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亭》與《月亭記》

石超+胡智云

一

南戲《拜月亭記》流傳至今的全本有十種左右，其中明萬歷十七年金陵唐氏世德堂本（以下簡稱“世本”）是學界公認最接近古本原貌的本子。明清兩代的選本多達幾十種，以《新刊摘匯奇妙戲式全家錦囊拜月亭》（以下簡稱“錦本”）最接近古本原貌?！板\本”在前，“世本”在后，兩者系出于同一系統(tǒng)?！笆辣尽焙喎Q“月亭記”，“錦本”簡稱“拜月亭”，出于同一系統(tǒng)的兩種最接近古本原貌的本子在命名上出現(xiàn)了細微差異。

關(guān)漢卿雜劇全名為《閨怨佳人拜月亭》，《永樂大典戲文目錄》載《王瑞蘭閨怨拜月亭》，《南詞敘錄·宋元舊篇》載《蔣世隆拜月亭》。清初無名氏《傳奇匯考標目》載：“施惠，字君美，武林人。《拜月亭》，今名《幽閨》?！卞X曾《也是園書目》題作《王瑞蘭私禱拜月亭》。明高儒著的《百川書志》中載有“貞淑秀拜月訴衷腸一卷，元關(guān)漢卿撰，《太和譜》名為拜月亭。續(xù)考：明廣陽蔡泉編”。歷代有關(guān)《拜月亭》的論述多題作“拜月亭”、“拜月”或“幽閨”（何良俊、王世貞、李贄、王驥德等明代眾多曲論家著作皆如此）。明、清兩代的全本、選本，大多以“拜月亭”、“幽閨記”命名，只有《詞林一枝》題為“奇逢記”，《賽征歌集》題為“幽閨記（奇逢記）”，《詞林摘艷》題為“閨情拜月亭”，《徽池雅調(diào)》題為“拜月記（版心題奇逢記）”。還有一些選本直接以“走雨”、“奇逢”、“招商”、“拜月”等折目命名，如《大明天下春》題為“世隆曠野奇逢”，《樂府南音》題為“曠野奇逢”、“兵火違離”、“母子問關(guān)”、“拜月”，《月露音》題為“青衲襖——拜月”。各地方劇種的民間腳本中也多命名為“拜月亭”或“幽閨記”，昆劇和川劇高腔題為“拜月亭”或“幽閨記”，梨園戲題為“蔣世隆”，亦稱“拜月亭”，漢劇高腔和岳西高腔題為“拜月記”。據(jù)筆者統(tǒng)計，南戲《拜月亭記》有“拜月亭”、“幽閨記”、“拜月記”、“奇逢記”、“月亭記”等幾種戲名，其中“拜月亭”和“幽閨記”最為普遍，“拜月記”只在地方戲曲的民間腳本中出現(xiàn)過，“奇逢記”在明選本中出現(xiàn)過幾次，唯有“世本”稱“月亭記”。

二

世本收錄于《古本戲曲叢刊初集》中，《續(xù)修四庫全書》也將世本收于“集部·戲劇類”影印出版，題為“《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月亭記》，〔元〕施惠撰，明萬歷十七年唐氏世德堂刻本”。世本原屬鄭振鐸藏書，現(xiàn)藏于北京圖書館，《西諦書跋》記載：

《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月亭記傳奇》二卷（元）施惠撰，明萬歷十七年乙丑繡谷唐氏世德堂刊《拜月》傳刻不及《西廂》、《琵琶》之盛。此本題：“星源游氏興賢堂重訂，繡谷唐氏世德堂校梓，海陽程氏敦倫堂參錄?！辩澯谌f歷己丑（十七年），為今知明刊本《拜月》之最古者。附圖亦雅整，不若富春堂圖版之粗率。較之所謂李卓吾、陳眉公二評本及《六十種曲》本，當是更近于原來面目也。予于離平南下前一月，與《節(jié)孝記》同時收得。謹案：此則錄自北京圖書館藏先生《所見古書錄》稿本。原書今歸北京圖書館，《西諦書目》卷五、頁四一著錄，編號：10588.先生主編《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曾據(jù)此本景印行世。

鄭振鐸《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注釋中言：“世德堂本重訂《拜月亭記》又題《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月亭記》二卷，甚為罕見，且奇文不少，足資考訂。我藏有一部。《古本戲曲叢刊》即據(jù)此帙影印?！薄渡虅?wù)印書館圖書目錄1949—1980》（第六十四頁）和《中國叢書綜錄（一）》（第九百二十三頁）也都記為《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月亭記》。

學界有些研究者并未注意到這個差異，直接題為《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拜月亭記》。國家圖書館古籍館編《西諦藏書善本圖錄（附西諦書目）》中收錄的是：“《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拜月亭記二卷》，元施惠撰，明萬歷十七年世德堂刊本，二冊，有圖，一○五八八?！薄段髦B書目》中也是如是記載（《西諦書目》第五卷第四十一頁）。天津圖書館編《稿本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書名索引·下·集部叢部》中收錄的是：“《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拜月亭記》二卷，元施惠撰，明萬歷十七年唐氏世德堂刻本，八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雙邊，有圖，二七三?！贝送?，《明代版刻綜錄》也記載為：“《新刊重訂出像附釋標注拜月亭記》二卷，元施惠撰，明萬歷十七年金陵書林唐富春世德堂刊?！?/p>

