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新都市民俗學”之路
——從日本都市民俗學及其問題談起

【日】中村貴

日本都市民俗學是1970年代至1990年代掀起的一股學術熱潮。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與都市化進程(包括鄉(xiāng)村的都市化)，日本民俗學者開始關注都市里的民俗、都市化的民俗及市民的生活狀況。因為現(xiàn)代化覆蓋了整個社會，也就是說，幾乎全國都實現(xiàn)了城市化。所以目前在日本民俗學界很少人提起都市民俗學，它變?yōu)楝F(xiàn)代民俗學或其中一部分。盡管如此，在當今社會不斷變化與學科轉(zhuǎn)型的背景下，對中國民俗學而言，日本都市民俗學的研究積累仍然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因此，本文首先梳理日本都市民俗學的發(fā)展背景與脈絡、研究類型及問題點，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今后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的民俗學對都市研究的六個方向。

一 都市民俗學研究的三個問題

本文主旨不是提倡建立一門新都市民俗學，而是通過討論民俗學的都市研究，探討民俗學的學科轉(zhuǎn)型及其相關問題。關于都市民俗學研究的問題，有必要討論以下三點。首先，對于民俗學而言，“都市”意味著什么？有關都市民俗學的會議討論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是傳說、非遺、廟會等以往民俗學的研究內(nèi)容，都市只不過是研究地點。關于都市民俗學這一研究領域本身，卻還沒有充分討論。對于我們的學科而言，都市到底意味著什么？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其次，都市民俗學研究的復雜性與模糊性。每位學者根據(jù)自己的方法、維度和范式來討論都市民俗學，所以雖然內(nèi)容豐富多彩，但專門討論都市民俗學的研究目的、目標及研究方法的卻并不多見。因此，我們需要從中發(fā)現(xiàn)新的方向，并討論怎樣把握都市空間，怎樣了解都市背景下的市民的日常生活。再次，以“都市民俗”為對象的研究即為都市民俗學嗎？在現(xiàn)代化語境下，民俗學所面臨的，不僅是研究對象的轉(zhuǎn)向，更是研究范式的轉(zhuǎn)變。因此我們應該重新探討民俗學式的都市研究。

二 日本都市民俗學的發(fā)展脈絡

首先，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是都市民俗學發(fā)展的重要原因之一。經(jīng)濟發(fā)展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化，比如，冰箱、電視機、洗衣機、空調(diào)、私家車等逐漸進入到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并得到普及。物質(zhì)水平的提高，充分反映到民眾的生活層面。與此同時，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提升，不僅是飲食習慣，休閑方式和生活觀念與規(guī)范，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其次，農(nóng)村人口和都市人口比例的逆轉(zhuǎn)，也是都市民俗學發(fā)展的重要原因之一。根據(jù)日本國總務省統(tǒng)計局《國勢調(diào)查》的結果，1940年城市人口為總人口的38%， 1955年超過50%，經(jīng)濟高速增長末期的1970年達到了72%， 2005年上升至86%，2019年達到了91.7%。由于農(nóng)村逐漸都市化，人口流動(移到都市)和產(chǎn)業(yè)結構的變化，因此日本民俗學者認為民俗本身變化了，研究領域也縮小了，繼而讓他們覺得產(chǎn)生一種危機感，由此開始關注都市民俗。這些是日本都市民俗學興起的主要原因。

日本都市民俗學的發(fā)展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都市里發(fā)現(xiàn)民俗(1970年代)，這里的民俗所指的是從農(nóng)村傳過來的民俗事象。第二階段是都市形成了特有的民俗(1980年代)，第三階段是都市形成了新的民俗(1980年代后期)。這兩個階段看起來有點像，其實兩者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在日本，傳統(tǒng)城市叫做“城下町”。在江戶時代(1603年—1867年)，各個諸侯建立了城池，周圍有商人街，武士、商人及從村落過來的農(nóng)民在城下町進行交易與交流，因此，第二個階段就是原本只在都市里傳承的民俗。第三個是新建的都市里的新民俗。第四個階段就是現(xiàn)代民俗學(1990年代至今)。都市民俗學為什么變成現(xiàn)代民俗學？現(xiàn)代化覆蓋了整個社會，都市與農(nóng)村之間沒什么區(qū)別了，因此，可以說當今社會是現(xiàn)代的邏輯下的社會，沒有必要提都市與農(nóng)村之分。

