個年輕而賢惠的上海女人,在這個城市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有了一部自己的小汽車,正準備著在上海生養(yǎng)一個孩子。這時候應該有條件、也有心情帶著父親好好享受一下,偏偏父親卻查出了絕癥,是肝癌晚期。

    父親到上海住院前,從塔爾坪不斷傳來父親身體不好的消息,先是耳朵聾了,牙齒掉光了,后來是腰痛,腿腫,大小便失禁。但是你問起的時候,他總是說,人吃五谷雜糧,有個頭痛腦熱很正常,而且已經七八十歲了,泥巴已經埋到脖子了,不生病才怪呢。

    父親在上??床〉倪@些日子,你一直渴望著父親能夠好轉,除了那次去岳父的墓園之外,有幾次也勉強把他弄下床,但是還沒有走出病房,他就又昏迷過去了。醫(yī)生告訴你,他恐怕過不了這個冬天。真有點“子欲孝而親不在”的感覺。

    那天下午,你照例在家熬好稀飯,去醫(yī)院給父親當晚飯,這時候父親只能勉強吃點流食了。你一踏進父親的病房,他就掙扎著,從病床上坐起來了。自從查出患了肝癌晚期,住院一個多月了,他從沒有這么大力氣,這么麻利過。別說坐起來,就是翻個身,也得你們幫著。剛在樓道碰到醫(yī)生,他又對你說:還是準備料理后事吧。你當時聽了,眼淚就流下來了,你擔心的事情終于來了,想孝敬一下父親的機會徹底沒有了。

    看到父親突然有了一些起色,你笑了笑,心想人世間除了磨難,還是有奇跡的。

    你盛出一碗稀飯,里邊是加了紅薯的。父親在陜西老家住了一輩子,年年都要種紅薯的,吃了一輩子紅薯稀飯,好不容易到城里生活一個月,他還是忘記不了這種又甜又面的食物。從到上海第一天起,問他要吃什么的時候,他還是一句話,紅薯稀飯。前幾天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中,已經不能進食了,靠著打點滴維持生命。但是,一有機會問他想吃什么的時候,他吃不吃都還是一句話,紅薯稀飯。

    你端著碗坐到父親床邊,拿起勺子準備喂他的時候,他奪過了碗自己吸吸溜溜地,一口氣就吃完了。你問,要不再來一碗吧?他竟然點了點頭說,這輩子吃遍了草根樹皮,這些天吃了你們城里的燕窩與魚翅,還是覺得這紅薯稀飯是最可口的。

    父親說話的聲音也清亮了些,不再是含混不清。

    正是黃昏時分,最后一道陽光與第一道燈光摻雜在一起,照在醫(yī)院對面大廈的玻璃上,反射出來的光線顯得更加刺眼。父親住院期間,你與妻子都請假了,一半是年休假,一半是病假,輪流著陪房。她陪白天,你陪晚上,每天黃昏陽光未盡燈光未起,就是你們換班的時候了。你與妻子還打趣說,太陽與月亮原來是夫妻,現在是同事,得換班了。

    此時,妻子趴在病床旁邊睡著,聽到病房里少有的歡快聲就醒了,像個剛游完了童話世界的小女孩,揉著她的單眼皮看了看??吹礁赣H自己端著碗在吃飯的時候,臉上的疲憊一下子化開了。

    你笑著努了努嘴說,都吃第二碗了,我說吧,這就是奇跡呀。

    妻子示意你去病房外說話。你跟在她后邊,來到樓道狹長的盡頭。上海的冬天是黑得比較早的,陰影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一擁而上,還剛剛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樓道里已經黑透了。有幾盞燈壞了,幾盞燈未開,所以有些暗淡,實際上是有些恐怖。加上醫(yī)院床位緊張,樓道兩邊擺滿了臨時加出來的病床,隨處都能看到紗布、繃帶、針管與呼吸機,不時還會傳來撕心裂肺的呻吟。這就是許多魔幻小說里描繪的地獄的場面吧?endprint

    妻子說,你沒有預感到什么嗎?

    你說,感覺好多了,父親的病有轉機了,也許明天就可以去東方明珠了。

    妻子說,你沒有看他的臉色與眼睛嗎?像不像是沒上發(fā)條的機器人?

    你說,是呀,機器人更有力了,能吃兩碗紅薯稀飯了,上東方明珠應該沒有問題了,我們還是盡早帶他去東方明珠一趟吧?再一反復,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妻子說,他臉色是慘白的,沒有一點血絲;眼睛原來是沒有光的,但是現在你看看,像不像窗外的反光呢?

    你走到一扇窗戶邊上,看到窗外的太陽徹底落下去了,殘陽染紅了幾片白云,玻璃的反光卻仍然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你問,你是說,他是回光返照嗎?

    妻子說,我有這個預感。

    你整個人顫抖了一下,像是被窗外的反光一下子擊中了。你趕緊轉過身,朝父親的病房里沖去,當你沖到父親的病房時,父親已經軟軟地倒在病床上。如果剛剛身體里還有一塊冰在支撐著,這時候身體里的冰經過夕陽一照,一下子融化掉了似的,找不到一根骨頭了。

    當你淚流滿面地坐在父親的身邊,剛剛握住他的手,還未來得及問他什么,他就說了一句“塔爾坪”。

    實際情況是,他只說出了一個“塔”字就斷氣了。

    他用最后一絲力氣,再一次抬了抬手,是想指向窗外的,或者是想指向遠方的。他抬手指向的窗外,正是初冬時節(jié),那棵法國梧桐樹上,大部分葉子早在立冬后就陸續(xù)地落了,只剩下最后一片葉子一直堅持著。父親住院期間,每每從昏迷中醒來,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抬起手指向窗外,你那時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現在才明白,他指的就是那棵梧桐樹上的葉子。

    他的意思是葉子要落地歸根了。

    隨著一陣狂風,那最后一片葉子,也堅持不住,落了下來。這片葉子順著窗戶,打了一個曲折的弧線,然后飄到了病房里。妻子木然地撿了起來,準備扔進垃圾筒的時候,你把這片葉子要了過來,緊緊地貼在了你的胸口,然后跪到父親的面前說:我們回家吧。

    二、童話城堡

    妻子明白父親走了,但還是出門去喊了護士醫(yī)生,等護士醫(yī)生全部沖進來,準備給父親把脈聽診,甚至要用呼吸機的時候,你說,沒什么大事情,父親剛剛吃了兩碗稀飯,現在好像睡著了。

    護士醫(yī)生翻了翻父親的眼睛,就搖搖頭說,你們準備后事吧。你很生氣地說,什么后事?我們要辦什么后事?護士醫(yī)生以為你是傷心過度,不能接受父親離開的事實,所以就暫時先退了出去。

    妻子說,我們還是報個喪吧。

    你說,給誰報呢?

    妻子說,親戚朋友呀。

    你說,塔爾坪已經沒有親人了,在上海這個城市里,我們還有親人嗎?

    在你們塔爾坪,年輕人全部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只剩下一幫子老人,而且活著的老人也沒有幾個了。所以,上次回塔爾坪接父親到上海看病,你說過年恐怕回不來了。父親說,那上墳怎么辦呢?你說,可以提前呀。于是你來到塔爾坪的墳地,給所有去世的鄉(xiāng)親們燒紙,整整用了十二捆火紙,發(fā)現一個墳頭接著一個,這氣勢真的比村子要壯觀了。你說,村子里的人不停地在減少,為什么這墳地還在不停地擴大呢?父親說,葉落歸根嘛,你看看那幾座新墳,逢年過節(jié)的都不回家,但是如今去世了,還是回來了。父親又問,你以后也要回來嗎?你說,我娶了城里的女人,我回來就是葉落歸根,那她回來呢?不就是背井離鄉(xiāng)了嗎?

    就是從那天起,父親開始叮囑你,無論他死在哪里,都得把他運回去。他在塔爾坪早就選了一塊麥地,用青磚石灰建好了一座墳墓,而且還用泡桐樹打了一口棺材,連壽衣他也準備好了,全部堆放在你家的閣樓上。

    妻子問,要去青浦福壽園訂一塊墓地嗎?如果放在我爸的邊上,那他們也可以做個伴了。

    你的眼前,不停地出現父親抬手指著窗外的姿勢,還有那最后一片葉子在空中飄落的弧線,這一切好像都在指引著你。你給妻子說,其他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你還是先去把醫(yī)院的手續(xù)結清吧。

    妻子一出門,你把父親身上的病服脫了下來,為他換上了一套棉襖棉褲,給他系了一條紅色的圍巾,還戴上了一頂帽子。你把他捂得嚴嚴實實,幾乎看不到鼻子眼睛,你不清楚是因為外邊太冷,還是害怕大街上的熱鬧,也許這是一種武裝,也許就是一種偽裝,你覺得對于父親絕對需要這樣。

    你把父親放在肩頭,背著他出門了,別人遠遠看著,真像你與父親商定的那樣,背著幾件舊衣服似的。

    幾個醫(yī)生碰到了問,你背他干什么去呢?你說,上廁所呀。醫(yī)生說,樓上不是有廁所嗎?你說,父親喜歡干凈一點的地方。有幾個病友問,你背他干什么去呢?你說,我背他去院子里透透氣呀。病友說,外邊風大小心著涼。你說,穿得實著呢,而且父親從不怕冷的。在院子外,又碰到了一個半生不熟的人問,你背他干什么去呢?你說,他想逛街了,我背他去街上溜溜吧。

    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一個病人,想上廁所,想去透透氣,特別是想到人間的大街上溜溜,這就說明他的病情在好轉了,這是一種活著的狀態(tài)。

    聽到大家紛紛說“這好呀”,你卻流淚了。

    父親在你的肩頭很輕很輕,輕得和一堆舊衣服差不多,這一個多月他在與病魔斗爭中,耗盡了整個生命,已經皮包骨頭,剩下不到一百斤重了。他像是睡著了,頭像撥浪鼓一樣,一會兒倒向左邊,一會兒倒向右邊。他的臉不時地挨著你的臉,胡子還不時地扎痛了你,這與小時候父親抱著你,不時用胡子扎你一下,用臉挨你一下多么相似。他的雙腳在你的背上蕩著,不時地還像是踢你一下又一下。小時候父親背著你的時候,你就這樣調皮地踢過他的腰,父親那時候的腰肉乎乎的,像是安著彈簧,可以把你的腳像皮球一樣彈起來。

    你背著父親,或者是幾件舊衣服,先是穿過瑞金路,石門一路,石門二路,然后轉向陜西北路。你一邊走,一邊給父親介紹說,上海的路呀,全是以地方取名的,有丹鳳路,就是我們丹鳳縣的丹鳳;有商洛路,是我們商山的商,洛水的洛。剛才走的叫石門路,這個石門路肯定不是指我們石門鄉(xiāng),因為鄉(xiāng)呀、村呀,在上海是沒有名字的,起碼你得是個九品的芝麻縣,你才能有資格成為上海人的小弄堂。endprint

    你拍了一下父親的屁股說,現在走的呀,是陜西路,這條路上有好多名人生前住的房子。最有名的就是前邊的這個,叫馬勒別墅,是一個英國人給自己女兒蓋的,像是一個童話世界般的夢幻城堡。你一輩子了,還沒有聽到一個童話吧?還不知道什么是童話吧?童話就是講美人魚呀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在童話里,兔子是會說話的,樹木是會走路的。

    但是爹呀,我多希望我們現在就在童話里,只有在童話里人才能死而復生吧?一只鳥兒一朵花兒也能張嘴了吧?

    你沒有繼續(xù)朝北走,而是轉身朝南,順著陜西路往回走。你記得父親提醒過你,死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那樣他的靈魂通向陰間的時候就會迷路了。如今,你心想,迷路對于一個死人,是多好的事情呀,他就可以在人間多呆一會兒了。其實,你并不想讓父親的靈魂迷路,而是要背著父親去馬勒別墅轉一圈,讓他看看這個夢幻城堡,試試他在這個城堡里,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馬勒別墅在晚上,真是好看極了。光是幽藍色的,走廊四處都裝有護墻板,墻上雕著美麗精致的圖案,穹頂上裝有彩色玻璃,那一個個尖塔指著天空,像與天堂已經接通了信號。你剛來到大門口,就有兩個穿著制服的保安哈著腰跑了過來。

    保安問,你們訂座了嗎?

    你說,訂了。

    保安問,以誰的名字訂的?

    你說,陳先生。

    保安問,是你本人嗎?

    你說,不是,是我背上的這位先生,他是我爹。

    保安問,你爹地?你們是香港人?

    保安更熱情了,能叫爹地的,只有香港人了,都是李嘉誠這樣的大富豪。他這時才發(fā)現,你還背著一個被捂得嚴嚴實實的老人,他像一堆舊衣服一樣一動不動地伏在背上。

    保安問,他怎么了?喝醉了嗎?

    你說,是的,醉了,不省人事。

    保安說,都喝醉了,還要接著吃嗎?

    你說,是呀,趕場子。

    你一邊麻木地回答著,一邊朝著馬勒別墅的大堂走。以前沒進來過,以為這些近百年的老建筑,應該變成旅游景點了,沒有想到整個一座富麗堂皇的小洋樓,如今全部變成一個吃飯喝酒的飯店。另一個迎賓小姐查了查,回來對你說,今天晚上訂餐的名單中,沒有一個姓陳的先生呀。

    你說,沒有訂就隨便找個位子坐吧?

    小姐說,沒有訂就沒有位子,我們這里很火的,一般三天前就訂滿了。

    這位小姐說的都是實情,曾經有位朋友來上海,就住在馬勒別墅對面的城市酒店,你說請她到對面的馬勒別墅吃頓飯吧。不想拿起電話撥打過去,對方明確告訴你說,每位最低消費五百元,而且一周之內都沒有位子,這才給你解了圍。

    你說,那我們不要位子行嗎?

    小姐說,不要位子怎么吃呢?

    你說,轉轉不行嗎?

