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中央軍事擴大會議,注定要載入中國軍事史冊,也注定要載入新中國的史冊。時隔半個多世紀,當筆者重新回顧當年的是是非非,走進共和國元勛們的內心世界,去體味其中的憤怒,焦慮,執(zhí)著,無奈和委屈,依然顯得迷霧重重。
怎樣透過這重重迷霧,還原歷史真相?用常規(guī)的考據法恐怕不行,或許可以試一試自由心法,努力走進歷史當事人的心靈。當然,這樣做風險很大,相當于猜測。在科學實驗中,猜測是接近真相的必要步驟。還原歷史的最大悖論在于,時間是不可逆的,歷史無法還原。真相也許永遠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了,但啟迪卻可以永留人間。
戰(zhàn)爭結束了,怎么辦軍校?
會議的主題是:批判打著“軍隊現代化”和“軍隊正規(guī)化”幌子的“軍事教條主義”。
這里的要害是如何理解戰(zhàn)爭的現代化與正規(guī)化。我記得看中國古典小說的時候,經常會出現古代戰(zhàn)爭的場景。兩軍人馬交戰(zhàn),先是雙方大軍對峙列陣,各出一員大將單獨廝殺。如遇猛將一刀斬對方于馬下,這仗基本就算勝了,剩下來的是一邊鋪天蓋地地掩殺,一邊丟盔棄甲地敗逃。哪怕勝利一邊只有數千人,另外一邊有數萬人。長大一點才明白,古典戰(zhàn)爭太不“現代”了。上中學時看《戰(zhàn)爭與和平》,發(fā)現19世紀初的歐洲戰(zhàn)爭太逗了,雙方排好陣,進攻時都要走直線,要保持隊形不變。當然這也許是西方“軍事正規(guī)化”早期的場景。但對于我們這些看慣了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的人來說,這些正規(guī)化戰(zhàn)爭簡直是笑話!兵法的精髓是兵不厭詐,怎么可能標準化、制度化、規(guī)范化呢?
然而,美國人真的將戰(zhàn)爭的標準化、制度化、規(guī)范化推向了極致。正如工廠無人化一樣,美國的戰(zhàn)爭流水線也逐漸無人化了。無人化的工廠靠機械和電子的高度發(fā)達。無人化的戰(zhàn)爭靠衛(wèi)星、飛機、導彈、核彈頭。裝備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士兵越來越少,士氣越來越不重要。坐在戰(zhàn)爭主控室里點擊鼠標,正如在游戲機里點擊鼠標一樣,可以將遠方的城市和軍隊毀滅得一干二凈。
但是,如此現代化、正規(guī)化的發(fā)展方向,是毛澤東所難以理解、難以欣賞的。事實上,毛澤東將戰(zhàn)爭的古代性、靈活性推向了極致:毛澤東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專門消滅有生力量;他搞全民皆兵式的游擊戰(zhàn),將戰(zhàn)爭的外延大大地拓寬了;他調動每個士兵的自覺性,使人人既是司令官、又是戰(zhàn)士。面對毛澤東領導的人民軍隊,日本人吃盡了苦頭,蔣介石丟盔棄甲,美國人不知道怎么失敗的。毛澤東創(chuàng)造了現代戰(zhàn)爭史上的奇跡,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業(yè)余勝專業(yè),以步槍勝坦克。毛澤東是當之無愧的戰(zhàn)神。
問題在于,戰(zhàn)爭終于結束了。戰(zhàn)神的勝利經驗怎樣傳遞、復制給新的將領和戰(zhàn)士?這就是建國以后各級各類軍事學院最頭疼的事。
學蘇聯(lián),還是學自己?
神不可復制,可復制的是武器裝備、條例條令。
1956年8月25日,南京軍事學院一位戰(zhàn)役系的學員寫信給國防部長彭德懷,提出“幾年以前,我們在‘把蘇聯(lián)的一切先進經驗都學到手’的口號下,從教材、教法和許多教育制度方面全盤學蘇聯(lián),這是完全對的。但是我們感覺在向蘇聯(lián)學習中也產生了教條主義傾向。這主要表現在:教材方面,教學方法方面,對待我們的經驗的態(tài)度方面以及其他方面”。
同年11月30日,彭德懷又看到一封針鋒相對的信。寫信人是軍事學院的戰(zhàn)史系教授會主任,曾任軍委訓練總監(jiān)部軍事科學和條令部處長的蔡鐵根。信是直接寫給中央書記處總書記鄧小平的,經過中央辦公廳轉給了彭德懷。信中說:“北京存在著嚴重的軍事思想上的混亂,急需提請中央和軍委領導上的注意?!彼J為,蘇聯(lián)軍事科學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科學,只有全部學會、學通,融會貫通之后,才談得到批判。我們在學習和運用蘇軍這一整套的時候,卻往往是割裂開來,隨意取舍。結果弄得四分五裂,驢唇不對馬嘴。還美其名曰“批判地接受”。最后執(zhí)行不通,不說自己學習上有問題,還說蘇軍的東西不適合我軍的情況?!斑@不是一個小問題,而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大問題,是一個關系著建軍思想和軍事路線的問題,是直接關系著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安危問題?!苯ㄗh中央和軍委給予重視。