除了《新刊重訂出像附釋標注月亭記》二卷與《新刊重訂出像附釋標注拜月亭記》二卷的細小差別之外，“世本”之名還被記載為《鍥重訂出像注釋拜月亭題評》二卷。鄭振鐸《西諦所藏善本戲曲題識》將“世本”全名記載為《鍥重訂出像注釋拜月亭題評》二卷，但題識文字與《西諦書跋》中完全一樣（此文與《西諦書跋》同為吳曉玲整理）。筆者仔細比照書與此文，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還有類似不一致之處。如文中記《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六卷，書中記《新校注古本西廂記雜劇》六卷，文中記《全像杜麗娘牡丹亭還魂記》四卷，書中記《新刻全像杜麗娘牡丹亭還魂記傳奇》四卷……這些也都如《拜月亭》一樣，題識完全相同，書名稍有出入，但這種出入與《拜月亭》相比，只是非關(guān)鍵字眼的不一致，即簡名并無差錯，依然可知是《西廂記》與《還魂記》，但《拜月亭》與《月亭記》則差別很大。根據(jù)吳曉玲?？瘯r的說法，“余皆依舊，以存其真”，可知應(yīng)非?？д`。

《西諦書目》、《西諦題跋》及《西諦書跋》中都未見《鍥重訂出像注釋拜月亭題評》的記載，在可見的全本中，也未見《鍥重訂出像注釋拜月亭》之名，其他著述中也未提及，只有張秀民的《中國印刷史》中提過此名，其云：“唐氏世德堂梓《鍥重訂出像注釋拜月亭題評》均萬歷己丑（一五八九年）書名頁都有雉碟形花邊?！惫P者推測，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不一致的現(xiàn)象，可能是與當時世德堂刊刻時的一貫命名方式有關(guān)，如《鍥重訂出像注釋節(jié)孝記》二卷、《新鍥重訂出像附釋校注驚鴻記》二卷和《新鍥出像注釋李十郎霍小玉紫蕭記》二卷等都是如此，后人在記載時可能未注意，就寫成了《鍥重訂出像注釋拜月亭題評》。

三

“世本”題為“月亭記”應(yīng)非刻工刊刻失誤，書名雖是“月亭記”，但文中皆作“拜月亭”。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世本”全書共出現(xiàn)了三次“拜月亭”。第一折“末上開場”即云：“雖然瑣碎不堪觀，新詞頓殊絕，比之他記是何如，全然別。今日未知搬演那家奇?zhèn)?，（?nèi)應(yīng)云）幽閨怨，拜月亭?！贝送猓瑫宰鳌霸峦び洝?，卷終處亦是如此，可知應(yīng)非刻工刊刻失誤。也不是因為避諱而將“拜”字裁去，文中“拜”字出現(xiàn)達三十四次之多，沒有越避越多之理。據(jù)陳垣《史諱舉例》中云：“明諱之嚴，實起于天啟、崇禎之世?！倍遥鞍荨睙o需避明神宗朱翊鈞的諱。endprint

沈璟因音律不協(xié)而篡改也不成立，因為僅書名題“月亭記”，文中皆作“拜月亭”，不可能因不協(xié)音律而篡改書名。凌延喜《拜月亭傳奇跋》中云：

乃家仲父即空觀主人，素與詞隱生伯英沈先生善，雅稱音中塤篪。每晤時，必相與尋宮摘調(diào)，訂疑考誤，因得渠所抄本。大約時本所紕繆者，十已正七八;而真本所不傳者，十亦缺二三?；蛑勾媾泼幌て湓~;或姑仍沿襲，不核其實。余竊有志，蔑由正焉。今茲刻悉遵是本，板眼悉依《九宮譜》。至臆見確有證據(jù)者，亦間出之，以補詞隱生之不及。

此段材料描述了沈璟改訂《拜月亭》的情形，從流傳的時本看，在涉及到沈璟所作的眉批中，并未出現(xiàn)改訂“拜月亭”的文字，而且書名和正文依然題作“拜月亭”。

仔細比照世本原書與影印版，書名部分流暢自然，結(jié)構(gòu)緊湊，字體一致，四周干凈整潔，沒有發(fā)現(xiàn)挖改刻、篡改的痕跡，可知“世本”不是在原有雕版的基礎(chǔ)上，將書名“拜月亭”挖改為“月亭記”，而是重新雕版印刷刊行的。全書都未發(fā)現(xiàn)因斷板爛板導(dǎo)致印刷模糊不清地方，“星源游氏興賢堂重訂，繡谷唐氏世德堂校梓，海陽程氏敦倫堂參錄”等重要性標記也沒有挖改的痕跡，也可說明“世本”的原創(chuàng)性。另外，因為“世本”中沒有出現(xiàn)墨色濃淡不一、字跡歪斜不正甚至橫植的現(xiàn)象，可知非活字本，不是因為排印失誤而導(dǎo)致“拜”字丟失的。