1980年代至1990年代初，研究都市民俗的學者們，就陸續(xù)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出版，其中大致有五本經(jīng)典著作。(1)[日]宮田登：《都市民俗論の課題》，東京：未來社，1982年。[日]巖本通彌、[日]倉石忠彥、[日]小林忠雄編：《都市民俗學へのいざないⅠ混沌と生成》，東京：雄山閣，1989年；[日]小林忠雄：《都市民俗學——都市のFOLK SOCIETY》，東京：名著出版，1990年；[日]倉石忠彥：《都市民俗論序說》，東京：雄山閣，1990年。比如倉石忠彥對公寓住宅區(qū)的研究，探討了在公寓內(nèi)存在最多的是以女性為主體傳承的民俗，以衣食生活方面的主題尤為矚目。以男性為主體的民俗則比較少。其原因是由于城市市民“職住分離”的特點。留守在家的主婦和兒童便成為公寓住宅區(qū)民俗生活的主要參加者、組織者和民俗生產(chǎn)者。此外，還有祭禮研究，祭禮除了祭祀活動之外，還包括藝術表演的成分和觀看者。(2)[日]中野紀和：《民俗學研究中個人生活史的課題和意義——從祭禮研究的角度論起》，陳曉晞譯，王曉葵、何彬編：《現(xiàn)代日本民俗學的理論與方法》，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358—384頁。另外，自布魯范德的《消失的搭車客》被翻譯介紹到日本以后，日本的民俗學者開始關注都市傳說，成為熱門一時的研究主題之一。

三 日本都市民俗學的研究類型及其問題

福田亞細男按照具體的研究內(nèi)容，將日本都市民俗學分為四個類型，即在都市發(fā)現(xiàn)民俗、都市形成了特有的民俗、傳統(tǒng)都市中的民俗事象、都市形成了新的民俗。

第一到第三類型有共同點，研究對象是近代形成并傳承下來的民俗事象，調(diào)查地點是都市(包括傳統(tǒng)都市)，理論支撐是柳田國男所說的“城鄉(xiāng)連續(xù)體論”。除了這三個類型之外，還有第四類型，就是口頭傳承文藝應對社會環(huán)境變化的新類型，就是對“現(xiàn)在”的講述，比如學校流行的怪談、“世間話”(有關事象百態(tài)的閑聊)等。(3)[日]福田亞細男：《民俗學の動向とその問題點》，《日本民俗學》190號，1992年，第10—11頁。

接下來，還有兩位學者對日本都市民俗學的研究內(nèi)容進行了分類。大月隆寬提到“都市”還是“變化”的觀點。他說有些學者過于看重都市及其空間，在他們看來，都市是與村落迥然不同的空間，在其空間里是否存在民俗？這是他們的關注點。另外，還有些學者注重于都市空間里的社會變化，如何變化、變化什么，他們認為這些問題都是民俗學的研究范圍。具體而言，都市市民的生活規(guī)范，社會觀念如何變化，等等。(4)[日]大月隆寬：《“都市民俗學”論の本質(zhì)的性格》，《日本民俗學》157·158號，1985年，第85—91頁。對此，巖本通彌也提到了兩個分類。其一是所謂以往的民俗學研究，就是從都市發(fā)生的各種現(xiàn)象來把握民俗，其目的是探討民俗事象的原型和變遷。另一個，是把在都市發(fā)生的各種現(xiàn)象和都市社會、都市化過程中產(chǎn)生的特征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5)[日]巖本通彌：《“都市民俗學”抑或“現(xiàn)代民俗學”?——以日本民俗學的都市研究為例》，西村真志葉譯、王曉葵校，《文化遺產(chǎn)》2012年第2期，第114頁。，這一點與大月教授提到的“變化”觀點有相似之處。

