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
我要說的是我快過四周歲生日時候的事。
當(dāng)時我和我媽在姥姥村住,時間已經(jīng)是過了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三。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回我的老家下馬峪村,去等我爹從大同回來。我們要一起在下馬峪過大年。
我都快四歲了,可我還不會像正常的孩子們那樣站起來,用兩只腳走路。我前進和我后退都是坐在那里滑動。我媽說我滑動的速度也還不慢。兩手撐住炕,將身子托起來的同時,兩腳兩腿刺溜刺溜地往前滑。她說我滑動的樣子,就像是有些孩子們滑冰車。我現(xiàn)在想象著,我的兩腳兩腿一定是也在用著力,我的屁股,我的腰,也一定是在同時用著力,要不,光靠手怎么能滑向前,退向后呢。
我媽說,可能是我在炕上成天地滑擦來滑擦去,我的右腳的外側(cè)在炕席上給擦了刺。
我媽還說我擦了刺的另一個原因很可能是,我不聽大人的話,非要學(xué)著姥姥鉆在褥子下面睡覺。
那個臘月天氣非常冷,家里溫度很低,早晨起來尿盆的尿水都結(jié)冰了。但是,在炕上睡覺的我們卻也沒被凍死,因為被子下面是火炕,火炕是熱乎的。
每到黑夜,我們吃完晚飯后,姥姥就在炕上把被褥鋪展開來,我們?nèi)齻€孩子就坐在鋪蓋上,軟棉棉的真舒服。我媽不許我們在上面打鬧,說看把蓋物給“調(diào)騰爛”。我媽就抱進柴禾再次燒炕。頭前做晚飯的時候已經(jīng)是把炕燒過一次了,土炕摸上去基本上有點溫乎了。將要睡覺前,再抱進柴禾燒這么一次,土炕摸上去就熱乎乎的了。一摸炕熱乎了,我媽就給吹滅燈,讓我們小孩子鉆進被窩睡覺。
現(xiàn)在我回憶起來,如果家有表看看的話,我看連晚上八點也不到我們就都睡下來了。當(dāng)時的農(nóng)民都是這樣,都是一吃完晚飯就睡覺。這樣做的原因,我想著,一是為了節(jié)省煤油,二是為了節(jié)省燒的。如不乘著吃完飯火炕還熱著就睡,那要是等炕冰壓涼了再往熱燒,那就要費好多的柴禾。
以前我們小孩不太注意,那天早晨我醒來,發(fā)現(xiàn)姥姥是睡在被褥下面,身體直接就緊貼著炕席子??幌邮怯酶吡唤諚U做的,我能看見姥姥大胳膊上摁壓出來的席子花紋印。我問姥姥您咋就鉆在了被褥下面睡覺,您不嫌席子摁得慌?姥姥說后半夜睡在被褥上就有點涼,可被褥下面還是溫乎乎的。我把手伸在被褥下面摸,果然是。我就說我也在后半夜往被褥下面睡呀,表哥和姨妹他們也說后半夜要往被褥下面睡。姥姥說你們小孩子不行,你們細皮嫩肉的,小心讓席子給擦上了刺。我們不聽,不等半夜就都悄悄地鉆在了被褥下。
我媽說,我可能就是鉆在被褥下睡覺,右腳外側(cè)在高粱秸桿席子上給擦了刺。
起初我也不知道我擦了刺,后來我感覺到右腳踝下面有點疼。我跟我媽說了,我媽脫下我襪子一看,我擦了刺的那塊肉皮已經(jīng)有點壞膿了,她讓我姥姥把我的腳按緊,不讓我動,她用針給我往出挑刺。
我疼得直叫喊,我媽說忍住忍住。我還叫喊,我媽說,再叫我就打斷你狗腿。我這才忍住疼不敢叫了。不敢叫是不敢叫了,可不敢叫不等于是不疼了。你想想,用針把你的肉皮挑來挑去的,能不疼嗎?
