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齡出國留學并非可取之道

蘆詠莉，北京第二實驗小學副校長，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教育心理與心理健康教育研究所教授。曾任國家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專家工作組核心成員。

《中國教師》：近年來，社會上出國留學低齡化趨勢增強，您是怎么看待這一現(xiàn)象的？

蘆詠莉：從積極的方面來看，這一現(xiàn)象首先說明了隨著國家經(jīng)濟實力的增長，家長的教育購買力在增強，社會對教育的投資在加大。其次這也說明，社會和家長對教育的期望越來越高，在向發(fā)達國家看齊。就目前而言，綜合實力強的國家成為國人留學的首選。

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有很多。第一，我國的教育現(xiàn)狀與發(fā)達國家的教育現(xiàn)狀之間存在一定的落差。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隨著家長教育購買力的增強，他們的教育期望不斷增高，國內教育提供的條件、內容和服務，與其教育期望之間的落差就會愈加凸顯，這種落差最終導致了留學的趨勢尤其是低齡化趨勢越來越明顯。這一落差的產(chǎn)生和中國基礎教育的發(fā)展不均衡緊密相關。中國基礎教育發(fā)展不均衡的原因多樣且復雜，與區(qū)域經(jīng)濟、地理、歷史、行政等多方面息息相關。因此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部分地區(qū)的學校將很難及時滿足家長不斷增強的教育購買力和教育需求。

第二，家長對基礎教育缺乏科學的認識，在基礎教育階段的教育投入不理性。就如同當前不少國人出國大量購買名牌，盲目追求時尚等現(xiàn)象一樣，均屬于不理性消費行為。在對待孩子教育問題時，很多家長也存在這種誤區(qū)，這折射出教育投入的非理性。這種非理性投入和家長對教育，尤其對基礎教育缺乏科學而全面的認識有關。隔行如隔山，很多家長并沒有抓住教育的本質，尤其沒有抓住低齡階段孩子發(fā)展的真正需求。

第三，教育技藝的缺失，這是家長最容易忽視的一點。所謂教育技藝，是指家長在教育子女的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的合理目標、有效應對、適度監(jiān)控等措施。其中，對孩子心靈的呵護與培育，是教育技藝的核心要求。比如，陪伴、傾聽，貴在對孩子心靈的呵護，而適度的“苦難”與挫折，則貴在對孩子心靈的培育。隨著家庭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不少父母選擇“教育外包”甚至將孩子生活“全面外包”的形式，放棄陪伴與呵護孩子心靈的機會。還有一些父母以“掃清孩子發(fā)展路途上的一切障礙”為己任，使他們“順利”成長。殊不知，這種越俎代皰式的教育，使孩子錯失很多培育心靈的契機，同樣會造成孩子發(fā)展動力缺乏、幸福感不高等事與愿違的后果。

幸福，是促使很多家長以高額消費為代價送孩子出國留學的動力。但幸福是什么，幸福來自哪里，又有多少家長真正用心思索過或者研究過。積極心理學和幸福學研究都強調一點，那就是：幸福絕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不由金錢的多寡來決定。事實上，幸福和“有價值的目標”以及在實現(xiàn)目標過程中的努力和付出密切相關。所以，貧窮和落后并不可怕，苦難也不能阻礙一個人成才。穿得少，吃得糙，沒有好的代步工具，這不但不會影響人成才，而且若有好的教育技藝，其恰恰是最好的教育元素。相反，“好父母”在幫孩子掃盡前進中的障礙的同時，也剝奪了他們在努力和付出中可體驗到的幸福，最終造成“好父母禍害孩子”的怪象。在高收入家庭中，這些都很容易被忽略，所以收入越高的家庭，其在教育投入中需要更高的教育技藝。

綜上考慮，我個人并不贊同盲目地低齡出國留學。

《中國教師》：有人說低齡留學反映了中國基礎教育存在的問題，但是目前國際上對中國基礎教育的總體質量還是普遍認可的。您怎么看待這一現(xiàn)象？

蘆詠莉：2001年我有幸參加了國家新一輪的基礎教育課程改革。這次改革是一次結構性的變革，其基礎來自兩個方向的調研：一是對國內基礎教育現(xiàn)狀的調研，二是對發(fā)達國家基礎教育課程現(xiàn)狀與發(fā)展歷程的調研，從2001年啟動至今已經(jīng)進行了十余年。我認為，今天的中國基礎教育，在認識層面上，與國外先進國家的差距并不大，但在實施層面，存在一定的差距，且這一差距的縮減需要比較長的時間。這是因為差距的本質不在于硬件，如技術、工具和設備，主要在于軟件，如辦學自主權、教師隊伍整體素質和社會合理期望。這些軟件的建設，顯然需要經(jīng)歷一個相對長期的過程。這也是為什么很多家長最初滿懷期待、最終卻無可奈何地送孩子低齡出國留學的重要原因。