由于作者直接把問題反映給中共中央,彭德懷自然不能不給予特別的重視。他立即批示:“蔡鐵根同志給鄧小平同志的信,應發(fā)給軍委主席、委員及總參謀長、副總參謀長、各部首長、國防部各副部長閱?!笨磥恚迅械?,學習蘇軍經驗這個問題,到了迫切需要解決的時候了。
1957年2月21日,彭德懷寫信給毛澤東,專門報告他準備同副總參謀長陳賡、總政治部主任譚政等10余人,到南京軍區(qū)檢查國防工事和勘察地形,另外了解一下學院工作、軍事訓練、軍內關系、軍民關系等。毛澤東于25日批復“同意”并附注:“請注意軍中思想動態(tài),政治教育情況”。
彭德懷一行于27日到達南京,住西康路33號。第二天即開始了解軍事學院的教學情況。他和陳賡、譚政一起,上午聽取高級速成系和戰(zhàn)役系部分學員的匯報,下午聽取學院政治部兩個領導干部的匯報。3月1日,同學院訓練部門和其他機關干部交談,聽取他們對教學中一些問題的看法。每日聽完匯報,在吃飯時間和晚上,彭德懷、陳賡、譚政3人交換意見。3月2日聽取學院領導干部集體匯報,劉伯承院長由于在上海休養(yǎng),沒有參加。彭德懷在聽取匯報后,談了自己對學院教學工作的意見。這次講話,便是后來引起很大爭論的那篇《在聽取軍事學院匯報中的談話》。彭德懷回到北京,對這篇講話記錄加以斟酌修改,于4月24日送給毛澤東,并附信說:“這次我在南京著重了解了軍事學院的情況,同他們的教職學員分別座談了3天,感到該院在教學工作中教條主義傾向相當嚴重。因為這個學院是訓練我軍高級干部的學校,對于全軍的學校和部隊影響很大,所以我特別向該院黨委講了一次話,著重提出該院應當展開反教條主義的工作?!泵珴蓶|在25日批復:“退彭。此件已閱,同意?!迸淼聭堰€把這篇講話稿送給了鄧小平,鄧閱后轉送周恩來。后來對這篇講話,彭德懷又稍加整理(把其中“工作是有成績的”改為“成績是顯著的”),作為《視察南京軍區(qū)工作向黨中央和軍委的匯報》中的一個部分,分送中央政治局和軍委。
在這篇講話的前一部分,他肯定了學院的成績,并詳細列舉了學院的各種成果。接著,他具體指出學院教學工作中的缺點,說:“根據匯報的情況來看,在學院教學中,不是有教條主義的問題,而是教條主義相當嚴重。最主要的表現是教學內容和我國我軍實際情況不相適應?!薄爱斎痪蛙娛聦W院的歷史和客觀情況來看,就現在的事實來看,產生了現在這種相當嚴重的教條主義現象,也不是意外的,不能把責任歸咎于哪一個人。要論責任,我也是有責任的?!?/p>
彭德懷認識到:“在軍事學院產生這些缺點,是有客觀原因的。在學院開辦的最初幾年,沒有適合我軍情況的現成教材,因此許多教材不得不請?zhí)K聯(lián)專家替我們編寫;學院人力不足,忙于應付施教,不能兼顧研究我軍自己的經驗;我軍的各種條令遲至今日沒有編寫出來,使教學無所依據,這都是可以理解的。從學院方面來說,在成立了6年多之后,對于結合我國我軍的實際情況進行教學,仍然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特別是經過1956年9月全院學過5個整風文件,學院中的許多同志已經感到有反對教條主義必要之后,而院黨委仍然徘徊、猶豫、拖延,未能下定決心,就使黨委領導在教學工作上落后于客觀實際了。”
這種分析是實事求是的。從1927年建軍以來,我軍經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培養(yǎng)了許多元帥、大將、上將、中將、少將,產生了無數如《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那樣的戰(zhàn)士、偵察員、班長、排長、連長,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機智靈活,逐漸達到百戰(zhàn)百勝的至高境界。應該說,從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讓敵人成為最好的老師,將戰(zhàn)場變成培養(yǎng)軍事將領的課堂,這是我軍成長最根本的歷史經驗。
誰能承認自己是教條主義者呢?
但是,怎樣在和平時期培養(yǎng)軍事將領呢?和平時期能不能培養(yǎng)出真正會打仗的軍事將領呢?甚至,和平時期還要不要保留一支數量龐大的、職業(yè)化的常備軍呢?按理說,黨中央和中央軍委應該思考這些問題。但是,建國伊始,諸事繁雜,這些問題留給了慣于服從命令的中下級將領。中下級將領囿于他們的見識和經驗,往往有書本迷信、教授迷信、大學迷信,即使不是照搬照抄蘇聯(lián)軍事體制、教材、條例,也會照搬照抄美國軍事體制、教材、條例。
南京軍事學院的領導們就是這樣。面對彭德懷的根本性否定意見,他們覺得委屈。