表哥和姨妹在旁邊看紅火。
要命的刺總算是挑出來了。
姥姥說我媽,把刺給娃娃抹頭頂上。我媽就把挑出的刺給我抹在了頭頂上。我問姥姥咋把刺給我往頭上抹,姥姥說,把刺抹頭頂上,再往后就不擦刺了。
姥姥的話真靈驗,我以后真的再沒有擦過刺。姥姥總是有好多這樣的辦法。比如說孩子們讓風(fēng)沙迷了眼,姥姥就讓孩子們仰起頭,朝天上“呸呸”地唾唾沫,果然,唾完幾下唾沫,眼睛就不覺得難受了。比如誰上了火流鼻血,姥姥就讓把胳膊舉起來,像投降人兒似的,很快,鼻血就不流了。
拔出了刺,我說,姥姥我不疼了。姥姥說那俺娃說說再敢鉆被褥下面睡覺不了,我說我再不敢了。
姥姥問我表哥和姨妹,你們再敢在被褥下面睡覺不了。姨妹說不敢了。表哥說,奶奶,我不細皮嫩肉,我不怕。姥姥照他頭頂給了一巴掌,嘴里罵說,“你個沒頭鬼,不起個好帶頭?!?/p>
姥姥打人人不疼,表哥還笑。
表哥比我大三歲,姨妹比我小十個月。
我媽說我,招人你穩(wěn)穩(wěn)兒在炕上坐會行不行,你那滑擦來滑擦去的,那正好是又把傷口蹭破了。她又問我,聽著沒?我說噢。我媽說,那媽就回下馬峪燒房去呀,你爹這一兩天就要回來了。媽燒好房來接你。我說噢。
我媽就回了下馬峪。那一天,我聽了我媽的,基本是就在原地坐著跟表哥和姨妹玩兒,實在是要挪地方,我也是把右腳架在左腳上,免得蹭了挑過刺的傷口。盡管我坐在原地不敢多動,可我腳上的那塊地方還沒有好,我說姥姥我還疼,姥姥給我脫下襪子一看,呀,厲害了。
姥姥說我給俺娃抹點雞蛋清。
她就打了一顆雞蛋,給我壞膿的地方涂抹了一點雞蛋清。我覺得涼涼的,不疼了??墒?,姥姥蛋清治療的方法只起了一天的作用。在我媽走后的第二個夜里,我又覺出疼。早晨起來,我的那處傷口鼓起個大膿包,有半個杏那么大。我覺出膿包里面在“針針針”地疼。
姥姥說不害事不害事,“針針針”地疼那是里面在調(diào)膿呢。姥姥說等膿包熟了,自己破了,膿流出去就不疼了。我問多會兒才能熟了,姥姥說得再往大長長。姨妹說長到雞蛋大,表哥說長到西瓜大。表哥和姨妹都笑。我說我要尋我媽,我要尋我媽。姥姥說那就等等哇,你媽今兒一準來接你呀。
表哥說,奶奶,給招大頭化黑糖水喝,一喝就好了。姥姥說表哥,我看是你個灰沒頭想喝了。姥姥問我喝不,我說喝。
喝了黑糖水,我腳還疼。
吃完中午飯,我睡了一覺,我媽還沒有來。
我的腳還疼,我的心也煩,我不想跟表哥他們玩了,我說,“我尋我媽我尋我媽?!崩牙颜f,“你這個灰媽咋還不來接你?!焙髞硭褨|院二舅叫來了,讓把我送下馬峪。
下馬峪村離我姥姥村十二里。
我媽已經(jīng)把下馬峪的家打掃干凈了,窗戶也換上新窗花紙了,也把家燒暖了,單等著我爹回來過大年。
我媽把一切都安頓好了,正要到姥姥村去接我,東院二舅把我給送過來了。東院二舅把我放下來他就返走了。
我說媽你看我腳,還疼。我媽把我襪子脫下來一看,呀,成了這了。我合著身子看看,膿包好像是扣著的半個海蚌油盒。她看看窗外說,按說你那個灰爹該回了,可也不知道你那個灰爹多會兒才回。她把跟我們住一個堂屋的二大娘給喊過來了,問該不該把膿包挑破。二大娘按按膿包說,不行,不熟著呢,不熟不能往破挑,熟了自個兒就破了。