在日本民俗學的學術脈絡中，都市民俗學嚴格來說只是一個熱潮，而不是一個研究方向。其原因究竟在哪里？高桑守史認為，首先，民俗學者對都市社會的特征、結構等把握不足。(6)雖然有些學者參照美國學者羅伯特·芮德菲爾德提出的“民俗社會”(folk society)，卻很少人提到都市社會學的研究，比如羅伯特·帕克、路易斯·沃思等芝加哥學派的研究，還有曼紐爾·卡斯泰爾等人的研究。這導致民俗學對都市研究的視角狹窄，繼而對都市社會的把握不足。

其次，都市民俗學者在研究都市時延續(xù)了以往以村落為對象的民俗學的概念與方法的局限性。如果按照以往的方法和范式，那就只能關注都市社會中的與村落社會相同的民俗事象。所以，高桑教授認為需要關注當下社會的現(xiàn)代性側面，有必要通過觀察傳承的創(chuàng)造過程、結構及領域，闡明作為都市市民的現(xiàn)代日本人的日常行為模式或者生活狀況。(7)[日]高桑守史：《都市民俗學——その研究動向と課題》，《日本民俗學》124號，1979年，第94—95頁；第95頁。這應該是都市民俗學的未來走向之一。

大月隆寬也提到一些問題，即在日本民俗學界“都市”“都市民俗”的“亂用”導致都市民俗學的復雜性和模糊性，所以都市民俗學的問題，不僅僅是都市民俗學這一研究領域本身的問題，也是整個日本民俗學的學科屬性的問題，其背后有即將喪失學科屬性的危機感。因此，大月教授指出我們還要回到一個根本性問題，就是作為現(xiàn)代科學的日本民俗學的學科特性何在？(8)[日]大月隆寬：《“都市民俗學”論の本質(zhì)的性格》，《日本民俗學》157·158號，1985年，第91—93頁。

此外，巖本通彌也對都市民俗學研究提到了自己的觀點。巖本教授認為只是在都市進行研究，并不是都市民俗學，而是要立志于搞清楚與都市的特性、現(xiàn)狀有關系的東西。(9)[日]巖本通彌：《日本都市民俗》，蔣魯生譯，《民俗研究》2000年第4期，第76頁。都市民俗學不是關注民俗事象本身，而是探討其背后的都市市民的實際生活及其生活目的。(10)[日]巖本通彌：《“都市民俗學”抑或“現(xiàn)代民俗學”?——以日本民俗學的都市研究為例》，西村真志葉譯、王曉葵校，《文化遺產(chǎn)》2012年第2期，第114頁。

四 通往“新都市民俗學”之路——民俗學都市研究的六個方向

日本都市民俗學雖然1970年代至1990年代掀起了一股熱潮，學者們關注都市里的(新)民俗、都市化的民俗及都市市民的生活，但以往的研究范式已經(jīng)失去了解釋力，所以需要以新的研究方法、維度及解釋框架來探究都市民俗的問題。如果我們重新討論都市民俗學的話，需要改變思維，從都市民俗學轉(zhuǎn)到民俗學的都市研究。民俗學的都市研究不僅包括研究都市里的民俗，也應包含都市市民的家庭觀念、生活觀念與規(guī)范等。

我認為今后值得我們學人借鑒和學習的民俗學式的都市研究有六個方向。第一是巖本通彌所說的都市里的個體及其生活經(jīng)驗，主要借用生活史、個人史等方法，關注個體在都市里的生活經(jīng)驗與內(nèi)心活動(心意)。巖本教授一直關注“親子心中”(親子殉死或親子結伴尋死)。這是20世紀初數(shù)量急劇增加的，并主要在都市里發(fā)生的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通過媒體被故事化(即“家庭崩潰”)，不斷產(chǎn)生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感”之間的距離。他通過分析媒體上的“親子心中”及其背后的時代背景，從而論述了媒體報道、都市里的核心家庭(化)與“不能給別人添麻煩”這一社會規(guī)范是“親子心中”增加的主要原因。(11)[日]巖本通彌：《城市化過程中家庭的變化》，施堯譯，《民俗研究》2016年第5期。

第二是面向“人”及其日常生活的研究。2014年出版的《面向“人”的民俗學》，是日本新一代民俗學者撰寫的論文集，研究者們試圖擺脫以往的研究范式，提倡關注人的主體性、主觀性和生活經(jīng)驗的學問。(12)[日]中村貴：《面向“人”及其日常生活的學問——現(xiàn)代日本民俗學的新動向》，《文化遺產(chǎn)》2020年第3期。他們的理論探討與個案研究是值得參考的。