至于“國際上對中國基礎教育的總體質量還是普遍認可”的說法，我認為首先要澄清這個認可的標準是什么。如果認為成績好、分數(shù)高，就是高質量的話，的確在PISA測試中上海學生的成績排名第一，這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但根據(jù)2012年度PISA測試結果的數(shù)據(jù)，表明在參加測試的這些國家與地區(qū)中，上海學生的家庭作業(yè)時間、參加課外輔導班的時間也位居前列，但其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卻不盡如人意?；A教育的核心目標是使孩子成為未來社會發(fā)展的合格公民，成為未來社會發(fā)展的中流砥柱。因此，培養(yǎng)學生具備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素質，幫助他們掌握足以迎接未來挑戰(zhàn)的能力，才是基礎教育的主要著力點。

《中國教師》：出國留學低齡化，意味著孩子很小就要和父母分離，獨自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和挑戰(zhàn)，這對身心尚處于發(fā)展期的孩子來說，帶來的弊端有哪些？

蘆詠莉：首先，安全感問題。由于年齡小，一些低齡出國留學的孩子無法獨立應對來自陌生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包括語言、人際交往、課業(yè)學習、生活技能與文化沖突等。例如，在國內，接受批評時要低下頭以示慚愧，如果敢直視教師則是挑釁、不服氣;而在西方的很多國家，聆聽教師批評時要看著對方的眼睛，表示“我在認真聽”“我聽到了”。如果低著頭，沒有目光交流，就表示“我沒有在聽”“我不喜歡聽你說”或者“我拒絕和你講話”，是不服氣、不尊重對方的行為表現(xiàn)。類似的文化差異和文化沖突，無處不在，常常使孩子不知所措，從而喪失安全感。此外，不確定因素是導致孩子安全感喪失的重要原因。文化迥異的陌生環(huán)境，往往蘊藏著各種各樣低齡留學生無法掌控的不確定因素。如果適應不順利，就可能會導致其安全感喪失，陷入自我懷疑，出現(xiàn)各種心理、行為和情緒問題，嚴重時還會影響其未來的工作和戀愛。

其次，身份認同問題。人的一生都在不斷地探尋“我是誰”這一問題，在不斷地給自己定位。小時候主要由父母和老師來了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通過與各樣不同人的交往和自身的努力，繼續(xù)建立對自己位置的認知，我們稱之為身份認同。低齡時，身份認同并不穩(wěn)定，且主要依靠環(huán)境中的重要他人來識別和確立。文化沖突，很容易造成低齡留學生在身份認同方面的困惑，變得“中不中，洋不洋”。

再次，家庭代際關系問題。如果僅僅是為了開拓國際化視野，留學幾年后即回國，則不存在這個問題。如果出國之后不再回來，孩子長期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的國度中，受不同文化的浸潤，就容易出現(xiàn)此問題。比如，過節(jié)時，中國人喜歡幾代同堂共同慶賀;父母年老時，倡導接來同住，每日噓寒問暖，既照料生活，又進行心靈陪伴，此乃是做子女的本分。但在西方文化中，血親是有距離、有界限的，子女也無須背負那么多的責任，年老者獨立生活、居住是社會常態(tài)。這些低齡留學生長大后，如果簡單地以西式的觀點和方式來對待自己年老的父母，可想而知，勢必會造成種種沖突與矛盾。而且，低齡留學生婚后的子女與自己父母之間的隔代親情和互動，也會因為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必將發(fā)生質的變化。這些必然的“喪失”與落差，對窮己一生心血送子女留學的父母而言，無疑是他們所不樂見的。

安全感問題和身份認同問題，關系到孩子自身的健康成長;家庭代際關系問題，則是兩代人之間的對接，關系到家族興亡。這些都是低齡出國留學所必須面對的問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只有看得遠，才能做出當下最好的選擇。因此，我不贊同盲目地送孩子去低齡留學。

《中國教師》：出國留學的低齡者們，沒有在國內接受完整的教育，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也不夠全面，如果長期在國外學習生活，可能會出現(xiàn)文化斷層現(xiàn)象，您怎么看待這一問題？

蘆詠莉：一定會出現(xiàn)文化斷層現(xiàn)象。因為文化需要浸潤和體驗，如果我們不在一個地方生活，就不會自覺地獲得那里的文化，即使獲得也是模仿而來，并非真正的“本地”文化。

2014年3月教育部印發(fā)了《完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教育指導綱要》，明確指出傳統(tǒng)文化教育可以分為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為重點的家國情懷教育，以“仁愛共濟、立己達人”為重點的社會關愛教育，以“正心篤志、崇德弘毅”為重點的人格修養(yǎng)教育。它還進一步指出，要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傳播，首先要可觸摸、可體驗、可感受。親切感和感受力，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起點。比如，我們學校在孔子誕辰日前后會舉辦“國學日”“國學周”活動，讓孩子在詩詞吟誦、漢字人偶劇表演、成語講解員、臉譜DIY制作、成語課本劇編演以及國學名句的辯論中，以及平時在學校的京劇團、武術隊、國學社中，在抖空竹、做毛猴、制風箏、品茶道的選修課中，在《弟子規(guī)》《千字文》《道德經(jīng)》的吟誦中，浸潤在濃濃的國學文化氛圍中，一步步地親近國學，感受國學，逐步發(fā)展為實踐國學、思辨國學，最終內化國學，認同祖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