我媽問我問疼不,我說不疼。實際上是有點疼。
我是想起了前兩天我媽按住給往出挑刺,疼得我要命。我是不想讓她給我挑。二大娘說不挑了,我很感激她的決定。我盼著膿包快快地成熟。
天擦黑的時候,我爹從大同回來了。他背著行李,行李打包得四四方方,好像個炸藥包。他的行李包上還架著一個提包,肩上還斜挎著個黃挎包,手里還提著大提包。他所有的包都是鼓鼓的,里面裝著好東西。
我跟我爹一年沒見了,他長得啥樣子我也記不得了,如果在街上碰到,我也不會認出他是我爹。
他一進門放下提包就想先要抱抱我,我不讓他抱。我右腿架在左腿上哧溜哧溜滑到了炕腳底,不讓他伸出長胳膊就能探得住我。
他看著我問我媽,娃娃是不是還不會走?我媽說連站也不會站。他說我給跟太原買回了魚肝油,還帶了些常用的藥。
我爹是在省委黨校離崗上學(xué),要上三年,每回黨校放了假他回大同先要到原單位報到,問問單位有啥事沒。單位能沒有事兒?問就有事兒。臨到年底了,更忙。他這是又在單位上了幾天班兒,這才跟單位的人一塊兒放了過春節(jié)的假,回來了。
他把背包提包挎包放在后炕,洗了臉,又過來要逗我玩耍。他說,來,看看爹給俺娃買啥好東西了。他又探著身子拉我,這次他碰到了我的右腳。我疼得“哇”地叫了一聲。我媽說娃娃腳疼。我媽說我,來,讓爹看看。我從炕腳底滑擦到炕沿,滑到我媽跟前。我媽慢慢給我脫了襪子。我的這只右腳,已經(jīng)是穿著我媽的大襪子了。
我爹看到了我腳上的膿包。他又跟挎包里掏出手電,打著看。又摸摸我的下巴。
我媽說,“沒事兒,二大娘說還沒熟呢?!蔽业f,“什么等熟了,不行不行,這得處理?!?/p>
我爹對我說,俺娃不怕,爹給俺娃治,爹正好是帶回了藥。我媽說吃了飯再說,我爹說不行,有病得早治,你不試出娃娃已經(jīng)發(fā)燒了。他問我媽有新籠布嗎,我媽說有。問有新棉花嗎,我媽說有。我爹說那就行了。他跟挎包里掏出幾個藥瓶兒,從其中的一個里面倒出幾顆白片片,在面板上搟碾成粉末。
他讓我媽給準備好半瓢溫水放在鍋臺上。他把剪子放在灶火烤。
我不知道他要怎樣地給我治病,我好奇看著。他剛才摸我下巴說我有點發(fā)燒,我也悄悄地摸摸我的下巴,沒覺出燒來。
我爹讓我面迎天躺地炕頭,頭朝窗戶腳朝鍋臺,讓我的腳放在炕沿上,還讓我媽把我的兩腿按緊。
我一看原來他也是要按緊我的腿,我知道一這樣,就沒我的好。
“不要不要!”沒等他們動手,我就開始放聲嚎哭,嚎哭也沒用,他們根本就不考慮我的嚎哭,也不管我的疼痛。
有我媽擋著我,我看不見他是在如何地整治我。
“灰爹———灰爹———”我想起我媽說過我爹是個灰爹,我就拼著命地罵灰爹,拼著命地掙扎。
這次我媽沒因為我罵灰爹我掙扎我喊叫而生硬地喝罵我,但就是按住我不讓我動。我媽有的是力氣,別說是按我個小孩了,就是按個大人也能讓你動彈不了。
當(dāng)我呼喊得沒了力氣時,當(dāng)我掙扎得沒了力氣時,我媽才松開我。
我看看我爹,他掏出手絹在擦汗。
我雖然不嚎叫了,可我還是在抽抽泣泣地哭。
我爹彎下腰,笑著對我承認錯誤說:“就怨灰爹的過。看把俺娃哭得?!?/p>
我大聲對他說:“灰爹起開!我不想看到灰爹!”