學院黨委召開擴大會議,作出了《關于深入開展反對教條主義的決定》,認為“學院成立以來的工作成績是基本的、主要的”,缺點和錯誤的性質是“在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外國經驗中的教條主義傾向”。這就是表面上承認,實質上否認。
相應地,對軍事訓練工作中的“教條主義”錯誤如何估計,主管全軍訓練工作的訓練總監(jiān)部內部也出現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軍事學院是教條主義的大本營”,“訓練總監(jiān)部是教條主義司令部”。時任訓練總監(jiān)部部長的蕭克則持相反意見。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對那種認為教條主義是訓練和教學工作中主要傾向的觀點,是不同意的,特別是把軍事學院冠之以‘教條主義大本營’的說法,不滿意。我認為,工作中有缺點、有錯誤,可以批評,可以糾正,但不能夸大事態(tài)?!?/p>
針對批評,蕭克寫信給彭德懷:“我們過去提出這個口號(軍隊正規(guī)化和現代化)對不對?我認為是對的?!趫?zhí)行這一口號中,有若干同志產生錯誤認識和產生一些偏差,這是必須批判和堅決糾正的,因此建議將批評的火力集中在這些傾向方面,而不要批評口號本身?!?事后,蕭克回憶:“……誰知,這封信在反教條主義后竟成了我向彭老總進攻的罪證,說我是‘挑刺挑到國防部了’?!?/p>
南京軍事學院黨委的觀點和訓練總監(jiān)部部長蕭克的觀點是一致的,而且是得到基層干部擁護的。他們的傾向在當時和今天都是主流——有現成的教材,有日復一日的正規(guī)教學和訓練,師資易培訓,考核易有標準,可操作性強。1958年3月,訓練總監(jiān)部召開機關四級干部會議。會上,否定“軍事學院是教條主義的大本營”、“訓練總監(jiān)部是教條主義的司令部”的意見占了上風。反過來,還對時任副總參謀長的張宗遜進行了尖銳批評。張宗遜是彭德懷的老部下,能征善戰(zhàn),執(zhí)行彭總命令不折不扣。會議將張宗遜作為“保守主義”的代表進行批判,顯然是犯了方向性的錯誤。
果然,在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總政治部派來了由組織部長劉其人任組長的工作組,明確表態(tài):訓練總監(jiān)部是搞教條主義的。并宣布:“訓總的四級干部會,是向黨進攻的會,因為反對張宗遜就是反對彭總,就是反黨反中央?!庇谑?,會議轉向反對“教條主義”。這是軍隊內部在反對“教條主義”問題上,兩種不同意見的一次正面交鋒。
此時,葉劍英尚未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1958年4月8日,他在軍事學院全院教職學員大會上發(fā)表講話,對軍事學院工作中的成績作了充分肯定,反對給軍事學院戴“教條主義”的帽子,并主動承擔責任。他說:“有人說學院是教條主義的頭頭,但應該說,全軍包括院校和部隊都有教條主義的成分,當然不必安上一個教條主義的帽子。過去軍事訓練中出現教條主義傾向,主要責任在領導。訓總首先應作自我批評,不要把責任推到底下,因為我們照搬、照翻、照印、照發(fā),毫無疑問,你們底下只好照辦,我們‘四照’,你們只‘一照’?!边@是在軍委擴大會議之前,葉劍英的一次鄭重表態(tài)。葉劍英在這次講話中,懷著崇高的敬意,談到老戰(zhàn)友劉伯承,對這位受到批判的軍事理論家作了高度贊揚,給以深切的慰藉:“我們的劉伯承同志經歷了40多年戰(zhàn)場生活、軍隊生活,精通俄文,戰(zhàn)斗經驗豐富。像他這樣的同志是很少的。他很紅、很專,就是不健。他八九次受傷,為革命為人民流了很多血,是我們國家和人民的寶貝,應該很好地維護他的健康,以便他能更好地負責國家大事?!?/p>
葉劍英這番話,在當時軍隊“反教條主義”空氣濃厚的情況下是很難得的,表現了他敢于承認錯誤的態(tài)度和對老戰(zhàn)友的真摯情感。在場的2000多名教職員聽到他的發(fā)言無不為之感動,報以熱烈的掌聲。葉劍英從南京返回北京不久,即出席中央軍委于5月27日至7月22日召開的擴大會議。
林彪出馬,一個頂倆
5月2日,林彪從上?;氐奖本┟覟匙〉?,回來參加八大二次會議。剛回北京幾天,就有上將來探望,談話中說到軍隊有教條主義,訓練總監(jiān)部、軍事院校都存在。談到具體例子,就是內務條令中禮節(jié)繁瑣,連我這個上將去見領導,都得手舉到帽沿上,口里說著姓名、職務……一長串報告詞,還得說:“可以進來嗎?”軍事院校教員講課條條多,什么“一、二、 三、四、五,……扁擔架括??;大A、B、C、D、E,小a、b、c、d、e……太煩人?!?/p>
林彪聽后,要這位上將搞個書面材料來。他第二天來到辦公室催問材料。秘書說沒有見到。林彪說:“你打個電話催一下,讓他快把材料送來。”剛說完,又改口說:“不,還是我打電話直接找他。”說完,口里念念有詞:“教條主義,教條主義,我預料軍隊領導上要出事,果然出了事,出了教條主義!”