    小姐指了指“游客禁止入內”的牌子說,吃飯可以,參觀免進,都寫著呢。這位小姐借著走廊里有些迷離的燈光似乎看出了什么,她一陣驚叫著說,他是不是流血了?不得了他是不是流血了?保安也跑上來說,在往下滴呢,應該是吐血了,都喝成這個樣子,怎么還要喝呢?還是送醫(yī)院去吧。

    血是什么?是死與活的區(qū)別,死人是不會流血的,但是活著就會流血。也許父親走進這個童話城堡,就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出現奇跡復活了?你一時有一點莫名的興奮,你蹲到一個黑暗的角落,把父親從背上放下來,緊緊地抱在懷里,解開父親的圍巾,發(fā)現父親確實流血了,不是從鼻子里,也不是從眼睛里,而是從嘴角。

    一股黑色的血水從嘴角流出,鉆進了父親的脖子,你用衣袖一邊替他擦著,一邊不停地呼喊著,爹,爹呀,你醒醒呀。

    保安幫忙撥打了急救電話,與接線人員喂喂地喊著,說是陜西路延安路口,有人病危需要搶救。這時候,妻子已經開著車追了過來,停在馬勒別墅的前邊。妻子對保安說,不用叫救護車,我們自己送醫(yī)院吧。又有幾名用餐的客人,嘻嘻哈哈地走進了酒店,保安和服務小姐就忙著接待,已經顧不得別人是死是活了。

    妻子說,還不走嗎?

    你說,爹好像又醒了。

    妻子說,已經不在了,怎么會呢?

    你說,你看看這是血,斷氣了還會流血嗎?

    妻子告訴你,得肝癌的人,臨走時都會流血的。你擦了擦父親的嘴角,發(fā)現這血是塊狀的,像在稀飯里兌過冷水。你還是心有不甘,四處慌亂地摸著手機,想打催一下救護車。妻子把父親的一只手,拉起來放進你的手心,這只手像機器人似的,有些機械和僵硬,一彎曲就咯嘣咯嘣地響,而且已經冰涼,握在手心宛如握著一塊鐵疙瘩。

    你把手伸進棉襖里,摸了摸父親的胸口,又探了探鼻子。你吃驚地說,雖然沒有心跳,好像還有一絲呼吸。

    妻子說,沒有心跳怎么會有呼吸呢?

    你說,可能棉襖太厚了吧?

    妻子把手伸到父親的鼻子上試了試,然后失望地說,這哪里是呼吸,是外邊的風吧?

    確實是外邊的風,透著一絲絲寒意的風。你說,為什么是風呢?為什么風不從他鼻子里吹出來呢?

    妻子說,只有在外邊才有風吧?如果在房子里是不會起風的。

    妻子摸了摸你的額頭,想看看你有沒有發(fā)燒。她感覺你此時的神情,顯得十分糊涂和反常。這時一輛救護車閃爍著開了過來,幾名護士抬著一個擔架跑過來問,剛才是你們打的電話嗎?

    妻子說,沒有啊。

    護士說,不是有人胃出血嗎?

    妻子說,前邊酒店吧?

    這時,馬勒別墅傳來了干杯的聲音,偶爾還有猜拳行令的聲音,于是幾名護士抬著擔架向馬勒別墅沖去。

    妻子說,還不快走?不然來不及了。

    你看了看焦急的妻子,不得不回到現實中。夜晚的天真是太冷了,大街上人越來越多,顯得更加熱鬧了,你重新用圍巾和帽子把父親武裝得更加嚴實了,這一次連你自己看了都誤以為是幾件舊衣服雜亂地卷在一起。endprint

    你抱起父親一步步離開馬勒別墅。你順著陜西南路,繼續(xù)朝南走著,一直過了淮海路。這里有巴黎春天、淮海百盛等大型購物中心,還有時尚的巴黎婚紗、老字號北京烤鴨等商店。過去臨近著名的襄陽路水貨市場,幾年前市場被關閉后,這些假貨一下子隱入四周的小巷子,所以十字路口到處都是“LV要吧、勞力士要吧”的叫賣聲。加上還有幾條地鐵在此交匯,所以成了上海最繁華的地段之一。

    你背著卷在幾件衣服之中的父親,幾乎是從人群中擠過去的,你盡量小心翼翼,不要與任何人發(fā)生碰撞,不要讓父親流出的血沾到人家身上。妻子則開著車,打著雙跳燈,在后邊慢慢地跟著,有點長街送行的感覺。

    妻子明白你的心思,過了紅綠燈她停下來提醒你說,你走反了吧?這是去哪里呢?是回滬金醫(yī)院嗎?

    離父親住著的滬金醫(yī)院已經很近了。醫(yī)院周邊的幾條街道總是讓人那么揪心,不時會冒出幾輛救護車把夜晚一道道地撕開。

    于是你又回頭了,順著陜西路朝北走,經過長樂路十字路口的時候,你提醒自己,一定要慢一點,再慢一點。第一婦嬰醫(yī)院就在這條路上,每天都會有無數的新生兒在這里誕生,在這條路口出沒的孕婦也很多,她們的身體里藏著另一條生命,所以你不能嚇著她們,或者是嚇著她們腹中的孩子。

    不然,父親會責怪你的。

    走到康定路十字路口的時候,路面上也許有一塊石頭,也許是你雙腿麻木了,你一下子摔了一跤,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父親則從背上滑下來,落在地上彈了起來,撞到了一棵梧桐樹。

    裹著的圍巾散了,戴著的帽子掉了,父親從幾件舊衣服里露了出來。他或許被撞痛了,嘴巴大大地張著,似乎用他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巴,向人們述說著他所看到的一切。你上前踢了幾腳梧桐樹,梧桐樹沒有作聲,沒有葉子落下來,因為這棵樹上已經沒有葉子。

    你干脆抱著父親,一屁股坐在地上,給父親揉著頭。你一邊揉一邊說“大包小包揉揉就好”,這句話是父親小時候教你的。揉完了,你把父親平放在雙腿上,借著路燈仔細地檢查一遍,還有什么地方受傷了。

    陜西路從南朝北是單行道,妻子開車繞了一圈,終于繞到你的身邊。她對你說,趕緊上車吧?

    妻子與你一起把父親抬上了車,平放在汽車的后座上。你已經坐上了副駕駛,似乎又覺得不妥,便拉開車門與父親一起坐到了后排。你把父親的頭輕輕地摟在懷里,像是摟著一個已經入睡的孩子。

    有人以為是一場車禍,要把撞傷的人帶走,來毀滅現場。人世是險惡的,這樣的事情常會發(fā)生,所以有人就打電話報警,很快就有幾名警察騎著摩托,急急地趕了過來。妻子這時候已經從康定路這條單行道上,逆著車流走遠了,混入武寧路這條十分寬闊的交通要道。到了武寧路,就過了靜安區(qū),進入了別人的地界,所以背后并沒有出現追來的警車。

    在夜色斑駁的這個晚上,除了人命關天,沒有人在乎你是不是逃逸。

    三、上海簡介

    上海的這個冬天,自立冬時起,就一直沒有下雨,更不會下雪。這里再冷,輕易不會下雪的。反正,在這個幾千萬人的城市里,沒有幾個人是以種植莊稼為生的,所以根本不在乎天氣,在人們祈禱的用詞中,也沒有風調雨順這個概念。

    老家塔爾坪是小不拉茲的地方,小得在地圖上都不會出現,雖然大家很關心天氣,卻是沒有天氣預報的,離陜西西安與河南南陽,差不多都是幾百公里,從廣播里聽到的西安天氣與南陽天氣,預報都是不準確的,所以住在塔爾坪的人,只能抬頭看天了。父親在塔爾坪的時候,經常會站在村口那棵核桃樹下,看看山頂上云霧的厚薄,看看傍晚霞光的顏色,就知道第二天是不是會下雨,起不起風。

    父親進入上海前,空氣就異常糟糕,除了汽車不斷排放的黑煙,還有從北方飄過來的沙塵暴,把上海的天空全給遮擋住了,所以父親抬頭望著上海的天空,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父親住院期間,每天要把病房的窗戶拉開。

    如果是白天,他就問你上海有云彩嗎?如果是晚上,他就問你上海有星星嗎?

    你會說,有呀,哪里會沒有云彩與星星呢?

    開始父親問的時候,你還是非常自信的。你告訴父親,上海不但有云彩,而且特別漂亮。有的像棉花苞,有的像魚鱗,有的像馬匹,還有的像兔子。飄得沒有塔爾坪那么高那么遠,所以看上去十分清晰,就更加好看了。至于星星嘛,肯定沒有塔爾坪那么亮了,因為塔爾坪一到天黑就黑燈瞎火的,而上海一到天黑卻是燈火輝煌,任何一盞路燈都可以站出來,叫囂著與星星比試一下。就像上海本土人,哪怕再偏僻的小市民,也敢站出來與外地人比誰是城里人。

    你說,這幾天沙塵暴,等天氣好了,你再看看吧。

    父親開始也說,大城市嘛,肯定什么都比我們塔爾坪強,云彩應該也不會差的。我們那里山那么高,天空巴掌那么大,就是偶爾能看到一塊云彩長得像頭牛吧,也只有半個身子。

    但是,在父親住院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你越來越自卑了,甚至在父親一抬頭看天的時候,你就有意識地低下頭不敢面對父親了。因為你每回答一次父親,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據那些天有關部門發(fā)布的監(jiān)測數據,這一年的冬天出現了幾十年不遇的霧霾,連澄藍色的淀山湖地區(qū)也出現了重度污染,官方的解釋是浙江那邊大規(guī)模燒秸稈造成的,通俗的說法就是裊裊的炊煙太濃了。好多人笑著比喻,空氣稠稠的,黏黏的,黃黃的,人已經變成了小泥鰍。

    有一天,你前往醫(yī)院的途中,由于能見度太低,竟然撞在一棵香樟樹上。

    父親問,是不是撞到樹了?

    你說,是呀,你怎么知道?

    父親說,這和我們走夜路的時候一樣呀。

    當時并不是晚上,你走的也不是夜路。你有點惱怒地對父親說,你來上海之前,上海肯定是有天空的。

    父親安慰你說,我知道,又不是陰曹地府,哪個地方會沒有天空呢?哪個地方會沒有云彩與星星呢?只不過是我一來呀,就被擋住了,說不定這些灰塵,還是我?guī)淼哪?。endprint

    這一番話是父親剛剛說的,父親說完之后,整整刮了一個多月的沙塵暴就結束了,隨著一陣海風夾著一陣冷雨,上海玻璃一般的天空就回來了。久別的天空比過去好像更加藍了,瓦藍瓦藍的,那一朵朵云彩更輕了,如揮動著一縷縷絲帕。

    但是父親卻走了,父親永遠看不到上海的藍天白云了。

    或許是上天安排的,專門安排那么厚重的塵土,一粒粒從大沙漠飄過來,經過蒙古草原,經過北京,經過中原,經過唐朝、清朝、民國,然后隨著父親一起,就飄到了上海,把上海的云彩與星星蒙住,目的就是不讓父親看到上海的真實面目,就是不讓父親對上海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

    讓父親依然守住自己的看法:還是咱們塔爾坪好啊。

    你對這一切也有預感一般,半年前讀到雷平陽一首叫《藍》的詩的時候,你把它背了下來。

    你看著上海少有的天空,靜靜地給父親念了起來:過牛欄江時,天空/比兩個月前藍了一點。車過昭通城/又藍了一點。跟著一朵白云/跑向歐家營的那半個小時/它藍到了極限……/坐在院壩里,和母親說起天空的藍/被她厲聲打斷。父親死去才兩月/她說:它應該堆滿了天空的紙錢/它應該打開天國的噴泉/它還應該,在黑色大幕的邊上/指定一群星斗,充任淚眼和燈盞/天啊,不能再藍了,再這么藍下去/我的母親,一個悲觀主義者/她怎么承受得了你的藍。上海的天空啊,今夜你不能再藍了,再這么藍下去,讓已經離開的父親,怎么承受得了你的藍啊。

    妻子輕踩了剎車,把車緩慢地停在路邊,聽完你的朗誦之后,才小心地問你,現在去哪里?

    你把頭伸出車窗,抬頭看了看藍色的天空,再回頭看了看車后。透過車后的玻璃,上海一片燈火輝煌,即使那些沒有燈的地方,也被一道道霓虹照亮了。整個城市的街街巷巷,像一條條銹跡斑斑的鐵鏈子,如今被一把火燒紅,馬上就要熔化了。天氣一旦好起來,在這個城市再低矮的地方生活,都可以看到東方明珠,錐子一般插在面前的土地上。

    你拉了拉父親的手說,去東方明珠吧?

    妻子問,就現在嗎?

    沒有等你回答,妻子已輕踩油門,緩緩地上路了。在蘭溪路口調轉了車頭,駛上了內環(huán)高架。這雖然不是去東方明珠最直的,甚至是繞了一個大彎子,但是每每有朋友從外地來上海,帶他們去旅游觀光的時候,是你們必走的一條線路。因為從這條線路走過去,沿途可以看到許多上海的美景,而且在高架上,低處的雜亂與石庫門不見了,那些到處流竄的小攤販與煙花柳巷也不見了,你能看到的都是瓊樓玉宇。這就是修高架的另一個好處吧?從高架上通過,你能看到的,都是浮在半空中的生活,都是這個城市的上半身。用男女關系來比喻,仿佛就是一場沒有欲望的君子之交,是浪漫的,是儒雅的,是單純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你把兩邊的車窗搖下來,把父親向起抱了抱,幾乎讓他直直地與你挨著坐了起來。這樣他就能透過車窗,看到彩虹一般的高架和高架兩邊的景色了。

    走過一個大圓球時,你給父親介紹說,你看像不像一個琉璃球?這是長寧區(qū)體操中心,周立波常在這里說海派清口,就是一個人說笑話。妻子插嘴說,現在正在入場呢,所以車才這么堵。

    你很氣憤地說,什么時候不堵了?在上海有不堵的時候嗎?