“好了好了。你爹是為了你好,你罵你爹灰爹。”我媽說我。
我看看我的腳,用新籠布給我包扎住了,只露著腳后根和一排腳趾頭。我動了動腳,好像是不疼了。
這些細節(jié),都是我媽在事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說的。
她說我爹是用剪子把我的膿包挑破,把膿水?dāng)D出去后,又把壞死的皮剪掉,他原本是準備用蘸著溫水的棉花清洗剪下肉皮后露出的嫩肉,因為那上面還有好多的膿。我爹說必須得把上面的膿水都清洗盡??伤旅藁ㄅ次?,就彎下腰,用舌頭往干凈舔。舔一下,漱漱口,吐在后灶坑里,再舔。一直把里面的膿水都舔干凈,才在上面撒了藥面兒,把傷口包扎住。才直起腰來擦汗。
我清楚地記得,我爹邊擦汗邊向我道歉,賠不是,可我就是不理他。還罵他“灰爹”。
如果說“灰爹”不算是罵人,僅僅是有一種埋怨的情緒,就像我媽說“你那個灰爹還不回”,可也不能說是尊重。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最讓我感到不應(yīng)該的是,我媽說我一個禮拜沒有跟我爹說話,不理他,后來是在正月初五時才主動開始跟我爹說話,說的第一句還是“灰爹,給我穿穿褲子”。
當(dāng)時我媽罵我,“你爹看好得你,一天俺娃俺娃地哄頌?zāi)?。你咋就還是灰爹灰爹的?”我爹趕快說我媽,“你看你,俺娃好不容易跟我說開話了,你看你,罵俺娃?!?/p>
我媽說當(dāng)時我爹高興得一把把我摟在懷里,連聲地說,“俺娃跟灰爹說話了,俺娃跟灰爹說話了。”
唉,爹爹。要說灰的話,我才該說是灰。
爹爹,我是個灰兒子。
耍孩兒
我爹好唱耍孩兒,我媽也好聽我爹唱耍孩兒,我常聽我媽說我爹,“那貨,來他一段兒唄。”我媽稱呼我爹,從來就叫“那貨”。我媽讓我爹來一段兒,那就是叫來一段耍孩兒。我爹清了清嗓子,就“咳哎———”地給咳唱起來:
天茫茫,路迢迢,
風(fēng)沙險,日夜熬,
西天取經(jīng)多遇妖,
師傅被劫無蹤影,
深山密林何處找,
悟能心中似火燒,
滿腹怨言向誰訴,
驕楊樹下睡一覺。
有時候,我爹在唉唱的當(dāng)中還有過門,也是用嘴唱:
欽欽衣欽衣欽欽,
起欽起欽衣欽欽,
欽欽欽,起欽欽,
起欽起欽衣欽欽,
……
我媽的嘴也在跟著我爹唱的節(jié)奏給合動著,但我媽不出聲。我從來沒聽我媽唱過,哪怕是半個音,也沒聽她唱過。但她最好聽我爹唱耍孩兒了。
“耍孩兒”是雁北地區(qū)鄉(xiāng)下農(nóng)民們喜歡的一個小戲種,下馬峪的農(nóng)民好像是都喜歡耍孩兒,好像是不會唱的人也好聽。我們下馬峪村就有耍孩兒劇團。隔壁院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在劇團里干過。
我問過我爹為啥叫耍孩兒,是不是為了逗小孩兒。我爹說,就是。他說耍孩兒最初是從唐朝時開始傳唱的。他說唐朝有個皇帝的孩子一天價盡哭,誰也哄不住,用啥方法也哄不住他?;实弁︻^疼。有個大臣說要不我給試試,他就用后嗓子給唉唱起來,一下子頂事了。小孩兒不哭了。后來這個大臣就天天給皇帝的孩子唱,孩子一聽就高興的笑。再后來就流傳開了,就叫個耍孩兒。我爹說的這個皇帝是有名有姓的,這個孩子也是有名有姓的,后來也當(dāng)了皇帝。我是給忘了這兩個人是誰了。
耍孩兒唱起來是用后嗓子發(fā)音,我覺得用后嗓子唱,真憋氣,真難受。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放羊娃唱的酸曲兒,放開嗓子唱,那多帶勁。
耍孩兒唱起來還好沒完沒了的“唉呀唉呀”,唱完前頭的一兩句后,就開始唉呀,唉呀好半天才唱下一句。貴貴哥教過我一段耍孩兒唱的是:“架墻上,飛過來,一群牛。”唱到這里不唱了,這就開始唉呀。我就納悶我就問他,牛咋就會飛,而且還是一群牛,而且還是飛過了墻。貴貴哥說,我這還沒唱完。于是他又唉呀唉呀地唱起來:“唉———呀———屎巴牛?!?/p>