林彪獲得有關“軍事教條主義”的材料后,立即對秘書說:“你打個電話給毛主席辦公室,最好是找葉子龍,就說我要去看看主席?!泵貢袷敬螂娫挼矫飨k公室,葉子龍不在,接電話的是羅光祿秘書,秘書向他作了報告。他說:“等我請示了毛主席后,再通知你?!?/p>
林彪急著要去見毛主席,下午又到辦公室詢問,秘書說還沒有回音。第二天,羅秘書來電話說:“主席說,林彪同志不必專程來看望了,后天中央領導有接見,林彪同志可以來參加,一起見見面就可以了?!?/p>
林彪按時參加接見,抽間隙與毛主席交談,向毛主席反映軍隊中有教條主義的問題,提出在即將召開的軍委擴大會議上批判“軍事教條主義”,并將有關“材料”順便呈上。林彪看問題一向入木三分。對于反軍事教條主義,他既有切身感受,又可能具備政治上的敏感性。他讀古代歷史頗有心得,懂得“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所以,也有可能從一開始就將反對軍事教條主義看成是一場政治斗爭。
不料,毛主席接過翻了翻后說:“可以在會議上提出來,但問題不嚴重,向蘇聯(lián)軍隊學習是我提出來的,中央軍委討論同意的。”
這樣,問題的性質就只是思想方法上的分歧了。
5月27日,中央軍委擴大會議開始。
主持會議的彭德懷先講話,他談了形勢,以八大二次會議精神,開好這次會議。具體議程:一、如何貫徹總路線、大躍進;二、檢查軍隊在革命化、正規(guī)化、現代化建設中存在的問題;三、軍隊怎樣貫徹“四大”,進一步開展整風;四、戰(zhàn)略方針,戰(zhàn)爭準備,組織編制,科技研究等。
林彪同各位元帥一起到會作了表態(tài)性的講話,大家都對彭德懷領導下的軍委工作給予肯定,林彪講話時還要求大家團結在彭德懷元帥周圍。緊接著林彪在發(fā)言中提出反對軍事教條主義,他說:“有人一提起學習就想到外國,專學外國的東西,以為只有外國的東西才是好的。這就是迷信,一定要打破迷信觀點?!薄安灰徽f到外國的東西就津津有味,把本國的東西看作是‘土包子’”,“我們的經驗很豐富,不能把黃金當作黃土甩掉了”。“有的單位不把毛澤東軍事著作作為軍事基本教材,只作為參考材料,是不對的。有的單位連參考也沒有列上,就更不應該?!?/p>
明眼人都知道,林彪這番話是不點名地批評軍事學院和訓練總監(jiān)部,批評主持這兩個單位工作的領導人劉伯承和葉劍英。林彪是有資格批評劉伯承和葉劍英的。林彪戰(zhàn)功赫赫,戰(zhàn)法靈活,敵人聞風喪膽。劉伯承則戰(zhàn)績平平,葉劍英永遠只是一個參謀。劉伯承的軍事思想照搬外國經驗多——到中國就成教條了,總結我黨我軍經驗少。所以,林彪不一定認可其軍事理論家的頭銜。
就這樣,林彪把問題直接擺到了桌面上。
教條主義的根源是單一首長制嗎?
會議第一階段是和風細雨的。
5月28日,彭德懷在軍委擴大會議第二次小型會議上發(fā)言說:對于軍隊中的教條主義是早有感覺的,但在1953年冬只提了反對形式主義,因為當時剛剛開始學,反對得不夠大膽;直到去年在南京軍事學院講話時才明確提出反對教條主義。過去提的不明顯,吃了虧。
5月30日,彭德懷在軍委擴大會議第三次小型會議上又說:蘇軍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期以來,在軍隊建設上有不少違背列寧主義建設原則的地方。另外,蘇軍在內部關系上,曾經有一個時期不正常,現在正在改進。蘇軍的一套組織制度和體制,大都是為著鞏固單一首長制。我們有些同志由于受舊軍隊影響較深,看不到蘇軍的這些問題,反而熱愛這一套。我們在學習上,搬錯了一些東西,但也抵制了一些,不是全部都搬了。我們之所以要嚴肅地批判教條主義,是為著把我軍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牢固地傳下去;不然的話,當我軍這批老的骨干死去以后,我軍就有可能像匈牙利軍隊那樣有變質垮臺的危險。
彭德懷將教條主義的根源歸結為單一首長制,也是有失偏頗的。我軍和蘇軍的區(qū)別不在單一首長制上,而在單一首長是否具備精神影響力和軍事指揮力上。作為最高軍事統(tǒng)帥的毛澤東遇事多與將領們商量,遼沈戰(zhàn)役時,與林彪之間幾十封電報的往來就可以說明問題。如此,看上去不是單一首長制,但實際上,恰恰是最大限度地協(xié)調了整體與局部、長遠與眼前、戰(zhàn)略決心與靈活機動的關系,最大限度地調動了將領們的積極性,最好地貫徹了毛澤東的戰(zhàn)略意圖。用西方政治學家聽得懂的語言說,毛澤東是以其神性在引領、統(tǒng)帥軍隊。如果將反對教條主義理解為反單一首長制,則可能會走向另一個極端:導致多頭領導,爭論不休,錯判戰(zhàn)機,回到遵義會議以前的狀態(tài)。
然而,我黨是崇尚唯物主義的,對于神性、精神性一類的概括有一種天然的抵制。神性,看不見摸不著,不易學不易傳。教條,看得見摸得著,易學易傳。回避神性,往往會從一種教條走向另一種教條,從蘇聯(lián)教條走向美國教條。
主觀上,彭德懷是希望通過和風細雨的討論,達到明辨是非,團結工作的局面的。這種方式,就叫增強每一位將領的神性。在5月31日,他特地將張宗遜、蕭克、李達等同志找來座談,說:“你們對敵斗爭都堅決,不搞陰謀,不想推翻誰,都是好人、正派人,但思想方法都有片面性,是思想問題。今天只是整一整思想,分清是非,接受教訓,不追責任?!薄敖裉熘v清楚,不是整倒哪個,只是把相互間的成見、意氣消除掉?!?/p>
果真如此,則國之大幸。
破除迷信,找回自信
5月29日,海軍副司令員方強中將給大會主席團寫信,對會議的開法表示不滿,要求會議“以反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為綱,檢查軍隊各方面的工作”。彭德懷將信轉呈毛主席。