    妻子說,當然有,后半夜就不堵了你信不?

    你更氣憤地說,盡說胡話,后半夜你出來過嗎?

    妻子討好地說,爹呀,我出個題目你猜猜吧,你猜猜“耐伊做特”是什么意思?

    這句話,是周立波的經典臺詞,也是每次演出時的高潮。每次演出結束的時候,所有的觀眾都會隨著周立波,舉起拳頭高聲歡呼著“耐伊做特、耐伊做特”,像是當年大家一起喊“毛主席萬歲”一樣。妻子曾經也考過你這個外地人,你至今也沒有想出具體的答案。

    還沒有超過一分鐘,妻子就自問自答地說,爹呀,我就告訴你吧,“伊”就是他的意思,“做”就是干的意思,這是上海灘黑幫老大的一句口頭禪,“把他干掉”。

    妻子回頭沖你笑了笑。

    你沒有笑。你說,不是一種酒嗎?比如俄羅斯的伏特加。

    氣氛就這樣被緩和了,竟然讓你一時忘記了眼前。

    再往下,就到了可以容納八萬人的萬人體育館。你摟了摟父親的脖子說,爹呀,八萬人啊,我們塔爾坪祖祖輩輩,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就是連貓呀狗呀,還有你年年殺掉的大肥豬,全部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十分之一吧?

    萬人體育館打著熒光,像是一朵盛開的白花,當初是照著上海市花白玉蘭設計的。此時也許是哪位明星的演唱會吧?遠遠就能聽到里邊的歡呼聲與嚎叫聲。你搖了搖父親說,你看看,像不像塔爾坪夏天時滿山遍野長著的野百合?

    妻子這一次沒有插嘴,她在上海經常給你煮百合綠豆粥,但是她只去過塔爾坪一次,而且在寸草不生的冬天,所以從沒見過野百合開花的樣子。你不知道為什么,在塔爾坪就是再饑荒的年月,也沒有人把野百合挖出來當飯吃,你們家門前的小河里有一條條小魚兒游弋著,卻從來沒有人撈出來當食物。也許在塔爾坪人眼里,這些美好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是值得尊重與珍惜的吧?從這一點來講,生活在塔爾坪,無論你多么卑微,只要你像螞蟻一樣能爬,像蛐蛐一樣能叫,像瓢蟲一樣能飛,你就是幸福的了。

    你們還經過了只剩下東方之冠與月亮船的世博園區(qū),還把汽車開上了呈螺旋式上升的南浦大橋。一路上,你恨不得把這里的每一盞明亮的燈,每一只從頭頂飛過的水鳥,每一棟房子,每一扇窗戶,每一條馬路,甚至每一個匆匆而過的陌生人,還有那個曾經供你上班又炒了你魷魚的摩天大樓,都指給你的父親。

    你在上海已經整整生活了九年,頭發(fā)是在這里白的,牙齒是在這里落的。因為迷過太多的路,受過太多燈紅酒綠的引誘,所以經歷過太多的煎熬之后,你對這里的一點一滴都是熟悉的,都是十分熱愛的,有時候碰到自己曾經扶起過的一棵樹,曾經避讓過一只螞蟻的草坪,曾經拾起過一塊垃圾的街道,你都那么激動,感覺這里的一切繁華,都是自己一手創(chuàng)造的,一百多層的金茂大廈就是你家的。endprint

    你沒有理由不把這些告訴你的父親,沒有父親就沒有今天的你。沒有你,今天的上海恐怕就暗淡一些了,起碼要少一兩束光線吧?就像沒有上游塔爾坪的涓涓溪流,哪里會有下游的滾滾長江與滔滔東海呢?

    想到這里,你不禁有些失控,眼淚不經意間又流了下來。這淚水通過你的臉頰一顆顆落到了父親的臉頰上。猛然看過去,父親像是被眼前的景色感染,流淚了一般。你伸出手,輕輕地幫父親一顆顆地擦去了臉頰上的淚水。

    你說,爹呀,你別哭呀。

    妻子說,爹可能高興吧?看到你生活在這么好的地方,在替你高興呢。

    很快你們就來到了陸家嘴,與外灘僅僅隔著一條黃浦江,這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這里每一座高樓,都是需要仰起頭才能欣賞的,你一問一答式地與父親聊了起來。

    你問,爹呀,你知道這里什么最多嗎?

    你答,錢最多。

    你問,為什么錢多呢?

    你答,因為外國的銀行多,有四百多家呢,有一家你還認識,你知道是什么嗎?就是花旗銀行呀,那一年有人拿著幾張老人頭,說是孫中山的存折,可以到花旗銀行兌現黃金萬兩,你正需要替我交學費,所以就被騙了。

    妻子把車停在金茂大廈下邊,然后回過頭說,你讓爹看看,旁邊那座樓像不像一把軍刀?

    你知道她說的是目前最高的環(huán)球金融中心,地上一百零一層,這是日本人投資的。樓頂上原來是圓的,像一面太陽旗,小日本要把他們的國旗牛逼地插在上海,后來中國人上街反抗示威,才把樓頂改成了方形的?,F在不像太陽了,卻像一把刀柄。

    你盡量讓父親坐直了身子,讓他把頭伸出車窗外,像他預報天氣時一樣抬著下巴。你說,再過兩年,上海人在旁邊會蓋一座更高的,一百二十層,六百多米,跟咱塔爾坪的山差不多了。

    你似乎感到父親的懷疑,住這么高多艱難呀,爬上爬下的,吃口水也不方便吧?

    你解釋說,人家上下坐電梯,而且樓有多高自來水就有多高。如果在塔爾坪的山上安一部電梯那就好了,爹你砍柴呀,挖藥呀,放牛呀,呼哧一下就到山頂了。

    你想,父親應該會被這句話逗樂的,但是他并沒有笑。也許他在遐想著在大山上安裝電梯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吧?

    妻子再次把車緩緩地啟動了。這時有一個年輕人站在路邊,他穿著一件黃色的軍用大衣,一手捂著頭一手揮舞著,在焦急地攔著出租車。在上海華燈初上的這個時候,特別是在陸家嘴這樣的繁華地段,想打一輛出租車真比找到一只白鷗還難吧?

    妻子說,他好像受傷了。

    你說,別管閑事,我們有正事呢。

    妻子說,也許他會死的。

    你愣了一下說,那開過去吧。

    于是妻子把車停在他的身邊,然后搖下車窗問,你去哪里?

    這個年輕人果然受傷了,從他捂著頭的手縫里,有一股股鮮血流下來,像是一條條蚯蚓在爬。他擺了擺手說,你們是黑車吧?我不打黑車的。

    他還是揮舞著手,沖到滾滾的車流中間,一時喇叭齊鳴。有人罵,你找死?。坑腥藙t朝他直吐唾沫。妻子沒有把車開走,只是靜靜地等著。

    這個年輕人最終還是跑過來,先是拉開了后門,發(fā)現里邊已經坐著兩個人,于是又拉開了前門,坐進了副駕駛的位置。他手縫里的血,流得更厲害了。

    你說,小心你的血。

    年輕人回過頭,用軍大衣的袖子一抹,就把半邊臉抹花了。他一點也不覺得痛,而且嘻嘻地笑著,像是表演川劇中的變臉。血并沒有止住,還是有幾滴灑下來,染在你們的車座上。

    妻子問,去哪里?

    年輕人說,還能去哪里?上就近的醫(yī)院吧。你拼車就算了,可別給我兜圈子呀。

    車緩緩地啟動,離開了光怪陸離的繁華地段,慢慢地鉆進了暗淡的小巷子。年輕人并不在乎窗外,而是在車里打量了一番,然后嗅了嗅鼻子說,味道怎么怪怪的?

    妻子說,是血吧?

    年輕人說,怎么會,我沒得肝炎,也沒有艾滋,我的血是干凈的。

    妻子說,是腥味,再干凈的血也有腥味,你看看你的血,已經弄到車上了。

    年輕人說,所以看我流血了,出租車根本不拉我,他們這叫拒載,我要投訴的。你車頭上有四個環(huán),是不是奧迪?你們拿奧迪做黑車,比出租車舒服多了。

    他又嗅了嗅鼻子,一拍大腿,很確定地說,啊,我知道了,你們下過老鼠藥,車上是不是有死老鼠呀?

    你有點無法忍受,討厭地對妻子說,讓他下去吧!

    妻子苦笑了一下,還是加大了油門,向著東方路開去。這個區(qū)域最好的東方醫(yī)院就在這條路上,年輕人的血還在從耳根往下流,流到下巴的時候就滑落了,一滴滴打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年輕人并不關心自己的傷勢,主動向你們介紹說,我是上海中心工地上的安裝工,你可別小看我,金茂大廈上的玻璃還是我安上去的。我喜歡站在這個環(huán)形天橋上,數下邊的車子,有時候一個晚上,我能數到四千輛。今天晚上沒事,我又到天橋上數車子,有個女的正和男的親嘴呢,卻突然睜開眼睛,指著對面的樓頂問,你說像不像楊貴妃頭上的帽子?男的說,哪里像了?女的說,上邊的珠子像,簪子也像,我也要一個這樣的帽子。男的說,有賣的嗎?女的說,我不管。男的說,好,好,明天就買一個給你。這對小鴛鴦說著說著,一個閉著眼睛,一個撅著雞屁股,又滋滋地親了起來。我剛數到四百二十三個的時候,抬頭一看這座金黃色的樓頂,順嘴說了一句,哪像帽子呀,就像一堆狗屎,上海就是一堆堆狗屎。

    年輕人有點氣憤地說,我就這樣被人打了。

    見沒有一個人吱聲,他側臉看了看妻子,又回頭看了看你和懷里的父親,然后說,看樣子你們也不是上海人吧?你們說心里話,喜歡上海嗎?反正我不喜歡,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還特別想呆在這里。

    車很快停在了東方醫(yī)院的門口,有救護車拉著警報不停地開來,有打架斗毆的,有喝醉酒的,有心臟病復發(fā)的,有不小心掉到河里的,有被空中落下的一袋子垃圾砸了的,有魚刺卡了喉嚨的,五花八門什么樣的情況都有。只有你來到醫(yī)院,才知道這個世界并不安寧,有病的人是那么多,生命是那么不堪一擊,有時候脆弱得只要一分鐘,一條命就消失了。endprint

    年輕人下車后,把手伸進大衣里摸了半天問,多少錢?

    妻子說,順路的。

    年輕人說,我知道你們拼車,所以應該少收點。

    妻子說,我們順路的,所以不收你的錢。

    年輕人有些意外,為什么呀?

    妻子說,看在我爹的面子上。

    這個年輕人問,你爹是誰呀?你爹我認識嗎?

    妻子說著,就把車啟動了,年輕人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很明顯,這個善意的夜晚超出了他的想象,在這個城市里什么都是以金錢來衡量的,不給錢你只能靠邊站。有一次,他去免費廁所拉了一泡屎,順便拿了兩張擦屁股的草紙,他以為同樣也是免費的,沒有想到出來的時候卻被人收了兩塊錢。

    年輕人并不急著去包扎傷口,靜靜地站在馬路旁邊,迷惘地向你們揮著手。

    你們返回了陸家嘴,用圍巾、帽子把父親好好武裝了一番,武裝成幾件卷在一起的舊衣服,帶著父親認認真真地參觀了一趟東方明珠。

    從東方明珠出來,妻子很自然地把車開入了延安東路隧道。這同樣是接待朋友,返回時一條最佳線路了。不但可以體驗從黃浦江下穿過的感覺,而且走出隧道右拐就到了外灘與南京路步行街。外灘的老房子,全是洋人蓋起來的,一百多年還是那么漂亮;步行街上的永安百貨、第一食品、先施眼鏡,都是中國的第一批商店,如今仍然琳瑯滿目,既有上海牌手表這樣的老古董,又有世界各地最流行的時髦貨。從步行街出來,如果再開上延安高架,可以清晰地看到人民廣場,這是上海市權力的中心。

    你在延安高架上,指著人民廣場中間那座四方形的火柴盒介紹說,爹呀,這就是上海市政府大樓,原來江主席、朱總理,還有現在的習主席工作過的地方。有一年國慶節(jié),發(fā)生禽流感,通報一個緊急情況,單位派我進去開會,一開就是三個小時,我在里邊坐了三個小時。你別看這座樓外表土了一點,破了一點,不如咱們家的前庭后院,但是里邊呀,到處都鋪著軟綿綿的紅地毯,水龍頭輕輕一擰就能用熱水洗手,洗完手往一臺烘干機下一伸,一股熱風就自動把手吹干了。大門口站著崗哨,腰上別著手槍,是二十四小時的,你看到了吧?你進去出來呀,他都會“啪”地立正,敬個禮給你。

    你指了指市政府大樓西邊的上海大劇院說,像不像一個水晶宮?那八根白色大理石柱子,都是從希臘空運過來的。我們塔爾坪到處都是大理石,你用它們鋪過臺階,也砌過豬圈的。你問希臘是什么地方?這個國家是個洋鬼子,離我們十萬八千里,竟然用飛機運石頭,你是不是覺得可笑?這個大劇院里,天天都在演戲,但是爹呀,人們?yōu)槭裁床谎菰∧兀刻貏e是《卷席筒》多好聽呀,你聽了幾十年了吧?

    開到一個縱橫交錯的立交橋,妻子還是選擇了直行,進入立交橋的下層。妻子說,你給爹介紹介紹上海的幾條高架吧,像不像一條條大彩虹?

    你便介紹說,穿過上海市區(qū)的高架主要有三條,擁擠的時候外地車是不能上來的,上來就要罰款兩百塊,要是你還不心疼死了?夠你兩個月的油鹽了吧?所以上海的車牌子,就是車屁股后邊掛著的那張鐵皮,已經賣到十萬了。第一條高架是內環(huán)高架,順著上海市區(qū)繞了個圈子,像是上海的一條腰帶,有人說是褲帶,系得太緊的褲帶。

    你笑了笑問,爹呀,你看像不像我小時候用樹皮做的褲帶呢?