噢,我這才鬧機明,唉了半天,原來是跟墻上飛過來一群屎巴牛呀。
但說來說去,我還是喜歡我的放羊漢的酸曲兒。在大同城里頭,也常有要飯的人唱這種歌兒。
那次我到學(xué)校上學(xué),在路上見一個要飯的給人們唱這種曲子。這個人是個殘疾,只有一條腿。他不使用拐杖站著走,他是用兩只手撐著小板凳往前走。每走到一個院門口,就坐在那里唱起來。他還彈奏著我沒見過的一種樂器為自己伴著奏。
他唱完了,沒人給他錢,我就掏出一毛錢給了他。他見我是個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就給我說了一氣祝我學(xué)習(xí)起步一類的好話。我指著他的樂器說,您再給彈彈這個。他說你愛聽大正琴,好,我再給你彈。就又專門地給我彈奏了一曲。這個曲子我聽過,叫《小放?!?。
彈完我指著他的樂器問他,您剛才說這個叫什么?他說叫大正琴。他說,大正琴還能這樣彈。剛才他是把大正琴平放在腿上彈的,說著他把大正琴豎立在左胸前,彈起來。
他彈得真好。
我怕誤了上學(xué),跟他告別了。而我是記住了這個有著美好音響的樂器,大正琴。
我家里有笛子有簫有口琴,可我沒有見過大正琴。我跟我媽說,媽有個要飯的彈奏著一種樂器,叫大正琴,真好聽。我媽說,你一滿是不好好兒學(xué)習(xí)了,就耍呀。我一聽沒戲,就沒有跟我媽張口。但我已經(jīng)偵察好了,在大南街的百貨公司的文具組有賣的,八塊錢一個。而且我也假裝要買,讓服務(wù)員姐姐給取下來彈了彈。在又一次去彈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彈《白毛女》插曲《北風(fēng)吹》了。我拿定主意要買,就等我爹爹回來了。
我爹在懷仁清水河公社工作,他每個月月底回來給我們送工資。我把我爹盼回來,又在我媽出去買菜時,跟他說,爹你知道不知道有個樂器叫大正琴?我爹說,知道,俺娃想買?我說哞。我爹說,那爹給俺娃錢。我說八塊,我爹說我給上俺娃十塊。
我拿上錢當(dāng)下就去了南街百貨公司。那個服務(wù)員姐姐說,我以為你是來玩兒玩兒,原來是真要買。她要給我找布擦,我說甭了,我趕快回家彈去呀。
我媽看見了,也沒罵我,也沒罵我爹,只是說,“一滿是要飯呀?!碑?dāng)我試著彈了彈《北風(fēng)吹》,我媽也停下她手里的活兒,聽我彈。那臉色有點佩服,但她說,“這個孩子要是要飯的話,一準是把好手。”我爹說,“你別老是說我娃娃要飯要飯的,我娃娃可是那人上的人?!?/p>
沒用一天,我已經(jīng)是練得很熟了。只要是我會的歌兒,我就都會彈。
我爹說,“來,俺娃給爹彈他個耍孩兒?!蔽艺f,“我不會唱耍孩兒。不會唱就不會彈?!蔽业f,“來,爹教俺娃。俺娃靈,一教就會唱了?!蔽夷X子想也沒想,隨口就說,“誰學(xué)您那爛耍孩兒?!闭f完,我還繼續(xù)彈我的。半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是我媽嚴厲地喝喊我,我才知道是自己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了。
我正高興地彈著,我媽突然地大聲地說:“還彈?做作業(yè)去!”
我媽只要是沒情沒由地命令我去做作業(yè),那就說明,她生氣了,惱怒了。那我就得放下手里的任何事,趕快上炕去做作業(yè)。
我停下了彈奏,正思謀著我媽這是又為了什么生我的氣,她說:“爛耍孩兒?你爹喜歡了一輩子的耍孩兒就成了爛耍孩兒?”
我一下子想起剛才說什么來著,我一下子意識到是自己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我媽越罵越生氣:“你爹花錢供養(yǎng)你上學(xué)念書,你的書念到狗肚了?就這么的跟你爹說話?”
