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闊成盡心力于評書,對同業(yè)多有指點??伤吷词找幻茏?,求入門者眾多,皆被他拒之門外。為什么呢?五丈原諸葛禳星,姜維祈愿諸葛亮能再活12年??烧娴亩嗷?2年,蜀就能存續(xù)嗎?大勢去矣。這道理,諸葛亮應(yīng)該比誰都明白
3月2日凌晨3點30分,著名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袁闊成因心臟衰竭去世,享年86歲。
袁闊成走了,仿佛從平凡世界躍遷到那個大開大闔、是非清白、快意思仇、俠肝義膽的平行世界的蟲洞,又消失了一個。
袁闊成是誰?他與劉蘭芳、單田芳、田連元被稱為“四大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上世紀80年代,袁闊成是一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名字,有“當(dāng)世柳敬亭”之稱。
袁闊成曾說:“走馬觀花,坐穩(wěn)聽書?!币徊亢玫脑u書,猶如一部沒有畫面的電影,雖然沒有銀幕,眼前卻是刀槍劍影,人喊馬嘶,那場景氣勢恢宏,蕩氣回腸。
袁闊成平生經(jīng)歷了評書的五個時代:出生于書館時代,成長于劇場時代,輝煌于廣播時代,巔峰在電視時代,歸去于網(wǎng)絡(luò)時代。
無論是傳播形式還是政治形勢,這些時代間,都有道道鴻溝相隔。評書行話里有“過溝”一詞,認為“過溝”最難。袁闊成跨過鴻溝,享60多年盛名;評書本身更是如此,在時代變遷中浮浮沉沉。
袁闊成《水泊梁山》中的時遷偷雞一節(jié),講到祝家莊的雞并非凡品,而是軍用的報時雞。時遷偷了這只雞,等于偷走了祝家莊的時鐘。這只雞就像是評書本身,是舊世界遺留的鐘,它按自身的生物鐘啼叫,與新世界的鐘表時吻合,時錯開。
剛負盛名時,走下危臺
袁闊成出身評書世家,伯父袁杰亭、袁杰英和父親袁杰武號稱評書界“袁氏三杰”?!敖堋笔窃u書門里的字輩,“闊”也是字輩。排入字輩,便要背負說書人的宿命。最終,世人對袁闊成的定評也是三闊:嘴闊、肚闊、胸襟闊。
嘴闊是夸他的說表,肚闊是夸他的學(xué)識,胸襟闊是夸他的性格根本。
袁闊成第一次說書是在書館時代。
評書講高臺教化,可世間的事理,越高就越危,高臺就是危臺。14歲時第一次登臺,袁闊成嚇哭了。所謂高臺,不過是一條方桌,可他在方桌之后,望著觀眾,就像是突然走上講臺的小學(xué)生,腦子里一片空白。
老話說“藝在外鄉(xiāng)”,他崛起于京津,成名在關(guān)外。他家傳短打書《施公案》。短打書有面子也有里子。面子是身段功夫的短打,里子是人情世故的短兵相接。在陳士和等前輩大師的指點下,背井離鄉(xiāng)的少年在風(fēng)霜打磨中,漸漸吃透了書里的人情世態(tài)。18歲時,他便以老書《施公案》、新書《十二金錢鏢》享有盛名。
人生充滿矛盾。這曾經(jīng)被高臺嚇哭的孩子,步入青年時就成了危臺上的先生,卻又在剛負盛名要步入中年時被撤去了書界沿用數(shù)百年的方桌。過去說書,要登高臺才能說話,先生為尊,這對說書人和聽書人來說,都是一種儀式。袁闊成撤去桌子,也就撤去了儀式。撤桌子,撤醒木,撤扇子,如劍客棄劍。儀式消失,傳道的責(zé)任也開始消解。那是1953年,尊者先生被拉到了平地,人人能夠講話的時代初露端倪。
此前,評書是白話,讓不識字的人能領(lǐng)受書的樂趣。在讀書是權(quán)貴特權(quán)的時代,說書人就是從智識階層盜火給民眾的普羅米修斯。書說完了,買本書看,看完就說。如評話名家戴善章當(dāng)了一幅裙褂買半部《西游》,看完了就講。日本有一門和評書相似的藝術(shù),名為“講談”,其起源是豐臣秀吉身邊的參謀集團御伽眾。這些人向沒讀過書的秀吉講述各種歷史故事和知識,后來漸漸形成了“講談”“落語”兩門曲藝。
評書的直接效能是娛樂,核心效能卻是宣講。文學(xué)常有感傷頹廢之美,而評書從來都是只求雄健之美。直至數(shù)十年前,評書都在中國人的文化遺傳里注入剛烈強健的基因。