第三是個人生活史(life history)的應用，中野紀和用個人生活史的方法，以地方都市的祭禮為個案，探討參與者是如何把有關祭禮的規(guī)范內(nèi)在化，并通過口述將其外在化的？通過這樣的研究，可以了解參與者共同體內(nèi)部的復雜性，并且共同體內(nèi)部的多重記憶不斷地被建構，通過揭示這些過程，有助于促使人們對民俗學所研究的對象進行反思。(13)[日]中野紀和：《民俗學研究中個人生活史的課題和意義——從祭禮研究的角度論起》，陳曉晞譯，王曉葵、何彬編：《現(xiàn)代日本民俗學的理論與方法》，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358—384頁。

第四是口述史方法的跨學科應用。這是我這幾年一直推進的研究方法，作為方法的口述史主要關注普通人對歷史及歷史事件的經(jīng)歷與記憶，從而揭示歷史及其事件背后的社會意義。(14)[日]中村貴：《追尋主觀性事實:口述史在現(xiàn)代民俗學應用的方法與思考》，《文化遺產(chǎn)》2016年第6期，第89頁。因此，依靠口述史方法與記憶理論，通過面向(民俗載體的)普通人并了解其日常生活，闡明在他們的日常生活背后的生活觀念與心態(tài)，就是現(xiàn)代民俗學的目的之一。(15)[日]中村貴：《探究普通人日常生活及其背后的心意——兼論現(xiàn)代民俗學研究中口述史方法的目的與意義》，《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第126頁。

第五是今和次郎的考現(xiàn)學，考現(xiàn)學通過街道上的觀察調(diào)查，依靠數(shù)量化與統(tǒng)計方法，主要關注點落在都市日常層面上，試圖把握都市居民的生活行為。在這個意義上，它的研究領域與都市民俗學有著密切關系。(16)[日]今和次郎：《考現(xiàn)學入門》，東京：筑摩書房，1987年1月版。

第六是“Third Place”(第三場所)，這是美國社會學家雷·歐登伯格(Ray Oldenburg)提出的概念，第一場所是家庭，第二場所是工作地點，第三個場所就是如酒吧、咖啡廳、公園等都在都市中心的鬧市區(qū)出現(xiàn)的空間。第三場所是讓人們將壓力釋放出來并感覺舒服的空間，并且在那里人們的關系是自由和平等的，沒有職場的上下等級意識，也沒有家庭里各種角色的束縛。(17)Ray Oldenburg, The Great Good Place-Cafes, Coffee Shops, Bookstores, Bars, Hair Salons and Other Hangouts at the Heart of a Community, Da Capo Press, 1989.

我最近開始關注居酒屋與日本人的飲酒習慣。當今社會，居酒屋往往是在都市里的鬧市區(qū)，其建筑仍然保留著江戶時代的風格。那么，都市市民為什么在這樣的傳統(tǒng)空間里喝酒呢？為了釋放自己還是什么？居酒屋是治愈的空間嗎？飲酒文化本來是民俗學的重要研究對象之一，那么，當代都市市民在都市空間里，尤其是如居酒屋等第三場所里，通過酒和飲酒習慣怎樣建構人際關系呢？在他們的都市生活中，飲酒習慣、第三場所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這是我最近比較感興趣的問題。

結 語

進入現(xiàn)代社會，城鎮(zhèn)化、信息化、商業(yè)化等現(xiàn)象全面展開，人們的生活方式與觀念也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當下，中國社會城鎮(zhèn)化率不斷提升，這不僅意味著大量村落開始城市化進程，而且意味著大量農(nóng)民被“市民化”，一些新的都市空間與都市文化也因此誕生。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必要通過討論民俗學式的都市研究，如關注都市里的個體及其生活體驗、個人生活史與口述史方法的應用，以及考現(xiàn)學的觀察與視角等，進而超越以往研究范式并探尋新的范式、理論與方法，探討民俗學的轉(zhuǎn)型及其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都市是民俗學學科發(fā)展與轉(zhuǎn)型的“實驗室”，也是民俗學轉(zhuǎn)型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