毛主席敏銳地抓住了方強的信。他批示:“此件寫得很好,提出了問題?!薄拔視簳r不宜于講話,先要他們把問題都放出來。過幾天,我準備找各小組長分別談一下,調查一下情況,摸一下底。”6月7日,他給鄧小平寫信,要他“幫助德懷同志將軍事會議開好”,“大事抓起來干”,并要求鄧“應準備去講一次話,時機可在結尾的時候”。
由此可見,毛澤東認為鄧小平是更能理解什么是教條主義,怎樣反教條主義的。
此時,毛澤東已經明確軍委擴大會議要以“反教條主義”為中心,要提高到兩條路線斗爭的高度來解決問題。鄧小平落實毛主席的指示,召集幾位元帥座談,指出:會議的溫度不夠,暴露問題不夠,決定改變會議方法,把大會發(fā)言和大字報、小字報結合起來,在一周內造成會議緊張氣氛。
這使彭、黃等人感到意外。黃克誠回憶:“這次會議,實際上是中央領導軍委整風,為彭德懷始料不及。我們未能領會中央精神,所以主持會議顯得很被動?!?日黃克誠傳達毛澤東指示:主席對我們的會議決心很大,開不好,大家就不要走,會議要擴大范圍,每個師的黨委書記都來。主席說:“教條主義不懂得社會存在決定人的意識,意識又反過來影響社會存在。大國有大國的意識,小國有小國的憲法,教條主義即不承認這條真理。蘇軍條令、規(guī)章制度,是在蘇聯(lián)土壤條件中產生的,這些人不承認中國的社會存在,不承認中國有它特殊的東西?!薄鞍鸦鹁€扯開,挑起戰(zhàn)來,以便更好地解決問題?!?/p>
這番講話仍然承認蘇軍條令和規(guī)章制度適用蘇聯(lián)的土壤,在今天看來,也是值得反思的。蘇聯(lián)軍隊經歷了紅軍時期和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大小戰(zhàn)役、戰(zhàn)斗無數,但是,勝負參半,代價沉重,對先進武器的依賴性強,且戰(zhàn)績遠不如中國軍隊。世上沒多少人承認斯大林是戰(zhàn)神,但都承認毛澤東是戰(zhàn)神。按理說,應該是蘇軍向我軍學習。但是,當時我黨我軍上上下下充滿著對蘇聯(lián)的迷信。即使毛澤東也不敢對蘇軍有非議,還是把中國經驗局限在本國,不能上升到普遍性,缺乏深層次的道路自信、制度自信。
但是,隨著蘇聯(lián)赫魯曉夫的反斯大林報告的出臺,隨著蘇聯(lián)處理東歐問題的失誤暴露,毛澤東對蘇聯(lián)的反思也在逐漸深化。破除蘇聯(lián)迷信,破除洋教條的迷信,已經成為毛澤東的思考中心。
恰值此時,軍隊內部傳來反蘇聯(lián)軍事教條主義的聲音,毛澤東就找到了最好的突破口。
“批評彭德懷就是批評我”
6月20日,開全體大會,會議正式代表增加到1004人,還有列席的438人,會場移到中南海懷仁堂。會議轉入第二階段,著重掀起批判“軍事教條主義”的熱潮。
彭德懷在講話中提出兩條軍事路線的斗爭,指責“軍事教條主義者”“不是學習蘇聯(lián)的先進經驗,而是搬運蘇聯(lián)的錯誤經驗”。指出他們犯錯誤有“歷史原因和社會原因”。他在講話中還說:“我這個人是沒有學問的,是丘八學校和農民學校出身的。出身寒微,是難以使人信服的。就是他們所說,反教條主義的人都是沒有學問的?!泵珴蓶|對彭的講話頗為欣賞,在簡報上批示:“此件值得一閱?!?/p>
6月21日,毛澤東到會講話。他的講話談笑風生:“我多年來沒有管軍事,有許多同志批評我,管軍事管得很壞?!薄澳銈兣u得對,你們越批評我就越為舒服。你們凡是批評彭德懷同志的,也就是批評我?!?/p>
聽到這里,那些堅持照搬蘇聯(lián)經驗的學院派一定很不舒服。劉伯承、葉劍英、蕭克、蔡鐵根等人會感到驚慌。他們雖然得到了各自下屬的支持,但是與領袖的思想發(fā)生了沖突。這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接著,毛澤東回顧了我軍歷史上幾次教條主義的錯誤,指出:“有這么兩部分教條主義,一部分是對資產階級軍事學或管理軍隊的制度,認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是一種(這種教條主義主要存在于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和土地革命時期,體現在一些從舊軍隊中過來的同志身上);再就是對蘇聯(lián)的,或叫無產階級的軍事學和管理軍隊制度,認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種教條主義主要存在于中央和南方蘇區(qū)時代,體現在一些受王明路線和蘇軍軍事模式影響較深的同志身上)。這在中央蘇區(qū)一個時期是有的,至于中間兩段——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是照實際情況來打的,解放以后又發(fā)生了教條主義?!?“有些人就是搬外國,不加區(qū)別的搬外國,這是妄自菲薄。”
教條主義不對,外國經驗不對,中國的軍隊傳統(tǒng)就對嗎?中國軍隊的經驗就對嗎?也要一分為二。毛澤東指出:“我們軍隊有兩種傳統(tǒng):有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有錯誤的傳統(tǒng);有正確的傳統(tǒng),有不正確的傳統(tǒng);有馬克思主義的,有非馬克思主義和反馬克思主義的。在政治上是如此,軍事路線方面也是如此。和這些同志我們過去是有爭論的,現在都能夠團結一致了。個別同志硬是不通,得想辦法幫助他們通一通,是說服,不是壓服?!?/p>
這樣,就規(guī)定了軍事學院和軍事訓練的大方向:總結、提練、實踐我軍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進一步的問題在于,如何辨識優(yōu)良傳統(tǒng)與不良傳統(tǒng)?如何區(qū)別服從大局的獨立作戰(zhàn)風格與軍閥主義作風?