民間童謠尚且關(guān)聯(lián)政治,何況長書?統(tǒng)治者發(fā)現(xiàn)說書人這一功能后,便開始要他們付諸宣講目的。評書所傳的,便不再是火焰,而是社會常識和道德規(guī)范。智識階層有意將既定規(guī)范灌輸給不識字的人,平等的娛樂變成了不平等的娛樂。對老百姓而言,可幸者,娛樂性還在。
劇場時代,說新書那段時光
上世紀50年代,新中國成立初期,袁闊成步入了劇場時代,也是說新書的時代。
他有很多“新”。他是現(xiàn)代評書的重要奠基人,是說新書的主要奠基人,他第一個脫了大褂,他在評書里去了拉長音的聲韻。他創(chuàng)作、改編、說講了《烈火金剛》《赤膽忠心》《紅巖》《暴風(fēng)驟雨》等篇目,影響巨大。
其實,在評書界來看,他是在領(lǐng)軍破舊,但從新時代角度看,他是一個追趕者。
自民國以來,中國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與西方時間上的不對稱。西方思潮的涌入,讓中國的時鐘一下子撥快了。在說故事的全新方式電影誕生的時代,評書己顯得蒼老。袁闊成一生所經(jīng)歷的,恰恰是社會政治迭變,充滿文化鴻溝的矛盾時代,民族的時鐘走走停停,忽快忽慢。
關(guān)于說新書那段時光,袁闊成常念叨一個笑話。他講新書《創(chuàng)業(yè)史》,講到梁生寶買稻種,特意留了扣子,第二天聽眾都跑光了。
顧隨論禪宗說:“迷則凡,悟則圣?!闭f書人就出入其間,進了書里,他們是通達天理人心世情萬物的圣人,出了書,他們又是柴米油鹽煙火繚繞的凡人。
依靠廣播時代的《三國》,步入宗師境界
袁闊成真正步入宗師境界,還是依靠廣播時代那部《三國演義》。
三國是袍帶書,更是講史書。評書界歷來就有“窮三國,富東漢”的說法,意即說《三國》的先生都窮困潦倒,蓋因三國難說。袁闊成為說好三國,盡讀歷代三國批本,拜訪歷史學(xué)術(shù)名家,與王震等將軍討論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去掉傳統(tǒng)贊賦,融評入書,小評知人,大評知世。故此袁版《三國》,看似與原作無甚差異,但其實是如水著鹽,不留痕跡。
都說聽書聽味道,其實味道最難。袁版《三國》的味道就跟袁枚《隨園食單》談做菜的訣竅一致:無味使之入,有味使之出。
評書自誕生起,便與講史密不可分。和正史不同,評書把人情痛快放在第一位,毫不在乎地把歷史踩在腳下,把民間百姓對歷史的看法簡單直接地展現(xiàn)眼前。歷史以寓言的面目,謀求了在底層的生存,且其生命力遠勝于正史。別的不說,東漢故事里奉旨造反的橋段,誰能編得出,可偏偏又是王莽時代難以言說的真實。故此,我一直認為評書是一種民間歷史。
民間史的生命力和最大價值,就在于它的樸實、張放和直接,寄托了普羅大眾的愛恨傾向。從某個角度上說,史在人心,不在廟堂。當(dāng)歷史無法秉筆直書時,民間歷史便自動擔(dān)負起記載和傳承的責(zé)任。它們粗曠到無邏輯缺條理,甚至有心無意地張冠李戴,可它們真實。斧聲燭影或改詔篡位在歷史上的確是虛構(gòu),可試問還有什么比這些故事更引人注目,更接近真相?正是這些過目不忘的野獲,把歷史延續(xù)。
民間史對廟堂史的另一項作用是道德修正。例如隋史最陰暗的開端,即是楊堅之女以皇后身份謀殺皇帝,完成楊堅霸業(yè)的開端。但在民間史上,她則是賢明的皇后,因孝順被父母欺騙,沒能保護皇帝和幼子,事后更曾有復(fù)仇故事。這可以視為民間史對婦德教化修正的一例。
民間史的譜系之龐大,絲毫不比廟堂史遜色。前回既然重教化,何以忠臣常橫死呢?試舉一例。楊廣登基后,有忠臣伍建章拍棺罵殿一節(jié),被金瓜打死。我們倒溯回周齊時代,就會發(fā)現(xiàn),此人是建隋功臣,卻也是手段最為陰毒的一人。他身上有賀若弼、高穎等幾人的影子。民間史譜系中,忠與奸伴隨大時代而交替。
歷代文人筆記的史學(xué)價值在于對歷史風(fēng)貌的補綴。但其缺陷恰恰在于缺乏譜系。筆記作者往往根據(jù)個人好惡來評點歷史人物。而民間史更多是以民眾情感來渲染歷史人物,更代表各時代一般人的評價。民間史即是情感史,永遠是奇事迭生,卻不會突發(fā)奇論。