孩子如果不在傳統(tǒng)文化的氛圍中有所浸潤、體驗，即使不出國，一樣會出現(xiàn)文化斷層。所以，文化斷層的由來，主要是指是否有機會“感同身受”。文化的侵襲，比如“韓流”，可能會比經(jīng)濟上的“入侵”更可怕。因為，文化的消失，就是民族的消失。所以，傳承文化，拒絕文化斷層，是我們每一位中國人都要關注和思考的話題，更是每一位教育者的必然使命。

《中國教師》：低齡出國留學反映了國人對教育的需求，家長對子女的教育投資的增長。對此，我們可以如何給予合理引導？

蘆詠莉：在孩子還沒有形成完整的文化認同前，我不支持其出國留學。如上分析，低齡留學熱很大程度上源于家長教育技藝的匱乏和教育消費的不理性。所以，在此我要問家長三個問題：

第一，對子女成人后社會地位的期望。通常，能送孩子出國留學的家長，其社會經(jīng)濟地位已屬中上，即在各自的領域多具有發(fā)言權。此外，不少家長送孩子出國留學，其初衷也是希望孩子將來能出人頭地，光耀門庭，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旦選擇出國留學，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度，不但會導致很多新的問題需要解決，還要克服種族、語言、文化等障礙及繞過法律的約束，才有機會在異國他鄉(xiāng)“出人頭地”，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所以家長要問問自己：將孩子留在國內發(fā)展，還是送到國外闖蕩，哪種選擇更容易使他們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擁有更具影響力的生活？以我的同學為例，在異國他鄉(xiāng)苦讀之后，他們的生活與工作都很安穩(wěn)、舒適，但參政、議政的話語權卻很有限，甚至沒有機會。所以，如果家長對孩子成人以后的社會地位期望比較高，那么面對低齡留學的選擇時就要三思。

第二，對自己老年以后家庭生活的期望。直白地講，是期望自己年老后生活在子女環(huán)繞膝下，家人相互關懷、相互支持的氛圍中，還是期望自己年老時生活在語言不通、文化有異的新型親子關系、新型祖孫關系的氛圍中。同樣，對在國外求學、生活的子女來說，這也是一種考驗。他們需要和自己的子女一起，在不同的文化之間進行跳轉、解讀、融合和定位。因此，選擇送子女低齡留學的家長，要考慮好自己未來的老年生活。

第三，對自我成長的接納程度。我經(jīng)常會問這些家長：“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成長過程？”事實上，很多家長來自山區(qū)、農(nóng)村等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在素質教育匱乏的情況下，他們依然獲得了今天的成功?？嚯y是最好的教育資源，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教育夢想，并非只有送到國外才能實現(xiàn)，更何況這是一份不菲的代價。所以，我會建議家長們：能否借助便利的交通、發(fā)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以及自身不可小窺的影響力，來共同建設、推進國家基礎教育的發(fā)展，共同為我們的孩子和每一位中國孩子創(chuàng)設一個多元的同時具備國際視野和民族傳統(tǒng)文化根兒的教育環(huán)境。當下，不僅我們會送孩子到國外留學，其他很多國家的家長也正在送孩子到我們國家求學。所以是否讓孩子低齡留學，在今天，已經(jīng)到了一個需要理性對待的時期。

《中國教師》：有人認為低齡出國留學者增加也與我國高等教育有關，認為我國的高等教育大眾化程度還不夠，大學就學率依然較低，還有待提高。您是怎么看待這一問題的？

蘆詠莉：我國的大學一直在擴招，普通高校的入學率并不算低。我個人認為，現(xiàn)在的高等教育結構中，欠缺的是職業(yè)高等教育。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中國歷史上，手工業(yè)者的地位向來不高，這就造成了國人對職業(yè)技術發(fā)展相對忽視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狀。事實上，亞太經(jīng)合組織于2012年5月發(fā)布的有關技能戰(zhàn)略的報告中指出：技術已經(jīng)成為21世紀經(jīng)濟的“全球貨幣”?，F(xiàn)代社會中，職業(yè)技術是非常具有市場需求和經(jīng)濟地位的發(fā)展領域。在歐洲，高級職業(yè)技術人員的經(jīng)濟收入和社會地位都很高。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在的高等職業(yè)技術院校，仍以培養(yǎng)文秘而不是動手操作者為主，遠遠不能滿足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求。所以，高校中專業(yè)結構和專業(yè)布局的調整迫在眉睫。同時，各個行業(yè)的招人、用人的機制以及行業(yè)規(guī)范也亟待完善。

（責任編輯：任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