    父親好像有些疲憊了,幾乎無法靠在座位上,所以你干脆把他平放在座位上。

    你繼續(xù)介紹說,第二條高架是南北走向的,叫南北高架,北邊到石洞口,南邊到盧浦大橋。第三條高架是從東到西的,因為高架下邊的這條路叫延安路,所以叫延安高架,就是我們陜西省的那個延安,毛主席鬧革命的延安。東頭是著名的外灘,都是一百多年的老建筑,有沙遜洋行,有和平飯店,住一晚上幾千塊,恐怕值十頭牛吧?西頭是上海的虹橋機場,飛機像鳥似的露著白肚皮,貼著樹梢飛來飛去。我們現在就處于南北高架與延安高架相交處,那年打樁時出現過一件稀奇事,工人白天打,晚上就長起來了,有人向龍華寺的和尚求救,和尚說此地為龍脈,有一條大龍睡在里面,打樁正好打在龍頭上。和尚說,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此龍會出游,在此時打樁,就能打進去了,為了不讓大龍回來后生氣,必須在柱子上刻上九條龍。施工隊照著做了,就順利打下去了,和尚泄露了天機,當天就圓寂了。

    經過那根大柱子,妻子打了雙跳燈,把車停了下來。在這里,常有汽車停下來看風景,這里風景是流動的,是從任何角度都欣賞不到的。你借機指著那根柱子對父親說,你看到沒有?那金黃色的大龍盤在柱子上呢。

    你拉起父親的手,一條條地點著,一條條地數著,果然整整九條,有的似飛,有的似游,被各種燈光一照,感覺它們都是活的。

    立交上開始堵車了,巡邏的警察發(fā)現了異樣,便騎著摩托追到旁邊。警察說,這里不允許停車,請盡快駛離。妻子說,車子壞了。警察說,要急救嗎?于是用對講機開始調動拖車。妻子一打油門,汽車再次發(fā)動了。

    父親雙目緊閉著,他怎么能看到呢?此時此刻,他這雙僵硬的眼睛,如果能看到什么的話,也許只能看到自己的內心和自己的世界了。而那個世界,根本沒有辦法與父親以前的世界,與你們現在的世界重疊在一起。

    這也許就是真正的死亡吧?

    四、登高望遠

    妻子問,要打電話嗎?

    你說,還是買門票吧。

    妻子說,買幾張呢?

    你有一點點生氣地質問,你說幾張?你,我,還有爹,當然是三張了。

    你當然明白妻子的意思。你是報社的,還管著一批記者,到哪里都是不需要買票的,這是記者的面子,也是你的關系。平時來登東方明珠,只要給這里的蔡經理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說明幾個人,有沒有開車之類的,就妥了。有時候,蔡經理還會問,需要在旋轉餐廳吃飯嗎?如果你需要,只要不作聲,人家把這頓飯也會準備好的。等你趕到東方明珠二號門,不用按喇叭,也不用下車,只要對保安報上自己的單位,報上自己的名字,那道鐵柵欄就自動打開了。這是貴賓通道,從這里進入,再轉一個彎子,把車直接開到東方明珠腳下,停在半腰上,然后直接進入電梯。而普通的游客,車只能停在遠處的停車場內,從二號門進去,爬上幾十個臺階,繞過一個長廊,人多的時候還要排上半天,才能乘上幾十人一部的旅游觀光電梯。endprint

    父親到上海后的第二天,你就給蔡經理打了一個電話。蔡經理說,你們幾個人?還是老樣子,報上你的單位,報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你說,這次來的,沒有別人,主要是老父親。

    蔡經理說,這樣啊,伯父來了,我得請他吃頓飯,什么時候呢?就在我們上邊的旋轉餐廳吧?

    你說,父親是來看病的,什么時候還要看身體情況,只是提前打個招呼。當時提前打電話,怕父親身體好了,可以上東方明珠了,卻聯系不到蔡經理,在父親面前應該是很尷尬的。你要讓父親知道,他養(yǎng)的兒子是有出息的,可以隨便出入代表上海高度的東方明珠。

    但是現在呢?你覺得沒有必要了。

    你要讓父親以一個普通游客的身份,正正經經地買一張一百八十塊錢的門票,在二號門的檢票口,讓工作人員在這張票上打個孔,從此把它變成一張廢紙。然后憑著門票跨過那道柵欄,一級一級地爬上大理石臺階。如果人多的話,還要排隊,像一條長蛇一樣繞來繞去。

    這關系到父親的尊嚴,不買票看上去省錢了,而且滿足了虛榮心,卻失去了普通人起碼的尊嚴。

    不給蔡經理打電話,車就不能停進東方明珠。妻子于是花了每小時十五元的停車費,停在了馬路對面的公共停車場內,這恐怕是你第一次花錢停車。

    妻子下車去買票的時候,還是問,是三張嗎?

    你說,當然三張。

    你想了想,又叮囑說,買一張半價票吧。

    父親已經超過七十歲了,可以享受一位老人應該享受的優(yōu)惠,你不是想省那么幾十塊錢,你覺得有必要讓父親體驗一下,這個文明社會對一位老人的尊重。妻子明白你的意思,于是從包里把父親的身份證摸索了出來。

    準備進入東方明珠前,你把父親的衣領整了整,用圍巾把父親的半張臉都圍住,還把那頂帽子深深套在父親的頭上,如此嚴嚴實實的武裝,別說面對夜晚的寒風,簡直像幾件舊衣服胡亂地卷在一起。而且,你把父親緊緊地摟著,像摟著一個熟睡的嬰兒。

    你想起父親當初的話:“這才像我兒子,只要能把我運出去,別說是一堆舊衣服,你就說是一只狗吧?”你明白,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能混人耳目,你可以把父親偽裝成一袋面粉,可以偽裝成一個醉漢,也可以偽裝成幾件舊衣服,你不會把他偽裝成一條狗的,哪怕就是充當一條活著的狗你也絕不愿意。

    在檢票的時候,工作人員攔住問,半價票是誰的?

    妻子說,是老人的呀,他七十多了。

    工作人員說,光票不行,必須對照本人。

    妻子把父親的身份證遞了上去。工作人員看了看身份證,又看了看我摟在懷里的父親,奇怪地問,怎么像個蒙面人似的,外邊有這么冷嗎?

    妻子說,冬天了,這么大的風。

    工作人員一邊說著,一邊要掀開套在父親頭上的帽子,想露出鼻子眼睛與身份證對照一下。見你側著身子躲開了,蹲到旁邊一個黑暗的角落里,工作人員十分疑惑地說,不對吧?

    妻子說,他快八十了,牙齒掉光了,頭發(fā)也全白了。

    工作人員說,我們不是覺得年齡,我們覺得這身份證不像他的。

    妻子說,哪里不像了?

    工作人員說,眼睛,嘴唇,眉毛,恐怕哪里都不像,你們躲躲閃閃的樣子,身份證是假的吧?

    妻子說,我們不是躲,我們怕把他吵醒了,一個老人有必要騙你們嗎?

    工作人員說,為了看個景色,騙子多了,有用假錢的,有用假證的,還有人硬往里邊鉆的,我們什么沒有見過???

    可能確實天太冷,加上又是晚上,來登東方明珠的游客有些零落,但是這是陸家嘴,對面就是正大廣場購物中心,所以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少,大家紛紛涌到檢票口。有個看熱鬧的上海人說,阿拉沒這個鈔票呀,就不會出來窮白相了;有個外來的游客嚷嚷著說,你不進去,還是快讓開吧?

    你要來父親的身份證,發(fā)現身份證是十五年前辦的,那個時候的父親,剃著一個光頭,額角沒有一條皺紋,眼睛那么光亮有神,嘴角微微翹起地笑著,還有一排整齊而雪白的牙齒。你揭開蒙在父親臉上的圍巾,與現在對比了一下,皺紋深不見底,眼瞼耷拉著,嘴巴是松弛的,嘴唇像一張白紙,眉毛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落得有些稀稀疏疏。特別是整個臉,緊縮了,干巴了,比早上整整小了一圈。

    妻子抹著淚問,還是給蔡經理打個電話吧?

    你質問,打電話?你說給蔡經理打電話?!蔡經理來了怎么辦?總要和爹握個手吧,打個招呼吧,而且肯定要請吃飯吧。

    妻子說,那我們不去了?

    你低下頭,替父親整了整衣領,用圍巾干脆把整個臉都蒙住了。

    你說,補一張票不就行了?

    你摟著父親再次來到檢票口的時候,工作人員看到是三張全價票,就嘿嘿地笑了笑,然后得意地放行了。

    你一步步爬上臺階,每爬上一級你就回一次頭。只有從臺階上遠望,才能看到金茂大廈及環(huán)球金融中心的全貌。每每看到那點綴在天幕上的燈光,綠的,藍的,紅的,黃的,紫的,一閃一閃,讓人誤以為自己與天堂近在咫尺。

    雖然一個多月來,上海迎來了少有的晴好天氣,而且又是一個周末,但是游人意外地稀少,往日排隊的景象不見了,只有幾十個人,排在異常空曠的通道里,等著高速電梯。有個小女孩歡快地跑到你的身邊,仰頭好奇地問,這位爺爺怎么了呀?

    妻子說,你確定是個爺爺,而不是一個孩子?

    小女孩說,當然了,你看看他的手,像不像一張皮?小孩子的手怎么會像一張皮呢?

    這時,你發(fā)現父親的一只手,一只單薄的手,垂在袖子外邊,果真像一張皮,被歲月揉爛了似的??峙轮挥幸粋€天真的孩子,才會發(fā)現露在你腋下的這只手,是那么非同一般。

    小女孩問,他為什么要讓人抱著?

    妻子說,他睡著了呀。

    小女孩問,睡著了還登東方明珠?

    只有你明白妻子,父親他真的睡著了,永遠不會再醒了。排在后邊的一位河南人說,你們去臺階上歇會吧?排在前邊的一位山東人說,人雖然不多,你還是插在我們前邊吧?endprint

    放在平常,如果有人要插隊,那會引起公憤的。大家會吵架,甚至會打架。在人滿為患的上海,吃飯排隊,上廁所排隊,就是磕頭下跪也是要排隊的,為了插隊動刀子的事情也是常有的?,F在大家紛紛謙讓著,是因為抱著父親的你太孝順呢?還是因為被抱著的父親太值得同情?

    你想,大多數人并不注意別人的存在,根本不會來判斷別人是死是活,所以無論你有沒有蒙住父親的臉,把父親偽裝成幾件卷在一起的舊衣服,他們都不會在乎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對于少數人,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善良的,他們也許已經看出了一些破綻,明白你抱著的老人不是睡著了,你抱著到處游逛的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的游魂,他們之所以不想把你戳穿,是想讓一個人在最后的時光,能夠順利地從這個美好的世界中通過。

    不管是什么原因,像帶著幾件舊衣服一樣,能順利地帶著父親出來逛逛,你都是心存感激的。

    妻子說,我來換一會兒吧?

    你沒有同意把一百斤的父親,連同大過身體幾倍的陰影交給一個女人。她已經很累了,這個上海的嬌小姐,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以前端湯倒水的時候很累,現在跟前跟后的仍然很累。

    高速電梯還沒有來,你聽從了河南人的建議,抱著父親坐到了旁邊的臺階上。一位工作人員走過來準備阻止你,但是看你疲憊的樣子,于是關心地問,這樣子還能上去嗎?

    你說,一上去他就醒了。

    工作人員問,他沒有高血壓吧?

    你說,肯定沒有。

    工作人員說,那有沒有心臟病呢?乘高速電梯很危險的。

    妻子上前打圓場說,老人正好做過體檢,血壓呀心臟呀一切正常。說著,就打開包開始亂翻,像要找一張化驗單來證明自己的話。

    工作人員要揭開帽子,被你用手擋開了。你說,他怕光,這明晃晃的光,會嚇著他的。工作人員說,閉著眼睛也會怕光嗎?你說,開著燈有些人睡不著,就是這個道理吧?另一個工作人員趕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捂著鼻子說,哪來的味道?

    妻子說,不瞞你笑話,老人不喜歡洗澡,老人是山里來的,一輩子都在河里,聽說城里每一滴水,都是從好遠的地方流過來的,所以為了節(jié)省嘩啦啦的自來水,半個月沒洗澡了。

    工作人員說,還蠻懂得低碳環(huán)保的嘛,憑這個就應該得到尊重了,你們跟我來,坐貴賓電梯直接上去吧。

    父親不在上海的時候,回想起來你干了多少不本分的事情啊?尤其在醫(yī)院看個小感冒,掛號時要讓熟人打個招呼,就診時要找醫(yī)生走個后門,特別是照個B超拍個CT什么的,沒有一次不插隊的。父親住院后,有一次醫(yī)院的宣傳干事電話不通,你就直接找到專家說,你是某某報社的,是某某的朋友,希望關照一下。醫(yī)生批評說,你報社的?報社的就不能等了?現在坐在外邊的哪個不是絕癥?哪個的命不是過一天少一天?父親在外邊聽到吵架聲,對你十分生氣,屁股一擰便走了。

    你拒絕了工作人員的好意。你說,父親會不高興的。

    工作人員說,老人本來就可以優(yōu)先的。

    你感激地笑了笑,這時電梯來了。

    進入電梯后,妻子像是提醒你,又像提醒父親,說每秒七米呢,捂住耳朵吧。

    由于電梯太快了,所以在上升的時候,耳朵會嗡嗡地響。但是父親耳朵早就聾掉了,捂不捂是沒有什么差別的。你說,很快的,只要四十秒,我們就到二百六十三米的地方了。剛說完,電梯的門已經打開了,你們就懸在了上海的半空。

    你已經記不清自己上過多少次東方明珠。有的是為了工作,比如沙畫展呀,樂器展呀,是帶著采訪任務來的。有的是遭到挫折后,跑到這里來俯視一下這個世界,給自己打打氣。多數時候是陪外地朋友,來上海不登東方明珠似乎沒有什么值得欣賞的。有一次,北京有個藍詩人,晚上十點半了,急匆匆地打電話,說要登東方明珠。那時東方明珠已經清客,你只好找了蔡經理,專門開了一部電梯,把你們送到上邊的圓球里。這個藍詩人大老遠跑到上海,不是出差也不是旅游,是來見網友“姑姑”的,可惜楊過吃了“姑姑”的閉門羹。

    藍詩人爬上東方明珠的時候,已經沒有一個游客了,到處黑漆漆的一片。他向那臺望遠鏡里,一連投了二十個硬幣,通過望遠鏡對著一棟大廈直看了二十分鐘。然后高興地說,她就在這座大廈上班,那扇窗子里邊燈還亮著,說明她沒有騙我,她真在加班。

    還沒有妻子之前,每一次談情說愛的時候,也是你帶女人必到的地方。你常對她們打趣說,知道為什么要帶你們登東方明珠嗎?因為我長得太矮了呀。有一次,你還在東方明珠上過了一夜,那次是想體驗一下,在這么高的地方睡一夜是什么感覺,會不會做出什么奇怪的夢。所以在清場的時候,你偷偷地躲在廁所里,直到電梯停開了,所有的門關掉了,你才從廁所竄出來,獨自一個人躺在地上。你夜夜都會做夢的,多數時候夢見的是塔爾坪以及父親,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夢里竟然一片空白。

    無論你有一千個一萬個登上東方明珠的理由,帶著溘然長眠的父親登上上海之高,這是任何人也沒有想到的。但是,無論哪一次,天氣從來沒有這么好,空氣從來沒有這么透明,白云從來沒有如此縹緲,感覺已經不是絲綢了,而是仙鶴的一小撮一小撮羽毛,在輕拂著。

    這不就是父親前往的天堂嗎?在天堂里生活的神仙,還需要做夢嗎?