我爹給勸我媽,“行了行了。娃娃不懂事。娃娃就要吃飯呀,你惹孩子不高興?!蔽覌屨f,“就叫你慣得他。”我爹說,“你看你沒完了?!蔽覌屵@才不說了。
我把我爹喜歡的耍孩兒說成是爛耍孩兒,是我錯了,應(yīng)該挨罵才對,可我爹不僅是沒生我的氣,卻是怕我在吃飯前不高興,阻止我媽罵我。
爹爹呀,您應(yīng)該打我一頓才對。
相片
大概是在我初中二年級時,學(xué)校要求我們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雷鋒是解放軍,當(dāng)時的學(xué)生們對解放軍非常地崇拜和羨慕。誰家的親戚如果是個解放軍,那這個同學(xué)一準是很自豪的。而我家恰恰是給從天上掉下個解放軍。
那是個中午,我放學(xué)回家,一進門,炕上坐著一位年輕英俊的解放軍,在跟我笑,還問說,“招人,放學(xué)了?”
這是個誰呀,有點面熟,可我一下子想不起來。
我媽見我發(fā)愣,提醒我說:“這是你下馬峪大哥呀。咋連你大哥也想不起來了?”
哦,是下馬峪大哥呀。
我們在老家應(yīng)縣下馬峪村里有房。小時候,每到過大年,我爹我媽都要帶著我回下馬峪。
大哥就在我們隔壁院住。他大名叫曹甫謙,小名兒叫富旦。他比我大十歲,我叫他大哥。他還有個兄弟叫曹誠謙,小名叫貴貴。比我大六歲,我叫他二哥。我一回村就到隔壁院找他們耍,整天跟他們混在一起不回家??蛇@是我沒上學(xué)前的事,自我上了學(xué)后,再沒有回過下馬峪村。也就是說,已經(jīng)有七八年跟他們沒見過面了。
再說年輕人變化大,我沒想到炕上的這位年輕英俊的解放軍,正是我小時候的富旦大哥。
大哥還是現(xiàn)役軍人,在天津當(dāng)兵,他這是跟部隊請了探親假,回家鄉(xiāng)探完親要回部隊。應(yīng)縣沒有火車,他來我們家打尖,再從我們家出發(fā)到部隊。
第二日早晨,我上學(xué)時,他送我出了大門,他說他上午就要乘坐著火車回部隊了。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張他的一寸相片,給了我。是張沒戴帽子,但還穿著軍裝的免冠照。
到了學(xué)校,我把相片掏出來跟同學(xué)們諞,我說你們看,這是我大哥,解放軍。他們看過都說,“哇———是解放軍?!薄巴邸嬗⒖??!薄巴邸谴蟾纭!薄巴邸汩L得一樣樣的?!?/p>
中午回了家,我掏出相片跟我媽說,“媽,你看,我們班同學(xué)都說跟我長得一樣樣的?!蔽覌屨跀[桌子放筷子,準備著我回來吃午飯。她問,“那看,同學(xué)說你跟誰一樣樣的?”我把相片給了她說,“同學(xué)們說我跟大哥一樣樣的?!?/p>
我媽接過相片一看,一下子嚴肅起來,厲聲地質(zhì)問我:“他多會兒給的你相片?他為啥不當(dāng)著我的面給你相片,是偷偷地給。是不是他教給說你跟他一樣樣的?他還跟你說什么來著?”看著我媽那個兇樣子,我有點害怕。不敢回答。
“說!”她大叫著,“他還跟你說啥了?”說著,“啪”地給了我一個耳光。我挨過她的耳光,可我從來沒有挨過這么重的一記耳光。我的耳朵“嗡”地一聲響。
“說!”她大聲吼著,同時又給了我重重的一記耳光,把我一下子給打倒在了地下。
“你,你,你……”她一點一點地指著我,我看到,她的手在顫抖。
我媽從來沒有跟我發(fā)這么大的火兒,也從來沒有跟我生這么大的氣。
我讓打懵了。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錯。我想哭,不敢哭。我覺出我嘴里咸咸的,我用手背一擦,嘴里是血。
我猜她一準是見我嘴里流出了血,媽她住手了,沒再打我,也沒有逼著我回答她的提問。但她也沒再像以往那樣,大聲地喝斥我,“做上有理的了?”那意思是讓我去吃飯。她這次沒有說這樣的話,沒有暗示我去吃飯。她也沒吃,而是側(cè)倒著身子面迎著墻,躺在后炕。