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
6月23日、29日,毛澤東兩次召集會議各小組長座談,對軍委擴大會議作進一步的、具體的指示。
23日的講話,他說:“人民解放軍有沒有教條主義呢?我在成都會議上說過,搬是搬了一些,但基本原則堅持下來了?,F有四種說法:一種說沒有,一種說有,一種說很多,一種說相當多。說沒有教條主義是不符合實際的。究竟有多少,這次軍委會議要實事求是地加以研究,不要夸大,也不要縮小,要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學習蘇聯(lián)的方針是堅定不移的,因為它是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但一定要有選擇地學,因此就要堅決反對教條主義,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p>
現在看來,這個講話是很不徹底的。只要肯定了“學習蘇聯(lián)的方針是堅定不移的”,就為教條主義的存在和泛濫提供了豐厚的土壤,就很難堅決反對教條主義。
毛澤東進一步闡述:“十大軍事原則,是根據十年內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初期經驗,在反攻時期提出來的,是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戰(zhàn)爭實踐相結合的產物。運用十大軍事原則,取得了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勝利(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十大軍事原則目前還可以用,今后有許多地方還可以用。但馬列主義是不停止的,是向前發(fā)展的,十大軍事原則也要根據今后戰(zhàn)爭的實際情況,加以補充和發(fā)展,有的可能要修改?,F在‘小米加步槍’的經驗還是重要的.新的沒有,就把‘小米加步槍’否定了,是錯誤的。當然,停留在舊階段也是不對的?!?/p>
現在看來,隨時用馬列主義來包裝中國實踐,是一個關鍵的問題。馬克思和列寧都沒有對中國的戰(zhàn)爭有任何指導,怎么一總結就成了馬列主義了?無數將領和普通戰(zhàn)士沿著馬列主義的標簽,去認真研讀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發(fā)現既無助于總結中國革命的經驗,又無助于解決實際問題。但已經深陷其中,成了洋教條的信奉者,成了各色各樣的“理論家”。一說話,又會遭到毛澤東、彭德懷這樣的“丘八學校”畢業(yè)生的嘲笑。里外不是,左右不是,真是很苦惱。
其實,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十大軍事原則也已經成為過去。真正超越時空的軍事經驗是沒有的,但軍事心法是有的?!秾O子兵法》《三十六計》《道德經》等,仔細體會了,就是軍事心法。在戰(zhàn)爭實踐中運用軍事心法,經歷失敗與挫折的考驗,才能逐步從知之甚淺到運用自如。其中的成功,固然可以成為學習的范例,但失敗的教訓更是值得銘記在心。就算將十大軍事原則倒背如流,將無數個戰(zhàn)爭案例解剖得細致入微,都無法成為優(yōu)秀的將領,甚至無法成為合格的士兵。這就是趙括紙上談兵的故事。
因此,麻煩來了。離開了戰(zhàn)爭這個大課堂,離開了敵人這個好老師,離開了中國古人提煉的軍事心法,離開了全民皆兵、同仇敵愾的精神力量,離開了毛澤東這樣的戰(zhàn)神指引,怎樣才能辦好軍事院校呢?
要不要職業(yè)化的軍隊?
如此追問下去,直接涉及到和平時期要不要職業(yè)化軍隊的問題。井岡山時期,朱德和毛澤東就爭論過這個問題。朱德是職業(yè)軍人出身,專注打仗。毛澤東卻希望軍隊拿起槍能打仗,放下槍能做群眾工作,農忙時候又能拿起鋤頭,任何時候都要將思想政治工作放到第一位。毛澤東心目中的軍隊是一支天兵天將,聚成一團火,散為滿天星。這就是神的部隊。直到1966年5月7日毛主席給林彪的“五七”指示中,他才真將這個想法說清楚了:
“人民解放軍應該是一個大學校。這個大學校,要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yè)生產,又能辦一些中小工廠,生產自己需要的若干產品和與國家等價交換的產品。這個大學校,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參加工廠、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完了,隨時都有群眾工作可做,使軍民永遠打成一片。又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斗爭。這樣,軍學、軍農、軍工、軍民這幾項都可以兼起來。當然,要調配適當,要有主有從。農、工、民三項,一個部隊只能講一項或兩項,不能同時都兼起來。這樣,幾百萬軍隊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p>
但是,回到1958年,毛澤東還沒想得那么清楚。他在努力地認識蘇聯(lián)經驗的問題:
“我們社會主義建設是三個‘并舉’。斯大林只強調一面,強調搞工業(yè),忽視了搞農業(yè);強調集中,忽視分權;強調大型的,忽視中小型的。我們比斯大林要完善。蘇聯(lián)現在有兩個地方有改進,注意了農業(yè),注意了分權。但他們還是不大注意走群眾路線,不提倡中小型。我們還有一條,就是洋辦法和土辦法結合。人民解放軍搞現代化,搞洋辦法,也應該搞點土辦法,例如民兵是土辦法?!?/p>
要搞民兵,甚至寓兵于民,這是毛澤東一貫的思想。問題在于,職業(yè)化軍隊怎么辦?那時候,他還在猶豫。所以,民兵只是“土辦法”,還得屈從于職業(yè)化軍隊的“洋辦法”。
軍事心法,超越時空
真領導一支職業(yè)化的軍隊,毛澤東水平也是無人能比。29日的講話,他說:“現在學校奇怪得很,中國革命戰(zhàn)爭經驗不講,專門講‘十大打擊’,而我們幾十個打擊也有,卻不講……不知道軍事學院、訓總到底有多少馬克思列寧主義。馬列主義本來是行動的指南,而他們當作死條條來啃,馬克思、列寧的話,一定批評他們是教條主義?!边@里就體現了強烈的自信。當然,他還只能在當時的語境下談話,還得把馬克思列寧當作神抬出來。
對劉伯承,毛主席指出他“兩頭差些,中間好”。這是有深刻含義的。1930年代在江西蘇區(qū),劉從蘇聯(lián)留學回來,任紅軍總參謀長,曾寫文章批評過毛的游擊戰(zhàn)術,指出:“有些同志并不從現代軍事藝術的進度和我們現在實際環(huán)境來活用現代的戰(zhàn)術與戰(zhàn)略,硬把古時的《三國演義》無條件地當現代戰(zhàn)術,古時的《孫子兵法》無條件地當現代戰(zhàn)略。”
劉伯承不明白,《三國演義》《孫子兵法》是超越時空的軍事心法。而所謂的現代軍事藝術,其實是如何將坦克、大炮、飛機協(xié)同作戰(zhàn)的有限經驗。真正的軍事藝術大師是毛澤東,藝術是心法與實際材料、情形的完美結合。
對此,毛澤東說:“有人說要學我的軍事學,我是沒有什么軍事學的。我有什么軍事學?不過只寫過幾篇文章。主要是兩篇文章,一篇是答復中央蘇區(qū)那時候的爭論的。(指《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作者注)因為慪了一肚子氣,人沒有氣是寫不出文章來的?!?/p>
此論是要害。迷信書本或理論的人一聽,噢,毛澤東自己說沒有什么軍事學。那我們還得學克勞塞維茨的《戰(zhàn)爭論》,學西點軍校的軍事教材,還得學蘇聯(lián)的軍事學。其實,毛澤東這里是在嘲諷這些理論迷、書本迷。戰(zhàn)爭進程瞬息萬變,誰能迅速準確地判斷情報真假?誰能判斷敵軍將領的決心和意志?誰能從下屬的電報中體會前線戰(zhàn)情和將領信心?誰能讓千里之外的軍隊服從戰(zhàn)略意圖?誰能通過一篇文章嚇退傅作義十幾萬大軍?誰能通過喝茶聊天動搖衛(wèi)立煌的作戰(zhàn)意志?因為蔣百里寫了《國防論》,現在就有人稱他是中國的軍事家,這不是笑話嗎?
