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繡春刀》里,陰惻惻的魏忠賢初一露面,跟張震扮的沈煉對戲,生死之際,話語高低起伏,笑聲飄忽,跟燭影一樣叵測。稍后跟聶遠對戲時,情緒穩(wěn)健些了,談吐便換了風格,穩(wěn)健流暢,幾無起伏,大局盡在掌中。那時你會稍微愣神,“這語調(diào),耳熟”。看演員表:噢,金士杰先生??!藏得挺深!
——金士杰的好搭檔李立群也演過魏忠賢,但那就容易辨別多了。《新龍門客?!冯娨晞±铮褐屹t說話輕描淡寫,威而不重,暗藏機鋒,好聽;可是李立群聲音太易認,而且到哪部片子里,都是如此厚重。金士杰就藏得深些,一如他倆說相聲,金士杰是那個故作笨拙的、接話的、總是恍然大悟的,捧哏。話不多,藏在暗影里,你都認不出他來。
當然這里頭沒有優(yōu)劣之分。有些角色,就是需要你認得出來。比如,姜文如果缺了他獨一無二的氣派,《讓子彈飛》整個的獷悍之氣都會消弭。陳道明在《唐山大地震》里如果不表現(xiàn)出他中年之后日益帶有個人色彩的英銳之氣,而是《圍城》里方鴻漸的儒雅氣,他打陸毅那一耳光就無法讓觀眾解氣。周潤發(fā)自己都開過玩笑了,后期香港許多導(dǎo)演,都希望他露出小馬哥那帶有殺氣的笑臉-觀眾是為了這點才肯買票的。他們是腕兒,是角兒,是譚鑫培《定軍山》里舞花刀不掀背旌的獨門絕技,是海報上的那張臉。電影觀眾在這方面,有種奇怪的執(zhí)拗:他們既希望看到好演技,又希望看到自己心愛角色的招牌面孔——這兩者有時,簡直是矛盾的。
因為有時,演員個人痕跡的流露,意味著出戲?!稛o間道3》里,陳道明演得不可謂不好,但他就是和這部電影透著格格不入?!短撇Ⅻc秋香》里,周星馳贏了他“誰敢比我慘”的競賽后,說了句“多謝了秋香姐”,而鞏俐回頭一笑,是為三笑留情,但那一笑沒法讓人不想起《霸王別姬》里的菊仙。你可以說,這是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特質(zhì):鞏俐在任伺電影里都像鞏俐,讓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但還是有另一種人的:
《臥虎藏龍》里,很少人會注意到,九貝勒是郎雄演的。妝容很整齊,他自己又不顯,所以只看臉,全然沒有端倪,就是個小老頭兒;只有閉眼,聽他說話,那口京腔,你才能知道,是他。同樣,看慣李少紅導(dǎo)演的幾部劇后,再看《飲食男女》,你也認不出歸亞蕾:滿臉濃妝,滿口土話方言,招張做勢,讓吳倩蓮們背后罵“老妖婆”的那位,居然是女王氣十足的歸亞蕾?!兑淮趲煛防?,金樓里跟梁朝偉試形意拳的,是劉洵老先生。你會覺得他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他就是給李連杰當?shù)狞S麒英,他就是跟周星馳公堂吵架的李公公,他就是在龍門客棧布局的東廠大檔頭賈庭。
《一代宗師》里趙本山念叨,有的人得做面子,有的人得做里子。電影,從它開始成為一個商業(yè)工具后,就得有面子,有在海報上露臉的人,有在訪談里陳述的人,有在電影關(guān)鍵場合提供一些英俊樣貌、帥氣場景和經(jīng)典臺詞的人;但也得有人在電影里,貼補著,揉搓著,黏合著一些東西。民國年間京劇演員團常有此等底包:不比角兒,不能靠一出戲混飯吃,于是這個班的戲演完了,坐黃包車去另一個戲園子,現(xiàn)場換頭臉,再上另一出戲,有時會忙到忘記自己的詞是什么。他們會的戲最多,但平時吃飯喝茶時不愛出聲,聽票友們說自己會多少出戲,就笑笑。票友們會的大多是頭牌二牌的戲,而這類底包卻從舉旗的提槍的翻跟斗的,都會。他們才是戲,是讓一場戲結(jié)實圓滿的細節(jié),只是不顯罷了。
《殺死比爾》里,栗山千明青葉屋大戰(zhàn)烏瑪-瑟曼那場戲,應(yīng)該是栗山千明人生永遠的巔峰。從此,她簡直無法擺脫從《大逃殺》到《殺死比爾》里那招牌的前劉海和日本女生校服。那是昆汀-塔倫蒂諾為她量身打造的至尊輝煌形象。但很少有人會注意,那幕戲之前,為烏瑪-瑟曼打造日本刀的服部半藏,就是千葉真一,《風云雄霸天下》的雄霸幫主……更加沒人注意的是,在栗山千明出場前,被殺掉的幾個蒙面殺手中,有一個是北村一輝……是的,魅惑狂狷的北村一輝,沒有臺詞,沒有臉(因為蒙住了),就在我們所有人認出他之前,被烏瑪-瑟曼一刀解決了。endprint
大眾電影2014年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