那天我也沒吃午飯,我擦了擦嘴角的血,爬起來到了里院。一進慈法師父家,我放聲地痛哭。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我不想細說了。
我媽一直是不理我,飯倒是也依舊給做,但不說你吃哇。她一直是不理睬我。她也沒再向我提什么問題,來要我澄清,她也不向我解釋,為什么打我。只是不理我。我悄悄地吃了飯就進里院了。
慈法師父給我分析的我媽打我的原因,我接受不了。我也不愿意接受師父說是我把她氣著了。我堅信我沒有錯,我是被大大地冤枉了。但我看到我媽她滿嘴起著火燎泡,我又有點心軟。我就主動地試探著跟她說話,開口叫她媽,可她的態(tài)度還是不緩和,我跟她說話,她不回答,不理我。
這樣的日子是又涯過了幾天?我不記得準確的日子了。
那天,我父親回來了。我是在中午放學(xué)回家,看見他的。我叫了一聲爹,沒再說別的。他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過程了,但當(dāng)時也沒多跟我說什么。
悶聲無語地吃完飯,我說爹我到后院去呀,我爹說去哇。
晚上吃完飯,我媽出去了。這他們一準是商量好了,我媽出去躲一躲,讓我爹說話。兩個大人用盡著心機來對付一個小孩,這對嗎?你們這是把我當(dāng)成外人了,這對嗎?
我爹他說話了,他一定是拿不準該怎么說更好,事先還干咳了一聲。
我爹說:“招娃。爹跟俺娃從頭到尾說說……”我一聽他這么說,我立馬喊著說:“我不聽。您別說。我不想聽?!?/p>
我爹一定是讓我堅決的態(tài)度和響亮的話音給嚇著了,愣了半天后,才又接住說:“不行,招娃,這個事爹得跟俺娃說說……”
“不聽。不聽?!蔽沂钦娴呐滤o說出什么來,我真的是不想聽到他想告訴我的,也是慈法師父已經(jīng)給分析出來的這些話。可他還好像是堅持要說,一準是我媽給他布置了任務(wù),他不把這件事完成,不好跟我媽交待。
他還是那種和軟的聲調(diào),說:“招娃子啊,俺娃大了……”
我好像是猛地給發(fā)了火兒,大聲地打斷他的話:“爹你煩不煩?我不想聽你非要說,你煩不煩?”我一反平時地沒有稱呼他“您”,而是“你”。這我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說完了,一下子有點后悔。
我的態(tài)度和我的用語使我爹的臉色顯現(xiàn)出了一種吃驚的樣子,大張著嘴,手指著我,憋得說不出話。好半天才說,但聲音仍然是一慣地和軟,“好娃娃,好娃娃,你這是跟爹‘你’呢,好娃娃。行,好娃娃?!彼畔率?,不說了。
我后悔了,我從來沒跟爹媽發(fā)過火兒,可我這是跟最疼愛我的爹爹發(fā)了火兒。從小到大,我爹從來沒有罵過我一句,更沒有打過我,跟我從來都是俺娃俺娃的,可我卻跟他發(fā)了火兒,還罵他煩不煩。我后悔了,后悔極了。但我當(dāng)時沒有向他認錯。
屋子里靜靜的。
他愣怔了一陣,停歇了一陣才又說話,但不是在跟我說,是在傷心地自言自語:“唉,我知道了,我的招娃子是嫌爹煩。招娃子長大了,嫌爹煩。嫌爹,煩,煩……”他的聲調(diào)一聲比一聲低,最后,他,哭了。
他沒出聲,但我看見,他哭了。他的眼里流下了淚。
關(guān)于他想要跟我從頭自尾說說的那件事,那件慈法師父早已經(jīng)分析出的那件事,那件我堅決地不想要聽他們講述的事,我們再沒有提起過,我爹我媽還有我,都也沒有再提起過。
這件不愉快的事隨著時間的一天天的過去,我也就把它淡忘了。
但是,我跟我爹爹發(fā)火兒這件事,我說他“你煩不煩”這件事,我是永遠地忘不了的。我永遠地忘不了的還有,還有我爹爹那個男子漢的眼里,流下的一顆一顆的淚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