其實,將領們最應該學習的是毛澤東胸懷全局、抓住要害、臨機決斷、反思總結的心法。但是,心法不但可以運用在軍事上,也可以運用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如此,軍事將領的培養(yǎng)和其他黨政領導的培養(yǎng)就沒有明顯差異了。習近平倡導學習中國古代的治國理政智慧,其核心就是儒、釋、道、兵、法各家的心法。
但是,這樣去總結、理解我黨我軍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就顯得有點唯心,顯得虛無飄緲,無章無法。經驗,以及經驗的教條化則更唯物,可觸可摸,有章有法??紤]到“五四”浪潮將所有古代智慧都當作統(tǒng)治階級愚弄人的把戲被拋棄了,毛澤東也只能在實際工作中加以體會運用,卻不能講話肯定。
做的,不能說;說的,不能做。做的,靠中國古代智慧;說的,只能是現代西方教條。這正是毛澤東的思想困境,也是當代中國的思想困境。雖然習近平公開推崇中國古代治國理政智慧,但是,學術界、輿論界還都牢牢把握在現代西主教條的迷信者手中。所以,空谷絕響,應者寥寥。黨政軍各級領導人,按說是最需要也最應該理解古代智慧的,但是,他們大多數也都是西方教條培養(yǎng)出來的。如果說其中有明白的,運用得好的,那往往是自己在揣摸。
會議現場的彭德懷當然也擺脫不了這個思想困境。他只能順著毛澤東的思路,板著面孔說道:“劉伯承身上有很嚴重的教條主義,不但影響了南京,連北京也有些吹鼓手、抬轎子的。不要忘了,紅軍時期,教條主義可是逼死過革命同志的!”
順手牽羊,粟裕蒙冤
擺脫不了思想困境,又要解決問題,推進工作,怎么辦?那就很容易將思想問題政治化,將政治問題權力化,將權力問題斗爭化。
因為毛澤東講話將自己與彭德懷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彭德懷就成了反對軍事教條主義的正確代表。誰反對彭德懷,誰就是反對毛澤東。這樣,劉伯承、葉劍英、蕭克、李達、陳伯鈞、宋時輪等都被點名批評。
如果說劉伯承、葉劍英是在指導思想上的教條主義,蕭克則是將教條主義落實到了具體工作中的人,其迷信最深。因此,大會通過的唯一人事決議是《關于處理蕭克同志所犯錯誤的決議》。此后,由總政治部派出工作組到訓練總監(jiān)部,指定訓練總監(jiān)部組成新的臨時黨委,舉行由400多人參加的部黨委擴大會議,把蕭克、李達、郭天民三個部領導及李鐘奇、吳偉、趙凌漢、葉楚屏、楊力勇、李文芳、王波、劉光第、王時彥、陳緒英等人打成“反黨分子”。
與此同時,高等軍事學院和軍事科學院舉行兩院黨委聯(lián)席擴大會議,對劉伯承、陳伯鈞、宋時輪等進行揭發(fā)批判,并作出結論:“過去南京軍事學院成立以來所犯的是資產階級軍事路線的錯誤。這條錯誤路線在較長時間內和中央正確的軍事路線相對抗,是我軍歷史上兩條路線斗爭在新條件下的反映。這條錯誤路線統(tǒng)治學院數年之久,在軍事訓練和科學研究中表現最為嚴重,其影響遍及全軍,其發(fā)生發(fā)展過程是由盲目到自覺,由實際工作中的錯誤發(fā)展到路線錯誤?!?/p>
劉伯承被免去高等軍事學院院長兼政治委員的職務;粟裕被免去總參謀長的職務;訓練總監(jiān)部被撤銷,另成立訓練部,歸總參謀部領導;蕭克、李達的國防部副部長職務也被免去并調離軍隊;陳緒英等則被開除軍籍,送邊疆勞動改造。蔡鐵根則被撤職、開除黨籍,后被處決。
這里,粟裕是躺著中槍的,他沒有任何教條主義的表現。如果說毛澤東是軍隊的戰(zhàn)神,粟裕則是小戰(zhàn)神。林彪和粟裕是毛澤東最欣賞的兩位年輕將領。他們既不迷信蘇聯(lián)教條,也不迷信黃埔教條。他們既能很好的領會戰(zhàn)略意圖,又不死打硬拼、盲目執(zhí)行。毛澤東與他們電報往來、反復磋商,形同一人。粟裕怎么會被這場反軍事教條主義的運動牽連進去呢?