袁闊成生于天津,卻成于東北。東北鄉(xiāng)野的生命力,是鼓書發(fā)酵的催化劑。不同于評書評話嚴絲合縫的細膩,大鼓書有狂想奔放的生命,恰合“文革”后才開禁的時代。
沸騰一時的評書,退守廣播一隅
電視時代來臨,電視評書繁榮一時。袁闊成除了在電視上演播《三國》,又演播了《封神演義》。
不同時代的倫理準(zhǔn)則不同。新中國成立之初,所有的評書都被要求去掉神怪成分。比如《水泊梁山》中,戴宗的神行甲馬就變成了一頭小毛驢,更何況全篇神魔的《濟公》《封神》。新的時代下,大清國的主旋律故事《施公案》舊了,曾經(jīng)的主旋律故事《烈火金剛》也舊了?!斗馍裱萘x》的播講,是評書人對傳統(tǒng)的一次復(fù)歸。
可此時,評書的表演形式在人們眼中也舊了。
說書人時常念的兩句:“裝文裝武我自己,好似一臺大戲”。然而在電視機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種名為電視劇的事物。它有人裝文,有人裝武,就是一臺大戲,且免費傳播。同樣作為一種說故事的形式,它的畫面豐富多變,更符合人們的視覺規(guī)律。每天六點半的電視書場,漸漸換給了電視劇和動畫片。再往后,少年們把曾寄托給評書的時間,轉(zhuǎn)付于參與性更高的電競游戲。
萬物有榮枯,沸騰一時的評書,退守廣播一隅。
自媒體時代,評書宗師也有局限
在評書沉寂的20年后,網(wǎng)絡(luò)自媒體時代來臨了。
在自媒體時代,手機就是過去的高臺和儀式。人人都是先生,人人有話要說。說書人的聲音更稀薄了。喜歡讀書的,不喜歡讀書的,眼睛都扎在手機里。評書就像禪宗,不立文字,在一次次話語的修訂中成長著。一旦形成文本,評書就失去了變化無窮的生機;-朝變成錄音,評書就缺少了隨物賦形的變化。如臺灣作家張大春所說:口頭文學(xué)是最好的文學(xué),因為他們可以根據(jù)聽眾的反應(yīng)而修正。
一落文字,便入囚籠。俞樾修訂《七俠五義》,讓故事了無生氣。評書成于傳播,死于傳播,生于著述,死于著述。評書的生命力,是因為里面充滿情理。評書的衰落,是因為說書人情理不通達,又拘泥臺本,故事就變成了囚籠。
更何況,即使袁闊成這樣的評書宗師,乜受本門藝術(shù)的局限。評書體系相對于西方的故事傳統(tǒng),欠缺哲學(xué)系統(tǒng)的提煉。對人情世故聊得多,對人自身與社會發(fā)展思考少。評書中的基本哲學(xué)是因果,這對于自媒體時代的聽眾來說顯得格外寡淡。
如今書館書場悄然復(fù)興,一方面是聽眾懷舊,一方面是評書界的摸索。
大勢去矣,未收一名弟子
大凡說《三國》者,往往說到中三國為止。因為后三國部分,一時多少豪杰的快意化為群星隕落的悲哀,說書人與書為友,難捱那種悲痛。袁闊成卻一直說完了。
五丈原孔明歸天,他說了五六回書,一百多分鐘,聲聲悲切,從五丈原諸葛禳星到孔明歸天。其實他于評書,便如孔明之于蜀國,嘔心瀝血,為之圖存,鞠躬盡瘁,死而后己。
袁闊成盡心力于評書,對同業(yè)多有指點。晚輩的田連元、單田芳雖與之齊名,但實則半師半友之誼。對更小輩的田戰(zhàn)義、張少佐更是用心點撥,盡心提攜。可他畢生未收一名弟子,求入門者眾多,皆被他拒之門外。
為什么呢?五丈原諸葛禳星,姜維祈愿諸葛亮能再活12年??烧娴亩嗷?2年,蜀就能存續(xù)嗎?大勢去矣。這道理,諸葛亮應(yīng)該比誰都明白。
老舍先生《斷魂槍》結(jié)局:“夜靜人稀,沙子龍關(guān)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dāng)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fēng)。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資料來源:財新文化、《瞭望東方周刊》、《燕趙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