除去上述幾種原因，筆者認為，“世本”題為“月亭記”應(yīng)為當時通行的一種稱謂。王驥德《曲律》中云：“南戲自來無三字作目者，蓋漢卿所謂拜月亭系是北劇，或君美演作南戲，遂仍其名不更易耳。”陳多、葉長海注譯此句時說：“元明南戲及傳奇劇目習慣上多用二字加一‘記字，如《荊釵記》、《琵琶記》、《浣紗記》、《還魂記》等。但并不一律，特別是宋元初期或早期南戲并無固定名稱，或題目名稱字數(shù)不拘，如稱《小孫屠》、《張協(xié)狀元》等。”從遺留的上千種傳奇劇目來看，確如王驥德所言，幾乎都是“××+記”的命名方式，四字及以上的劇名所占比重極小。王氏的“南戲”應(yīng)當涵蓋了傳奇的概念，而且到世德堂刊刻戲曲時，傳奇已大興，戲曲小說等通俗讀物非常流行，所以在刊刻時采取當時通行的方式，命名為“月亭記”。

四

世本題為“月亭記”在所有版本中具有唯一性，但并非首創(chuàng)“月亭記”稱謂之說。在世德堂刊刻“月亭記”之前，已有人以“月亭”代指《拜月亭》。明朱孟震《河上楮談》中云：

何翰目元朗又謂施君美“拜月亭記”勝“琵琶”，乃王中丞則又以為大謬，謂“月亭”有三短，金在衡云，“月亭”內(nèi)“拜星月”一套，卻是高手。蓋詞不他扭，中間應(yīng)答，皆于腔內(nèi)填寫，細味良然。在衡此論，識其真矣。

稍晚于“世本”的《顧曲雜言》中也有如是記載，書中云：

何元朗謂：《拜月亭》勝《琵琶記》。而王弇州力爭，以為不然。此是王識見未到處?！杜谩窡o論襲舊太多，與《西廂》同病，且其曲無一句可入弦索者。《拜月》則字字穩(wěn)帖，舉彈搊膠粘，蓋南詞全本可上弦索者惟此耳。至于“走雨”、“錯認”、“拜月”諸折，俱問答往來，不用賓白，固為高手;……若《西廂》才華富贍，北詞大本未有能繼之者，終是肉勝于骨，所以讓《月亭》一頭地。元人以鄭、馬、關(guān)、白為四大家，而不及王實甫，有以也?！对峦ぁ泛笮“胍褳樗坠h改，非復(fù)舊本矣。今細閱“拜新月”以后，無一詞可入選者，便知此語非謬。《月亭》之外，予最愛《繡襦記》中“鵝毛雪”一折。

這兩段記載中同時出現(xiàn)了用“拜月亭”和“月亭”指代同一部作品，說明當時已有用“月亭記”指代全本“拜月亭”的做法。《河上楮談》成書于“世本”之前，而《顧曲雜言》則稍晚于“世本”。所以“世本”題為“月亭記”可能既是順應(yīng)南戲命名傳統(tǒng)，也是采用了當時已悄然流行的一種說法，用“月亭”指代“拜月亭”非其首創(chuàng)。至于后來再未出現(xiàn)“月亭記”之說，則是由于《幽閨記》成為通行本后，“世本”慢慢變得鮮為人知，“月亭記”之說也不再延用。正如田仲一成所言：

明代初期的《拜月亭》古本富有樸素的表現(xiàn)，但是明代中期出現(xiàn)閩本以后，劇本分歧，一是由文人修改而簡化、合理化、優(yōu)美化的雅本（京本）;一是由市井戲子修改的賓白繁化、內(nèi)容通俗化的俗本（徽本，弋陽腔本）。閩本是古本演變?yōu)榫┍镜倪^渡性劇本?！疟痉从赤l(xiāng)村戲劇的樸素性，京本反映宗族文人戲劇的優(yōu)雅型，徽本、弋陽腔本反映市鎮(zhèn)戲劇的娛樂性。

作為閩本的世本游離于古本、京本和徽本、弋陽腔本之外，又處于雅俗分歧的關(guān)鍵地位，所以通行本出現(xiàn)之后，世本就鮮有提及，更不會有“月亭記”的說法了。

綜上，“世本”《拜月亭記》題為“月亭記”，既非刻工刊刻失誤，亦非避諱和沈璟篡改的結(jié)果，而是為了沿襲南戲命名的傳統(tǒng)，且有別于選本和地方戲腳本，才裁訂為“月亭記”。這一稱謂不是“世本”首創(chuàng)，而是采用了當時已悄然流行的一種說法，通行本出現(xiàn)之后，“月亭記”的說法就慢慢消亡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