    順著樓梯,你們首先下到二百五十九米處的懸空觀光廊。過去是萬萬不敢踏上去半步的,心想如果腳下的透明玻璃碎掉了,這樣不就一下子落入萬丈深淵了?但是這一次,你抱著父親十分從容地走上去,不停地在上邊跺著腳。玩累了,你從懷里放下父親,坐在懸空的玻璃上,又跺了跺腳說,爹呀,你看看下邊吧,正在爬行的是什么?當然不是屎殼郎,是路上跑的小汽車;還有人,在面前的時候多大呀,一百多斤五尺多高,現在看看跟螞蟻差不多。

    但是父親呢?現在是不是比螞蟻還小呢?

    妻子還在邊上膽小地徘徊著。你對妻子說,有什么好怕的?

    妻子懷疑地看看你說,你原來為什么怕呢?endprint

    你也疑惑地說,原來我為什么會怕呢?

    妻子看了父親一眼,算是告訴你,是父親的原因吧?

    確實是父親壯了你的膽子,有父親在身邊的時候,你好像膽子就大了,什么也不怕了。小時候,你從森林中穿過時,有父親在你就不怕野豬野狼了;少年時,有父親的安慰你就不怕成為一個窮光蛋了;出門闖蕩時,有父親站在村口你就不怕迷路找不到家了;如今呢?你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任何事,不怕任何人,也不怕任何孤魂野鬼,因為這其中的一個可能就是你的父親。

    很多人不敢站在懸空的玻璃上,畢竟腳下是幾百米高的距離,任何一個有幻想的人都不會如履平地。你自己也不敢,但還是裝作很大膽的樣子,鼓勵著別人向前看,不要看自己的腳下,不要想象墜落時的情景。人很多時候,是自己在嚇自己,或者說是幻想嚇了自己。

    你對著妻子說,閉著眼睛上來吧,這玻璃結實著呢。

    妻子閉上了眼睛,一步步朝前移著,還沒有站到懸空處,已經嚇得哆嗦了起來。

    她在旁邊說,我給你們拍張照片吧?

    懸空玻璃下邊就是上海最繁華的陸家嘴,五光十色的汽車在大轉盤上跑著,像是一個滾動的大鐵環(huán)。你把父親放在這個大鐵環(huán)的中央,讓他平躺著。四仰八叉地躺在懸空的玻璃上照相留念,是來東方明珠旅游中最熱鬧的姿勢了。妻子掏出手機拍了幾張,不是很滿意地說,忘記帶照相機了。

    旁邊有一位游客,脖子上掛著一個佳能,屬于最新的款式。大家都在拍人的時候,唯獨他在拍景色,看上去很專業(yè)的樣子。他對你說,能讓我拍一張嗎?妻子說,你隨便吧。他于是端起大炮筒,對著父親和你咔嚓咔嚓了幾下,他回看照片的時候也不滿意地說,如果不蒙著臉,眼睛能睜開就好了。

    你心想,如果父親的眼睛能在這一刻突然睜開就好了。

    妻子對攝影師說,睜著呀。攝影師調了調焦,又咔嚓了幾張,不解地問,他眼睛是睜著的嗎?妻子肯定地點了點頭說,當然了,一直睜著的。

    有幾個年輕人,在玻璃上跳著蹦著,如在平地上一般,她們嘻嘻哈哈地指著父親說,你看看,他嚇得眼睛都蒙上了。

    妻子其實是沒有錯的,一個人的眼睛在這里閉上了,不見得在其他地方也閉著的;一個人在這里倒下了,可能從另一個地方爬了起來。只不過,在此時此地他是你的父親,在彼時彼地也許就是一根小草,一盞小燈,或者是一個小水滴而已。

    你抱著父親,再回到二百六十三米處。你給父親指了指那一排低矮的房子,說這就是外灘,全是洋人當年蓋的。那個大鐘表看到了吧?就是有名的海關大樓,小時候床邊就貼著這張年畫,你記得吧?貼了五六年都舍不得撕,那時候還不知道它是上海。正說著,伴隨著《東方紅》的曲子,海關大樓上的鐘聲響了,當當地敲了二十下。

    你扭頭看了看父親說,聽到了吧?晚上八點了。

    接下來你給父親指了指南京東路,說這就是十里洋場,早些時候只是一個賭錢的跑馬場;你再指了指光怪陸離的外白渡橋說,原來這座橋只準洋人通過,中國人過橋是要收錢的,在橋上還拍過電視劇《情深深雨濛濛》;指到陳毅雕像的時候,父親似乎在肩頭動了一下。

    你提醒他說,記得了?小時候你還跟我說,有位大元帥叫陳毅,我們也姓陳,所以要向他學習呀。于是在我三年級的時候,我把名字改成了陳元帥,不過在那學期中間,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老師改回來了。

    你還指了指黃浦江說,是不是看不到水朝哪里流呀?實際上它是從外灘朝外白渡橋的方向流的,再流十幾公里就是長江口了。你在塔爾坪流的汗水,甚至那年你砍斷一根指頭,一股股流下的那些血水,都順著我們家的那條小河,從丹江到漢江一直流到了上海,在長江口就匯入了東海。

    你自言自語,你說什么?水是渾的?上海的水哪能與塔爾坪比呢?一路奔波下來,經歷了多少事,吃了多少苦,能這樣子已經不錯了吧?

    妻子則指了指黃浦江邊的幾棟房子說,它叫湯臣一品,是上海最貴的房子,一平方二十多萬,一套房子就上億,安一只馬桶的位子就是我兩年的工資了。

    你說,再貴有什么用?哪有人買呀,聽說都空關著。

    妻子說,幾年前沒有人買,現在早就被人搶光了,前一陣子有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孩子買了,與一個大明星在里邊結婚,就住了一個晚上。

    妻子說到結婚,你突然加快了腳步,轉了半圈來到國際會議中心前邊。你指著腳下一棟圓球狀的房子對父親說,這叫國際會議中心,世界頭頭腦腦開會的地方,美國的克林頓,俄國的普京,都在這里開過會。

    你得意地說,我就在這里結婚的,是在一間明珠廳,擺了十六桌酒席,喝的是五糧液,抽的是硬中華。結婚的時候接你來,你卻說麥子黃了,要收割了。我當時說,在你眼里,麥子比兒子兒媳婦還重要嗎?你卻說,麥子可以吃,你們呢?而且麥子不收就爛掉了,你們今年不見明年還能見,等你們給我抱孫子了,再去上??磳O子吧。

    你說,兒媳婦已經懷孕了,測試過了,剛剛懷了兩個周,明年你就能抱孫子啦。

    妻子摸了摸肚皮說,你確定就是孫子?說不定還是一個孫女。

    你對父親說,我們爭取生個雙胞胎吧。爹呀,你說怪不怪?下了半個月的梅雨,到結婚那天下午說停就停了,突然出現彩虹了。你沒有看到兒媳婦穿著婚紗在彩虹中出現的樣子,像仙女一樣太漂亮了。

    妻子輕輕地踢了你一腳,對父親說,那天你兒子也很帥的,西裝領帶,還梳了個大背頭,有個藝術家,姓過的,朗誦了他寫的詩,聽了他的詩好多人都哭了。

    正好有一臺望遠鏡,妻子摸出一個硬幣投了進去。妻子說,你讓爹看看吧。

    你趕緊把望遠鏡扳下來,對準了父親的眼睛。你說,爹呀,你看看吧,說不定還有人在玻璃球里結婚呢。再順便看看放大的上海,應該能看到我們的房子,就是貼著紅色瓷磚的那一棟,樓頂上一閃一閃的那是避雷針,旁邊拉著好幾排高壓電線,上邊站著一串小麻雀,反正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從家里的陽臺上是能看到東方明珠的。endprint

    每個人的眼睛是否能夠看到只有自己清楚,所以你相信父親通過這臺望遠鏡,是能看到那些過往的婚禮,包括眼前迷離的燈光與搖晃的樹木,甚至比任何人看得都遠,看得都清,看得到過去與未來。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變成了他的一只眼睛。

    妻子死活要幫著背一陣子,你看著纖弱的妻子還是同意了。父親趴在妻子的肩膀上,幾乎壓得她腰都直不起來,像個佝僂病患者。但是她還是半拖半拽地,把父親帶到了一個標著“西安”的箭頭前。

    你指著遠方告訴父親,從這個方向一直朝前走,就是陜西的塔爾坪了,再從塔爾坪往西走三百公里,就是西安了。到塔爾坪一千多公里,步行需要一個月,一只大雁要飛半個月,一股風需要十天,開車需要一天半,若是如一束光線般的你,又會需要多久呢?會不會是一秒鐘就到塔爾坪了呢?

    有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你說,從陜西來的,陜西塔爾坪你知道吧?

    老人說,我也是從陜西來的,是黃陵縣的店頭鎮(zhèn),難怪這么面熟呢。

    你這時才發(fā)現,父親不知什么時候,戴著的帽子已經掀開,除了露出的眼睛閉著之外,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而且在晚上,燈越多的地方,一個人的影子就越多,有十盞燈朝著你,你肯定就有十個影子。所以所有人都在欣賞著迷人的風景,并沒有人在乎父親這樣一個游客有什么異樣。

    妻子吃驚地說,難道你們認識嗎?

    老人說,總覺得在哪見過,一時想不起來了。

    妻子說,我父親一輩子沒翻過秦嶺,也許與你的朋友長得像吧。

    老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妻子又問,你一個人嗎?

    老人說,是呀,不來就沒有機會了。

    妻子安慰說,怎么會呢?身體還挺結實的呀。

    老人問,你們背的是誰呀?妻子很自豪地說,是他父親,是我公公呀。

    老人有點羨慕地說,你們還真孝順,是專門帶他來登東方明珠吧?妻子不好意思地說,我只背了一小會兒。

    正說著,一個趔趄就摔在了地上。妻子說自己沒事,但是從牛仔褲里,很快就滲出了一片血。你趕緊跑上去要為妻子包扎,被妻子攔住了。你們三個人干脆一起坐在地板上,在這個“西安”的箭頭前,你們把父親夾在中間,左右摟著父親的脖子,妻子則掏出了手機,自拍了一張全家福。

    老人并沒有離開,他一時受到了感染,也夾在你們中間,執(zhí)意要站在父親旁邊,還要握著父親的手合個影留個紀念。妻子拍完了說,照片不是很清楚,有些模糊,你留個地址,洗出來寄給你吧?

    老人笑笑說,不用了。

    他既然“不用了”,又合影干什么呢?是真的認識父親呢?還是想感受一下一家人一起旅游的樂趣?老人拄著拐杖離開的時候,你發(fā)現他走路十分僵硬,抬腿時像是一個機器人,步調破碎而呆板,像是有點慌張。妻子小聲說,看上去是生病了,應該是老年癡呆。

    老人三番五次地回過頭,戀戀不舍的樣子,和你們揮了揮手。

    你重新把父親抱在自己懷里,說只能看這么多了,我們去吃飯吧?

    妻子趕緊去服務臺,詢問了一下旋轉餐廳,但是服務員告訴你們,這上邊是要預訂的,現在沒有位子了。在上海生活,道路還不算是最擁擠的,最擁擠的就是飯店了,環(huán)境好的飯店一般需要幾天前預訂,像東方明珠這樣的空中餐廳,至少需要一周前預訂吧?

    妻子提醒,要不要聯系蔡經理?

    你說,又忘了?蔡經理會讓我們自己埋單嗎?

    妻子說,就說朋友用餐呀。

    你說,如果你是父親呢?他會不會嫌貴?而且麻煩人?

    妻子沒有再說什么,幫忙把父親扶入了高速電梯,你們又花了四十秒的時間返回了地面,返回了零米的高度。

    從停車場出來的時候,有一位衣衫破爛的老人,端著一只茶缸子扶在車窗上,嘴里不停地念著什么。你還沒有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妻子把剛剛找來的七十塊錢全部遞了過去。

    妻子問了一句,夠嗎?

    妻子一點也沒有施舍的樣子,宛如在給一位親人付清了一頓晚餐的費用。

    五、半夜敲門

    帶著父親把上海逛了半圈,你的心情平靜了許多,除了總是不由自主地流淚,已經接受了父親不在的事實。

    在返回的路上,你說,人在與不在有什么差別嗎?