這就不能不說彭德懷對粟裕的看法了。彭德懷是井岡山時期的領導人之一,資格老,敢打敢拼,為黨和軍隊的發(fā)展壯大立下了汗馬功勞。建國以后,又帶兵抗美援朝,將美國逼回“三八線”,打出了共和國的國威。但是,彭德懷脾氣大,心胸小,對粟裕這樣的后起之秀似有戒備之心?;貒院?,彭德懷身兼中央軍委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國防部長等職,躊躇滿志,言出必行。當時,粟裕任總參謀長,工作需要與國防部打交道。但那時國防部的職權尚不明確。彭德懷曾發(fā)牢騷說,蘇聯(lián)的國防部是司令部,美國的國防部管經費,中國的國防部只管迎來送往。于是,總參謀長與國防部長間就有點“堵”。粟裕按原來的辦法給中央軍委寫報告,彭認為“越權”。粟裕將抬頭改為“彭副主席并轉呈中央、主席”,彭也不高興,說“我又不是你的通訊員”。粟裕何許人也?曾幾次力陳己見,修改毛主席的戰(zhàn)略決策,毛主席欣然采納。建國以后,粟裕可以隨時向毛主席報告情況,陳述意見。兩人雖然在職務上有領導關系,但都底氣十足。這樣,彭德懷就逐漸對粟裕有了意見。這次,彭德懷可以借反對軍事教條主義的機會整一整粟裕了。
7月14日,粟裕在大會上作檢討。聶榮臻元帥發(fā)言:
一、“現在說到粟裕同志的錯誤,我同樣同意同志們對他的揭發(fā)和批評,在第一次發(fā)言中大家揭發(fā)的一些事實他都講了,但在重要關鍵問題上,一滑而過,現象羅列多,沒有接觸到本質問題。雖然也戴了個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帽子,但是,這個帽子可大可小,彈性是很大的。第二次發(fā)言是有進步的,也接觸了一些本質問題,我表示歡迎。但我覺得還挖掘不夠深刻,也還沒有向黨全部交心。過去的不講了。從大家的發(fā)言和粟裕同志最近的思想動態(tài)來看,第一他認為他的個人主義與蕭克的個人主義不同,因為蕭克有宗派活動,他沒有。我要告訴粟裕同志,人家批評你向軍委、國防部爭權,你講不是為自己爭權,而是為總參謀部爭權,這是個多么響亮而有力的動員口號!不過他沒有得到總參謀部同志們的支持,相反的遇到了抵抗。因而他就不能不從總參謀部以外去尋找同情者。他在軍委成員中間和中央負責同志們面前散布對彭總的不滿,甚至哭哭啼啼,好像受到冤屈似的,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p>
二、“他認為他的缺點就是陳毅同志所批評的‘陰’,他認為陰就是陰陰沉沉的意思,告陰狀,告洋狀,到處散布對彭總的不滿都是陰。至于陰到什么程度,那是要粟裕同志自己作結論了。所謂陰,就是不在陽光底下做事,事情也是見不得陽光的?!?/p>
三、“如一個普通人有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他可以做小偷,偷人家一點東西。作為總參謀長來講,有了嚴重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就不是做小偷,而是要做大盜,‘大盜盜國’。所以許多同志批評粟裕同志極端個人主義已發(fā)展到嚴重的地步和具有危險的性質,意思就在這里?!?/p>
四、“過去我對粟裕同志也是認識不足的,我認為他很忠厚,經過考驗,有戰(zhàn)爭經驗,有一定的能力,是一個很好的助手。但到總參謀部工作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他對工作極不負責任,開始我還以為我的領導有毛病,沒有發(fā)揮他的積極性,以后又發(fā)現他宣揚自己誹謗別人,才認識到他有毛病。我沒有向他這種思想和行動進行正面嚴肅的批評,同時對他這些毛病和危害性估計不足,因而直到這次大會對他的揭發(fā)和批判,從整個歷史貫串起來看,才真正認識到粟裕同志的錯誤本質和真面貌?!?/p>
通讀聶帥的講話,與反對軍事教條主義沒有任何關系,主要是批評粟裕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極端個人主義。所列事實又不足以證實該項指控。最關鍵的地方,就在于“到處散布對彭總的不滿”。
這就是彭總做過頭的地方了。一年以后,1959年廬山會議上,彭德懷被打倒。彭德懷曾向毛澤東施加影響,說粟?!袄锿ㄍ鈬?,引起毛澤東的警覺,58軍事會議中解除了粟裕的總參謀長一職。才過一年,“里通外國”的帽子被如法炮制,也扣到了“始作俑者”彭德懷頭上。毛澤東生氣地說:“其他一切都好談,里通外國就難辦了?!迸c上一年對粟裕的震怒如出一轍。
廬山會議期間的一個下午,時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找到粟裕,勸粟裕提出申訴,恢復被潑了臟水的個人名譽。不過,粟裕只表示了由衷的感謝,卻沒申訴。粟裕沒有接受這個建議。他不愿在彭德懷受批判的時候,提出自己的問題。劉少奇還是粟裕兩讓司令、一讓元帥的見證人,當然不相信這位老部下是什么“極端個人主義者”、“里通外國”。
過猶不及,這是古人的忠告。彭總司令一世英名,就毀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