    妻子說,人還在的話,可以光明正大地登上東方明珠了。

    你說,父親不也照樣上去了?不也是二百六十三米?

    妻子說,差別可能不在父親身上,而在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身上。比如進東方明珠的時候,我總怕被人發(fā)現了。

    你贊同了妻子的看法,父親到底還在不在這個世界,對于他自己來說,特別對于這個偏遠農村的農民來說,同樣是單調的,孤獨的,陰暗的,他的身體同樣是可以移動的,他的靈魂同樣是自由的,他在你們面前同樣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如果說有差別的話,差別就是你們這些兒女,只要你們認為他還在,那他肯定就在。

    你認為,父親雖然不在這個世界,但是他并沒有離開你,他依然還在你的身邊,甚至離你更近,與你已經重疊在一起,安靜地享受著你為他安排的上海之旅。

    從延安高架朝西轉向內環(huán)高架,然后從金沙江路出口,通過楊柳青路又會轉到武寧路。從武寧路一直朝前,穿過了大渡河路,見到一個轉盤只要直走,就可以進入三一二國道了,順著三一二國道一直走下去,一千多公里就會碰到一個剛剛通了汽車的小山村,這就是你一直思念的故鄉(xiāng)、父親開口閉口的塔爾坪了。

    晚上九點多的樣子,你們來到了三一二國道的入口。妻子問,是不是要回家一次?你說,你說的家是什么地方?妻子說,是我們在上海城西雙河路的家呀,父親還沒有在這個家里過夜呢,那天一來上海就發(fā)病了,就住進醫(yī)院了。

    這時,你才想起來,把父親接到上海,他剛剛進門的時候,跺了跺地板,摸了地板的木紋說,這不是橡木的么?我們塔爾坪的橡樹砍掉后,以為被人拉到什么地方做床板做棺材了,原來躲到城里偷懶來了呀。endprint

    當他跑到窗前,伸頭朝樓下看了看,說了一聲“我的媽呀”,就一下子暈倒了。

    你以為父親是坐車暈車,加上在低處過慣了,站在二十四層的高樓上,突然得了恐高癥。你把父親送到上海最好的滬金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得出的結果卻是肝癌晚期。你本來與妻子是要瞞著他的,但是他醒來后,笑著對你說,應該是肝上的毛病犯了,是不是時間不多了?其實他對自己是非常清楚的,每次你打電話問起來,他總是說,每頓吃三碗飯,挑大糞呀,上山砍樹呀,一點事情都沒有,我身體結實著呢,你們在外就放心吧。

    原來,這全是騙著你們的。

    你什么也沒有說,妻子從你的眼睛里,已經明白了方向。她把方向盤一打,離開了三一二國道,朝著你們離此不遠的房子緩緩地駛去。

    你們在上海安下的家,位于一條雙河路上。當初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妻子看上的是小區(qū)綠化環(huán)境,小區(qū)內有一條人工河穿過,河上架有一座座木橋,兩邊是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小區(qū)外邊則有一個開放的大公園,公園里九曲回廊,水榭歌臺。但是讓你心動的,是雙河路這個名字,你的老家塔爾坪,就屬于雙河鎮(zhèn),還有小區(qū)外邊的公園里有個蘆葦蕩,你穿過時竟然發(fā)現有一對野鴨子。住在這個家里,能讓你產生一種幻覺——你還在陜西塔爾坪,起碼離陜西農村不是很遠。

    你把父親背進小區(qū),穿過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時,遇到了幾個跳舞回來的鄰居,他們一個個問,這是誰呀?他怎么了?你說,這是我的老父親,他不舒服呀。一位保安還跑上來,關心地要摸父親的額頭。妻子則擋開了,拉了拉帽子說,風大,小心著涼。

    在樓下碰到一位老鄉(xiāng),之間的關系不錯,平常會走動一下。也許是老鄉(xiāng)的原因,吃呀喝呀有些相似,都愛吃面條,都愛喝點小酒。有時候老鄉(xiāng)去旅游,就把一只大王八拿來讓你照看幾天,給它喂喂小蝦米;你若是從北方回來,也會捎點大棗呀核桃呀給他,讓他過過癮。所以,在上海的鄰里中,他家是唯一可以串門子的地方。

    老鄉(xiāng)說,大伯什么時候來的?哪天我請他去云南路吃羊肉泡饃吧?

    妻子說,在上海吃羊肉泡饃,還不照樣放幾勺子白糖進去?就算了吧。

    老鄉(xiāng)說,這怎么行,大伯來一趟不容易,大家應該借機聚一聚。

    妻子說,真不需要了,你有空來看看他就行了。

    兩個人正客氣著,你們就到家了。你把父親直接背進那間為他預備的房子里,這間房子是朝南的,有一個小小的露臺,對著小區(qū)里的花園,不但景色好,通風好,白天也能曬個太陽。父親沒來前是你們小夫妻住著的,接父親來上海后你們就搬到靠北的那間了,不僅房子小,一年到頭還不見陽光,所以整天陰絲絲的。

    父親這是第一次睡席夢絲,第一次睡一張可以放心翻身的床。父親在塔爾坪的那張床,是用木板支起來的,不足四尺寬,底下鋪了一層散發(fā)著霉味的麥草,這還是近幾年改良過的,早幾年還是硬邦邦的土炕,上邊鋪著一張席子。遇到冬天,天黑前先用柴禾燒一燒,天亮時就冰涼冰涼的了,一個人像是睡在一張冰塊上。

    妻子像是怕他冷了似的,又為他掖了掖被子。被子與褥子也是專門漿洗過的,不再是被彈過多遍的爛棉花,而是蠶絲的。為了迎接父親,妻子專門花了大價錢,從東方購物更換了這些,單就一床蠶絲被來說,幾乎是妻子一個月工資,具體多少錢你問她,她就說不貴的,才五折呢。妻子說,父親苦巴巴的一輩子,養(yǎng)過蠶,做過繭,抽過絲,但是卻沒有蓋過蠶絲被,這一次就讓他享受一回吧。

    你說,蓋著蠶絲被他會不會更睡不著了?

    妻子問,為什么呢?

    你說,他以為成千上萬的小蟲子在他身上爬呀。

    妻子當時就笑了,他又不是一片桑葉,蠶又不吃了他,怕什么呀。

    如今的父親不是被蟲子吃了,又是被什么吃了呢?為什么他突然之間就不在了呢?

    這時有人敲門了。這么晚敲門,是比較少的。在城市里,走門串戶的朋友少,敲門大多數就是物業(yè),上門催繳水費電費之類的?;蛘呤前l(fā)放廣告小卡片,要求給災區(qū)捐款捐物,也有一些走錯門的。所以,一般碰到咚咚的敲門聲,大家都十分驚慌,膽小的會屏住呼吸,把家里的燈一拉,裝作家里沒人的樣子。膽大的,會透過貓眼瞅瞅到底是什么人。

    你與妻子這次選擇了不吱聲,但是外面不依不饒地敲著。你與妻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搖了搖頭,意思是再忍一會。

    但是敲門者喊道,這么快就睡了?我來看大伯來了。

    原來是住十四樓的老鄉(xiāng)。妻子把父親房間的燈關了,然后給老鄉(xiāng)把門開了一條縫。老鄉(xiāng)隔著門問,大伯呢?

    妻子說:一路折騰,有點暈車,已經躺下了。

    老鄉(xiāng)透過門縫對里邊說,我也沒有什么好帶的,就買了一條子紅雙喜,兩瓶上海石庫門老酒,這兩樣都是上海產的。每年我回咱們陜西老家,也就提著這兩樣東西,我父親呀,喜歡得不得了,特別是石庫門老酒,他特愛喝,說是喝著不醉,也不燒心,比陜西西鳳酒強多了。我告訴他,一個是黃酒,一個是白酒,沒法比。只要他愛喝,就到上海住些日子,我頓頓給他弄一瓶子,放上姜絲溫一溫,再弄幾個花生米呀蘿卜干呀,父子倆不就樂呵呵的了?可惜他死活不答應。春天了,說是要給麥子鋤草;夏天了,他說布谷鳥叫了,馬上得收麥子了;就是冬天吧,他也有借口,說是舍不得槽上的大肥豬。

    妻子說,和我父親一個樣,說一千道一萬,連那邊的一根草也舍不得放下。

    這時,老鄉(xiāng)身后跟著一條小狗,這條小狗叫范二。其實是你們收養(yǎng)的一條泰迪,卷毛,棕色,十分小巧可愛。當時給它起名字時,你想叫小村子,或者叫陳三多。妻子極力反對地說,以后咱們有孩子了姓什么?你說,我們陳氏的血脈當然姓陳了。妻子說,孩子與這條狗,你是不是讓我挑一個跟我吧?妻子姓范,于是她給這條小狗起名范二。至于“二”的來歷,有幾個版本,她一會說受到王小波小說中王二的啟發(fā),一會又說二嘛,誰都明白是傻的意思呀。

    這些天你們要去醫(yī)院陪父親,范二就沒人看管了,便寄養(yǎng)在老鄉(xiāng)家里。endprint

    范二趁兩個人站在門里門外說話的時候,一下子從門縫里擠了進來。范二一進門,先是在妻子的腿上蹭著,又跑到你的腳邊打了一個滾,然后就一溜煙地鉆進了父親的房間,再怎么叫喚也不出來了。

    老鄉(xiāng)說,我出門的時候,它感覺到我要來似的,就寸步不離地跟著了。大伯來了,你們肯定要帶大伯四處好好轉轉的,所以范二還是交給我吧?這畜生嘴刁,米飯呀面條呀統(tǒng)統(tǒng)不吃,這些天我買了一只雞在招待它呢。

    老鄉(xiāng)說著,也從門縫里鉆進了門,直接沖到父親的房間,一邊叫喚著范二,一邊要去捉住范二。范二看到有人要捉它,就沖著老鄉(xiāng)狂叫著,甚至要撲上來咬他。

    你把父親房間的燈打開了,用被子一角蒙住了整個父親。

    你解釋說,剛一回來,他倒床就睡了。

    老鄉(xiāng)說,應該太累了吧。

    老鄉(xiāng)又開始埋怨他的父親了,說他為什么不來上海呢?我們在城市里好不容易混得像個樣子,有了房子,有了車子,也有了一點地位。但是呢?只能自己在這里享受,父母為我們吃了多少苦頭,不就是盼著有一天我們事業(yè)有成嗎?但是事業(yè)有成有什么用?父母兄弟不能一起享受的事業(yè),那還叫事業(yè)嗎?

    老鄉(xiāng)是上海政法大學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就留在上海一家法院,當了民事法庭的一名法官,天天拍著驚堂木,給人判案子,斷是非。如今剛剛提拔,當了副庭長,可以說在上?;畹靡L有風要雨有雨。有案子的,巴望著結識他,探聽點案子的進展;沒有案子的,離個婚呀分個房呀,生活中有點矛盾呀糾紛呀,也喜歡向他咨詢一些法律問題。就憑這些,他比你這個報社的小頭目更風光。這年頭人可以不出名,但是沒有人保證自己不出事,所以上到小區(qū)物業(yè)經理,下到看門的保安與清潔工,對他又點頭又問好的,都得敬上三分。

    老鄉(xiāng)說著說著,就坐到父親的床邊哭了起來。你聽著聽著,心頭一酸,淚水禁不住地又流下來了。

    你抹了一把淚水,安慰說,等什么時候,我?guī)湍阋黄饎駝袼桑?/p>

    老鄉(xiāng)眼睛一亮,馬上掏出了手機,撥通了他父親的電話,然后把手機遞給了你。你對著手機一邊流淚一邊說,伯父呀,我是你兒子的鄰居,也是老鄉(xiāng),我家是商洛的,你們家是安康的,都屬于陜南的,我現在把父親接到上海了,剛才還登上了東方明珠,他可高興了。

    你調整了一下情緒,接著說,現在老家應該下雪了吧?地里莊稼已經忙完了吧?你過來與我父親做個伴吧。

    電話那邊著急地說,瞎得著,說啥子么?

    老鄉(xiāng)說,他耳朵聾了,只有大聲點才行。于是他把手機接了回去,站到露臺上對著手機大聲喊著,我的大呀,你什么時候來上海吧,我也帶你上東方明珠吧,一百多層呢,我想你了,想咱們家了,想安康了,想紫陽了。

    聲音實在太大了,幾乎整個大樓都聽得清清楚楚。有人打開窗子抬頭朝上看,有誰家的嬰兒被吵醒了,發(fā)出了尖厲的啼哭聲,把小區(qū)的夜色給刺透了。

    老鄉(xiāng)還沒有喊完,又哽咽著哭了。手機另一頭也哭了,說是兒呀,想家了就回來吧,我給你預備著幾斤紫陽茶葉,還有幾個女娃子,等著你回來相識相識哩。

    妻子給老鄉(xiāng)遞過幾頁紙巾擦了擦眼淚。老鄉(xiāng)放下電話,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不是把大伯吵醒了?

    你說,他也是一個聾子,雷打不動的,倒是吵醒了誰家孩子,哇哇地哭了。

    老鄉(xiāng)伸出手,揭開被子一角,摸了摸父親的額頭。妻子有些心慌,趕緊上前說,你們去客廳說話吧,要不給你們弄點小菜,你們喝幾杯?

    妻子說著,一下子把燈關了,先轉身到廚房弄小菜去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老鄉(xiāng)把房間的燈又拉開了,伸手摸了摸父親的脖子,像是摸到了一條蛇似的,縮回手驚訝地問,怎么冰涼冰涼的?

    他又試了試父親的鼻息,還伸到被窩里摸了摸父親的身子,然后一下子站起來問,大伯他怎么了?趕緊送醫(yī)院吧?

    你沉默了半天,忍受不住,還是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你說,不用了,你還是回去吧。

    老鄉(xiāng)站起來,急得直跺腳,你們怎么這么怪呀,不送醫(yī)院是要出大事的。

    他說著就要撥打急救電話。妻子端著一個空盤子,跑進來攔住了說,我爹他去了,他不在了。

    老鄉(xiāng)說,去了是什么意思?不在了又是什么意思?

    妻子說,就是死了。

    老鄉(xiāng)吃驚地問,難道你們剛才背回來的是大伯的尸首?

    老鄉(xiāng)一下子躲閃到一邊,又朝前走了幾步,跪在了父親的床前,連忙朝父親磕了三個頭,作了三個揖。然后說,大伯死了,你們怎么不給他設靈堂呢?怎么不給他辦喪事呢?

    大家無語了好久,老鄉(xiāng)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問,你們是不是把大伯從醫(yī)院偷出來的?你們剛剛是不是帶著他去逛街了?是不是要把他的尸首運回陜西去?其實呀,你們也不用瞞我了,每次要接我父親來上海,他都推三推四的,要么說忙,要么說不習慣城市里的生活,這都是假的。

    妻子說,為什么是假的?

    老鄉(xiāng)說,有一次他問我,他如果死在上海怎么辦呢?我告訴他,那只能火化呀。他問有沒有辦法把他的尸首運回老家?我說,政府是不允許私自搬運尸首的,這樣是違法的,要坐牢的。而且人在醫(yī)院一死,就會被推進太平間,等家屬把身份證呀社保卡呀,一切可以證明身份的,全部注銷完了,沒有什么可以證明身份的,殯儀館才派車拉到火葬場去,推到爐子里燒掉。這中間根本就不讓家屬插手。從那以后,父親再也不松口了。

    老鄉(xiāng)長嘆一聲說,這叫葉落歸根呀。說實在話,我們雖然在上海安家了,你還娶了個上海嫂子,但是根并不在這里,如果到死的那一天,要問我埋在哪里,我還是情愿埋在陜西紫陽,最好是漢江邊上,我們在那條江邊長大的,整個心都泡在那里,尿水都撒在那里,不埋在那里,多可憐呀。

    妻子問,你是法官,你說說,我們把父親偷回來,真要坐牢嗎?

    老鄉(xiāng)說,法律條文上是這么寫的,但是有時候法律是一回事,怎么執(zhí)行又是一回事。中國歷來是講人情的,你們這是孝順,偷的是自己父親,又不是別人,民不告,官不糾,怕什么呀。換了我這個法官,我也會這么做的,你們今天晚上轉了一大圈,東方明珠都上去了,有人發(fā)現了嗎?endprint

    妻子說,真是奇怪了,除了在東方明珠檢票時,竟然沒有一個人發(fā)現,恐怕是捂得太嚴實了吧?

    老鄉(xiāng)說,沒有人深究罷了,你們帶著的是死是活,關人家什么事呢?

    正說著,你的手機響了。是滬金醫(yī)院的護士打來的,問十七號病床的患者去哪了?

    妻子說,在外邊吃夜宵呀。

    護士說,不是下病危通知了嗎?

    妻子說,已經緩過神了。

    護士說,十二點是要查房的,而且還要量體溫,打針吃藥,知道吧?

    妻子說,知道知道,完了就回去。

    老鄉(xiāng)說,你看看,人死沒死,醫(yī)院都不清楚,還有誰管呢?

    老鄉(xiāng)又問,什么時候去陜西?

    妻子看了看你。你說,明天清早就啟程了。

    老鄉(xiāng)說,一千多公里呢,過了安徽就有積雪了,你們小心開車吧。

    又說了一番話,老鄉(xiāng)下樓去找了兩支蠟燭,又帶來了三個饅頭,供在父親的床頭上。還有兩瓶子上海石庫門老酒與三個黃瓜。妻子去廚房里把黃瓜拍了,又切了一盤子香腸,三個人席地而坐,開始喝酒。喝酒前,老鄉(xiāng)一定要先敬父親。你說,他一輩子滴酒不沾,一沾就醉,我代他喝吧。

    老鄉(xiāng)說,這怎么好代呢?說著,就倒?jié)M了三杯,繞著父親的床邊,一杯杯地灑在地上。

    小菜一口未動,兩瓶老酒各自端起來,咕嘟咕嘟一口氣就喝空了。老鄉(xiāng)喝完了,死活要留下來一起守夜。你與妻子說,想單獨與父親呆一晚上,除了住院期間輪流著陪他,已經好多年沒與父親單獨相處了。

    老鄉(xiāng)說,那就當是他還活著吧,好好與大伯說說話吧。

    老鄉(xiāng)搖晃著,像是喝高了,吼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秦腔就下樓了。妻子拿起香腸叫喚著范二,希望把這條狗哄出門去,讓老鄉(xiāng)一起帶走,但是它有了警覺,趴在父親的床邊,耷拉著腦袋裝睡了。

    六、頭發(fā)與胡子

    以前下班回家,妻子會第一時間打開電視。她不看韓劇、好聲音和非誠勿擾,也不看中國的婆媳大戰(zhàn)。母親好多年前就離開了,妻子連婆婆長什么樣子也不清楚,她沒有婆媳矛盾的切膚體會,所以對這些爛片不會產生共鳴。相反妻子總是嘆氣說,要有一個婆婆那就好了,你送我一根蔥,我送你兩個棗,吵吵鬧鬧的,多有意思呀。

    妻子愛看的,除了小企鵝、大熊貓之類的動物世界,就是各個地方的購物頻道了。特別是碰到那些推銷小姐,聲嘶力竭地高喊“只要四千八百八十元喲”的時候,妻子都會笑呵呵地,把音量放大,震得家里的窗子滋滋地響。有時候,她嫌不過癮,干脆自己充當推銷小姐,舉著菜刀呀水壺呀,高聲歡呼著“僅剩最后一件,最后一件,請趕快拿起電話吧”。

    妻子說,我們家陰氣重,這樣可以增加一點生氣。

    你一回家,基本上就打開電腦,播放一盤古典名曲,都是《二泉映月》、《高山流水》之類的東西。然后一杯茶,一盤水果,更新一下博客,或者寫點雞頭蒜腦的文字。有時候,這些文字還會在《新民晚報》的“夜光杯”上發(fā)表,賺個三十五十的稿費,你拿到這些錢一般不會買酒喝,而是再添個十塊八塊的,統(tǒng)統(tǒng)地換成書。在睡覺前,你會到網上玩幾把斗地主,贏了就興高采烈,輸了則罵人家是豬腦子。所以,不管贏輸你都得到了放松,像吃了安眠藥一般,會睡得非常踏實。

    前一陣子,妻子從外邊收留了一條泰迪狗,你本來是非常反對的,懶得每到黃昏的時候,要拉它去院子里放風,讓它把屎尿拉在樹根下,或者是人家的車輪子上。但是這小東西一到家,又是握手,又是立正,還會陪著妻子在地板上打滾,也就樂于留下這個被人拋棄的畜生了。突然領悟出一個道理,證明一個人有沒有在這個城市扎根,首先看他能不能安心地入睡,其次是看他能不能收養(yǎng)一個寵物,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人,哪有心情去寵愛一只無足輕重的東西呢?

    所以說,上海的家以往還是挺鬧騰的,上海的夜晚從沒有現在這么安靜過,老鄉(xiāng)下樓的腳步聲都聽得十分真切,他一進家門也許脫衣服時,不慎抖落了幾枚硬幣,掉在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滾動聲,讓人誤以為這些硬幣滾呀滾,就滾到了自己的腳邊。

    妻子猶豫了一下,有點試探地問,我能開電視嗎?

    妻子應該接受不了這么安靜的夜晚,在上海這個只有白天沒有夜晚的城市,人們都希望著安靜,都害怕嘈雜。但是時間一長,一旦安靜下來,反而不適應了,更加煩躁不安了,以為地球停止運轉了。

    你說,放吧,干脆替我把電腦也打開吧。

    妻子先去了客廳,把那臺大電視打開。她并沒有把電視調到紀錄頻道,因為已經沒有她喜歡的黑猩猩或者是北極熊,而電影頻道正在播放一個過氣電影,周星馳不時發(fā)出那聲無厘頭的大笑。妻子又去書房,替你把電腦打開,電腦還是死機了,一連啟動了三次,才放入那盤放了無數遍的CD。

    妻子問,哪一首呢?

    你想了想說,隨便吧。

    隨便的結果還是《二泉映月》,二胡的聲音有點凄涼,妻子又去調了一首,變成了嵇康臨刑前的《廣陵散》,也是一樣的刺耳。再調一下,就停在了《胡笳十八拍》上,這曲子是第一次聽,絲絲扣扣的,似斷未斷,似連未連,聽著聽著,時間一下子就被拉長了。

    她把電視與電腦放得比平時小了很多,卻感覺聲音還是比平時高了一度。這曲子的聲音越高,越嘈雜,這夜就顯得更加安靜了,安靜得能夠清晰地聽到窗外的合歡樹被風搖晃的聲音。加上小區(qū)內一扇扇窗戶已經熄滅,馬路上不再是車水馬龍,也沒有一個行人,有一陣子讓你誤以為回到了塔爾坪。

    妻子沒有去看電視,你也沒有聽那曲子,任由那些沒頭沒尾的節(jié)目任意地放著。妻子拿了兩件衣服,兩個人各披了一件,就來到父親的房間里守著。你坐在父親的床邊,妻子則坐在露臺上。從露臺往外看,天上有一輪殘月冒了出來,應該是下弦月,這樣的月亮沒有一點月光,比起那些還沒有熄滅的街燈要暗淡多了。

    妻子指著天空說,有月亮了。

    你說,怎么像一個冰塊呢?

    墻上的鐘響了,當當地響了整整十二下,已是晚上十二點了。endprint

    你怕焐著了父親,把蒙著臉的被子拉開了,又怕凍著了父親,替父親掖了掖被子。然后伸手摸了摸父親下弦月般蒼白的臉龐,不知怎么了,你的手被狠狠扎了一下,像是一根針刺到了你。

    這時才發(fā)現,父親的胡子已經很長了,頭發(fā)已經很長了。

    父親一輩子,總是喜歡剃個光頭,下巴與臉龐刮得干干凈凈的。父親的額頭飽滿,臉龐消瘦,幾乎是皮包骨頭,整個頭型像是一個成熟的葫蘆,如果見過老壽星的那張肖像,就應該明白父親剃光頭是多么好看。

    你突然想起一個算命的瞎子,他在你們塔爾坪可以算得上半仙了。有一次他碰到你三叔時說,你恐怕吃不到今年的新麥子。那一年麥子還沒有黃透,三叔就提前割了一捆回家,因為麥子還沒有壯漿,無法磨面粉搟面條,三叔就煮了一碗麥粒子。當三叔端著碗,一邊朝外走一邊笑著說,誰說我吃不到新麥子了?話音未落,從房檐上掉下一片瓦,正好砸在三叔的腦門上。

    正是這個瞎子半仙,他摸了摸父親的光頭說,你會長壽的,至少能活過百歲吧。但是父親在不到八十的時候就走了,整整差了二十多年,是算命先生不靈嗎?還是什么折了父親的壽命呢?

    妻子說,應該給父親刮個胡子剃個頭吧?

    你贊同了。你去衛(wèi)生間里,打了一盆子清水,找來準備送給父親的那把電動剃須刀,還有一瓶剃須時用的泡沫。你爬上床,把父親的頭抱在懷里,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你要給父親刮胡子與剃頭發(fā)了。

    有一次你回塔爾坪過年,父親曾告訴你說,塔爾坪唯一會剃光頭的老楊去世了,他只能自己給自己剃光頭了。你問,你自己給自己剃光頭,后腦勺子怎么辦呢?父親當時摸了摸后腦勺子笑了笑說,這還不好剃嗎?連皮帶肉一起刮掉,不就行了嗎?

    如今你抬起父親的頭,發(fā)現除了后腦勺子,包括頭頂與耳邊,凡是一些孤獨的地方,都布滿了明明暗暗的傷痕,像是一個縱橫交錯的地球儀。

    原來孤獨不僅僅可以傷害靈魂,還可以傷害肉體。你數了數,父親身上竟然有二十條之多,這些傷痕除了少部分是父親上山時被樹枝劃傷的,大多數其實就是父親自己給自己剃頭留下的孤獨的證據。

    父親在住院的時候,其實你是有機會給父親剃一個頭,給父親的后腦勺子少留一條傷痕的,但是這樣的機會你卻留給了理發(fā)店。當時是想讓父親體會一下,城里人理發(fā)的那種感覺——理發(fā)前先讓小姐來個干洗,揉出一頭的白色泡沫,敲敲背,捏捏脖子,按摩個十來分鐘,再換個理發(fā)師把頭發(fā)胡子剃光,最后還得抹一層油來個暖吹風,在理發(fā)店里理發(fā)的過程就是一個放松的過程。

    從理發(fā)店出來,父親摸著光頭問,剃個頭多少錢?

    你說,不貴,打了三折,六十塊。

    父親說,多少?

    你說,六十塊呀。

    父親瞪了一眼說,你是錢多?還是燒包?六十塊錢都可以買個豬頭了。

    沒有想到這樣的一次安排,卻變成了你一生的內疚,只能靠著一個入殮式一般的努力,你才能彌補自己的遺憾。

    當你正要用毛巾浸濕父親的頭發(fā)時,妻子提來了一個熱水瓶說,這水冷,加點開水吧。

    你先是一愣,還是向盆子里兌了開水,把手伸進水中試了試水溫。

    你要給父親剃一個舒服的頭,不能凍著他了,也不能燙著他了。雖然父親此時已經沒有肉體,僅剩下一堆的靈魂,已經不怕人間冷暖,哪怕你連皮帶肉一起刮掉,他也不會流血了,再不會留下傷痕了,但是這種冷暖,這些血,這些傷痕,一絲絲都會襲擊著你。

    父親十幾天沒有理發(fā)沒有刮胡子,所以他的頭發(fā)有點長,胡子有了山羊的感覺。似乎父親的頭發(fā)與胡子不是在前幾天長的,而是剛剛經歷的一個晚上就長出來了,或者說是他的頭發(fā)與胡子從來沒有這個晚上長得這么快過。父親頭發(fā)與胡子一長,才能看出已經全白,像是下了一層白霜。上海這個城市不下雪,但是會下霜的,霜大了的時候讓你以為它就是雪。

    父親下了雪的每一根頭發(fā)與胡子里,都像藏著一個小偷似的,把父親一個晚上就偷走了。

    客廳里周星馳的電影播完了,在新節(jié)目之前插播了一個天氣預報,正在播放著全國各地的天氣。上海的天氣沒有什么意外,依然延續(xù)了今夜的藍天白云,風力二級,風向偏西,空氣質量優(yōu)良。

    播放陜西天氣的時候,你豎起耳朵聽了聽。你說,明天陜南要下雪了。

    妻子說,嗯,河南也要下。

    你們回陜西的時候,是順著三一二國道走的,要經過江蘇,路過安徽,最后要穿過河南,必須穿過父親念念不忘的南陽,西出南陽的臥龍崗就基本到家了。

    你用溫水浸潤著父親,然后涂上一層一層泡沫。但是父親的頭發(fā)與胡子一點都沒有軟化,像一根根堅硬的鋼針扎著,又像沙漠中枯死的胡楊,從他的骨肉里穿了出來。真是太硬太長了,剃須刀根本沒有辦法,在上邊不停地打滑。妻子遞來一把剪子說,先剪一遍吧,剪短了好剃一些。

    你找來一塊砂紙,把剪刀磨了磨,真是鋒利極了。你開始用鋒利的剪刀,一下一下地剪著,一撮撮地放進妻子的手心。妻子像捧著水似的小心翼翼,手心很快就滿了,就溢出來了。妻子說,要扔掉嗎?

    你說,隨便吧。

    妻子說,那就留著。

    妻子拿來一個平時存放蔬菜的保鮮袋,把這些剪下來的頭發(fā),一撮撮一根根地裝著,像是裝著一些害怕腐爛的東西。

    在剪耳根的時候,你不小心咔嚓一聲,就剪到了父親的耳朵,那聲音十分清脆,不像剪到了皮肉,像是剪到了一張白紙。

    妻子說,是不是剪到肉了?

    你說,沒有出血,應該一點點吧。

    妻子湊上來看了看,然后埋怨著說,那白慘慘的,不是肉是什么?

    妻子去外面翻了一會抽屜,拿來一瓶酒精棉球,一團紗布,一卷膠帶。然后蹲下來,給父親處理傷口。你平時切菜呀,拖地呀,一旦弄傷了手,都是妻子幫你包扎的。妻子用酒精棉球把父親的傷口反復擦拭了三遍,蒙上一層紗布,再打了膠帶。整個過程,是那么仔細,那么用心,讓你覺得她真是一個出色的護士。endprint

    花費了三個小時,你們才剃光了父親的頭,剃光了父親的胡子,你還是發(fā)現了一些異樣。你把兩個燈都打開了,最后懷疑地問,是不是沒有以前亮呢?

    妻子說,也許沒有剃光吧?

    你說,剃光了呀,為什么沒有以前亮呢?還有一些青黑色呢?

    妻子憂郁地說,人走如燈滅,也許是父親不在了吧?不在的人哪里還有光亮呢?

    這時你才回過神來,原來不是自己水平高,才沒有把父親的頭剃出血來,而是因為父親的身體已經不在了,你在給身體不在的人理發(fā)呀。

    看著父親暗淡的光頭與暗淡的下巴,你又一次趴在父親的身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說,爹呀,我們給你剃頭了!

    七、又一片葉子

    客廳的電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臺,只有滋滋啦啦的雪花點子。電腦里的古典名曲也不知重復了多少遍,就死機了。那條泰迪狗范二,也許聽到哭聲,也許太安靜了,一時有些驚覺,從地上爬起來,一會兒跑到大廳里,一會兒跑到廚房里,朝著外邊狂叫了幾聲,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范二是條沉默的狗,平時是不會叫的,碰見陌生人也不會叫的。以往你下班回家,剛剛進小區(qū)它就先知先覺,開始直立起來,用兩只前爪拍門,但是不會叫一聲。那時你覺得奇怪,它怎么明白你回來了呢?妻子解釋說,狗是稀奇東西,能聞到三界的氣味,能隔墻看到幾百米遠的地方。

    半夜三更,范二突然狂叫,而且遇到任何一團陰影,就撲上去又抓又咬,陰影越大它就撲得越兇,叫得越狠,這讓妻子十分緊張。

    妻子脫下一只鞋,朝著范二扔了過去,阻止它到處亂跑,但是并不起一點作用。它還是瘋了一樣,在整個房間里轉著圈子,一會兒鉆到書房的桌子下邊,一會兒爬到臥室的床上。妻子干脆一把揪住它,把它關進了另一間房子。

    你問,為什么要關著它?

    妻子說,爹要回來了,范二會嚇著他的。

    你不解地問,你說誰要回來了?

    妻子說,爹呀,還能有誰呢?你不知道嗎?魂一般比人走得慢,有的慢幾天,有的慢幾個小時,范二突然莫名其妙地叫,那肯定是爹要回來了,只有狗能看見他要回來了。

    你告訴妻子,在你們塔爾坪,確實有這樣的說法,一個人死后確實要趁著夜色回家,所以你們在人死后的某個晚上會把門虛掩著,在門檻外撒上一層火灰。他們回來的時候,就會在火灰上留下痕跡,可以從痕跡的形狀看出,他們托生成了什么東西。

    母親去世后,那天早上一開門,看到火灰上有一串串鳥的腳印子,父親就認定母親托生成了一只麻雀。所以從那以后,父親吃飯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會把碗里的米粒兒,撒在外邊招引一只只的小麻雀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叫,而且在你們家的地里,再也看不到嚇唬鳥兒的麥草人了。

    有幾次,你問父親,你怎么對鳥兒那么親呀?

    父親總是說,讓它們吃點兒有什么呀。

    其實,父親是把這些麻雀當成你的母親了。

    妻子說,爹會不會也托生成一只麻雀呢?

    你說,誰知道呢。你說爹他真要回來了?

    妻子說,應該是的吧?

    你又一次問,他說這兒不是他的家,他說他的家在塔爾坪,他要回應該也是回塔爾坪吧?

    妻子說,死了的人,生前去過的地方,不管是菜園子,還是戲院子,他都會走一遍的。爹活著的時候,雖然只進過這個家門一次,但是總算是來過了,所以他肯定要回來的。而且我們是他的子女,我們的家不就是他的家嗎?他應該有兩個家,我們都有兩個家。

    你懷疑地問,這樣說,他還會去西峽?當年摔跤的地方就在西峽。他沒去過臥龍崗,所以這次他不會去南陽臥龍崗了?

    妻子說,在上海他去過哪里?去過一次青浦的福壽園,還有醫(yī)院門口的理發(fā)店,除此之外他只進過這個家。醫(yī)院,理發(fā)店,還有福壽園,他可能已經去過了,就目前來說,除了塔爾坪之外,只有這個地方是他最惦記的,他應該要回這里一趟吧?

    你說,我們家沒有火灰呀。

    妻子說,我們又不像塔爾坪燒木柴。

    你說,哪里能弄到塔爾坪一樣的火灰呢?

    妻子說,不是有面粉嗎?

    妻子說著,就從廚房里把一袋子面粉提了出來,全部撒在了門檻的兩邊。你把大門打開,輕輕地虛掩著,意思是給父親留下一條縫隙。在塔爾坪,無論是白天或者晚上,如果有家人外出的話,就把大門虛掩著,守候著他的歸來。

    此時已經是凌晨四點,應該是一天中最為黑暗的時候,天上的光線還沒有傳來,人間的燈又基本關掉了,那輪下弦月雖然還在天上,卻像一小塊正在融化的冰塊。

    妻子說,還是睡一會吧?明天要開車的。

    你推開窗戶,窗外雖然沒有多大的風,但是一股寒氣立即逼進了房間。你想,凌晨是最冷的,父親應該也是最冷的吧?你又打來一盆溫水,給父親泡了泡腳,然后貼著父親躺下了。

    你躺在父親的另一頭,把他的雙腳緊緊地抱在懷里。你要給父親暖暖腳,你常年在外漂泊,與父親同床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母親又在你很小的時候去世了,所以父親的腳在冬天時,大半輩子都是冰涼的。

    妻子說,要關燈嗎?

    你說,關吧。

    妻子說,你不怕嗎?

    你說,我怕什么?你說我怕什么呢?

    你知道妻子的意思。你從小是聽著鬼故事長大的,所以最怕的就是鬼了,見到外邊的一棵樹影兒,你也會害怕得直哆嗦。就是在上海的家里,如果妻子出差了,你一個人幾乎不敢入睡,一直把燈拉到天明。你也覺得奇怪,你現在一點恐懼都沒有,你知道你不害怕的原因,一半是因為對父親太熟悉,只有陌生才會產生恐懼。另一半是因為你明白父親不在了,僅僅不在這個世界而已,但是他依然沒有離開你。你與這個世界是不同的,這個世界沒有他存在的地方,但是你有,哪怕是你的心,你的淚水,你與他相似的血液,都是他可以存在下去的地方。所以你不相信一個離開你的人,怎么能夠如此安靜地躺在讓你摸得著看得見的身邊呢?endprint

    妻子沒有再說什么,把家里的燈全部關掉了,兩根蠟燭也點完了,房間里一時真的一片漆黑。夜色把一切隔閡都填平了,把任何不一樣的東西都抹掉了,你、妻子、父親,還有窗外的上海,以及一千多公里外的塔爾坪,統(tǒng)統(tǒng)融在了一起。

    你把父親的腳放在你的衣服外邊,但是隔著一層冬天的棉衣,你感覺不到自己傳遞的溫度,于是你為父親脫掉了襪子,又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把父親的雙腳貼在自己的胸口上,你感覺你的心跳已經傳到他的身上。

    你想,如果你與父親的心臟也能融在一起那該多好啊。

    你的胸口還是不夠暖和,于是就把他的腳左一只右一只,夾在自己兩邊的腋窩里。每個人的腋窩才是體內真實的溫度,所以量體溫要把溫度計夾在這里。父親的腳走過太多的路,結上了厚厚的繭子,其實抱著父親的雙腳并不比抱著兩塊石頭舒服。如果是兩塊鵝卵石的話,起碼還是光滑的,但是父親的腳除了冰涼之外,還那么粗糙和堅硬。

    天終于亮了。你第一次看到這么早的陽光,原來是血紅血紅的,把天空都染紅了。有時候讓人誤以為,人世間所有人流出的血液,全部被太陽吸收去了。太陽再把這些血液,通過風,通過土地,通過一株株植物,比如麥子或者是土豆,把血液再次還給了人們。

    而一個晚上的夜色、所有人的影子都去哪里了呢?

    這個晚上,你把父親的腳真暖熱了,這恐怕是父親大半輩子里,他的腳最暖和的一個晚上吧?但是這種溫度,除了你自己感覺得到,他能感覺得到嗎?

    你起床的時候,給父親刷了一次牙,洗了一把臉。你還為父親重新穿上襪子,把你的棉襖為他加了一件,給他換上了一條紅圍巾、一只白口罩和一雙藍手套。你希望你的溫度在他的身上能夠保留下去。起碼讓你看了,覺得他是溫暖的,這就足夠了。

    妻子其實早就起床,收拾好幾件衣服,灌好幾瓶子開水,帶好一些日常要用的東西,只等著你醒來后就出發(fā)了。

    妻子說,我們去開門看看吧。

    你洗了把手,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口,把大門輕輕地打開了。你仔細地觀察著門檻內外的那層面粉上邊,有沒有父親回家時的痕跡。天還沒有徹底亮,樓道里有些暗淡,妻子拿來了手電筒照著,你們跪在地上,不放過一絲一毫。

    你說,好像什么也沒有呀。

    你明白,父親的家只有一個,那就是塔爾坪,他在上海住院的時候,有一次你把門都為他打開了,他剛踏進門檻就跑開了,如今你有什么理由,讓他的靈魂再一次回到這里呢?

    你看到一個痕跡問,這是什么?

    妻子說,這是你昨天晚上撒面粉的手印子。

    你又看到一個痕跡問,這又是什么?

    妻子說,這是你昨天晚上流下的眼淚,你一邊鋪面粉一邊在流眼淚。

    妻子最后把門徹底推開了,她指著門檻外邊的一片葉子,有點失望地問,那這算不算呢?

    你看了看,這是一片紅中帶黃的葉子,像是楓葉,又不是很像。它有五個齒輪,形狀像一個手掌。你一時不敢確定,在你們小區(qū)里,有沒有楓樹這種植物,在上海你也沒有注意,在哪里才有這種植物。但是這片葉子那么眼熟,你十分肯定,在你們塔爾坪,滿山遍野都是這種葉子,而且在冬天里經過風打霜浸,正好就是這種顏色。

    你說,父親真的來了?

    妻子說,應該是吧?

    這時樓道里起風了。也許是從門里邊,也許是從走廊里,有一陣風吹過來,把這片葉子吹了起來。這片葉子邁著蹣跚的步子,在一點點挪動著,像是要走開似的。

    你趕緊撲上去,抓住了這片葉子,捧在手中,看了看它鮮活的脈絡,看了看它小手一樣的輪廓。你掏出在醫(yī)院拾到的最后一片梧桐樹葉,把一大一小兩片葉子疊在一起,裝進了你貼胸的上衣口袋。

    你轉身回到父親的房間,把父親再次放上了肩頭。

    你對著妻子說,我們出發(fā)吧。

    妻子說,好的,我們出發(fā)吧。

    妻子話音未落,從房間里傳來了小狗范二汪汪的叫聲。這條可憐的被關了一夜的泰迪狗,被妻子放出來的時候,正搖著尾巴,希望跟著你們、跟著父親一起回家呢。

    責任編輯 梁智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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