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那一天,我和季風(fēng)在艾鎮(zhèn)擺酒。選在鎮(zhèn)上最氣派的一家酒店,但艾鎮(zhèn)的氣派也就是在“世紀大飯店”的招牌上掛點塑料紅玫瑰花球,泛著油光的紅地毯一路鋪到二樓,“鸞鳳廳”門口放著五層大蛋糕,上面立的兩個小人白著臉,沒有五官。就這樣還1288一桌,說是保證兩個海鮮菜,附送一個身穿紫色燈芯絨西裝的婚禮主持。
我表妹是伴娘兼收禮金,在門口黃桷樹下擺一張?zhí)夷咀雷樱舜鬂鈯y,穿寶藍色紗裙,等不及客人走掉就開始用猩紅的手指拆紅包,然后公開把所有低于四百塊的名字記在一張紙上。老槐樹上知了拼了命叫,路邊的梔子花有一股油燜筍的香味,艾鎮(zhèn)的老房子拆了一大半,卻拆了也就是拆了,一直沒有下文,世紀大飯店孤零零站在左右兩邊的瓦礫堆里,碎石灰騰起濃濃白霧,客人們就打著傘從霧里走過來。我穿15厘米高跟鞋站在門口,從8點開始太陽就頂頭照,妝完全花掉了,婚紗拖尾上灑了一杯完整的橙汁。有客人遠遠看見表妹,偷偷摸摸往紅包里加了一百塊錢。我很滿意,結(jié)婚就應(yīng)該這樣。
儀式非常漫長,我爸的家長致辭已經(jīng)超過了20分鐘,廚房憋著一直不肯上菜,客人們開始露出茫然的神情。他以前是艾鎮(zhèn)文化館的文學(xué)干部,退休前一年評上了副高職稱,今天早上專門吃了一份3兩的排骨面和10個紅油抄手,有能力以及有決心抒情。他又醞釀5分鐘,終于到了高潮:“昨天晚上我沒有睡著,想著如果我的父親今天也在這里,他會多么高興。父親死于1967年,他一輩子都是艾鎮(zhèn)中學(xué)的校長,最后死之前卻是個拉板車的車夫,死因大家也都可以想象,這是時代的悲劇,也是家庭的慘劇?,F(xiàn)在,我要向他敬一杯五糧液,希望他的靈魂能參加從未見過的孫女的婚禮?!?/p>
我爸動了情紅了眼,拿出手帕,大家都聽到今天酒席上居然有五糧液,掌聲很是熱烈,也有可能是因為終于開始上菜了,三文魚刺身帶著冰渣,桂魚努力昂起完全不像松鼠的頭。上甜品的時候我們終于敬完酒,甜品放在一個長盤子上,用凍牛奶和紅豆沙做成麻將牌,正好一副十三幺。我吃了個紅中,正打算再拿個東風(fēng),奶奶坐在我邊上來:“小妹,你媽說你們要去臺灣度蜜月?”
“是,后天就走,都是季風(fēng)選的,臺灣現(xiàn)在38度,都不曉得過去是不是每天在賓館里頭吹空調(diào)?!?/p>
“你替我去見個人,拿包東西給他?!?/p>
“什么人?奶奶你還認識人在臺灣?”
“你不要管,見到人也別說話,放下東西就走,這東西也不值錢,就是不放心寄過去?!?/p>
然后給我一個小小的扎染藍布包,頂上打結(jié)的位置塞進去一張疊好的八行箋,隱隱看見禿筆淡墨的小字。奶奶說:“喏,紙上是電話地址,就在臺北?!?/p>
奶奶姓方,老太太們上了年紀也就叫老太太,但她一直叫方永梅。虛歲剛過84,今天穿淡青色喬其紗旗袍,上面繡著小朵小朵白梅,頭發(fā)沒有全白,挽成一個整整齊齊的髻,手上是一對赤金扭麻花鐲子,戴的時間太久,金的顏色沉下來,卻有一種“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錚錚鐵證感。其實只要奶奶還活著,穿紫紅色絲絨長袍坐在老屋臨街的藤椅上看書,偶爾有風(fēng)吹起長袍的邊,露出黑色繡花鞋上的蝙蝠翅膀,誰也不敢懷疑方家真真切切祖上曾經(jīng)闊過。
酒席在下午3點終于散了,還好現(xiàn)在擺酒只吃頓午飯,我換了短褲拖鞋,季風(fēng)襯衫都濕透了,還拿著兩大口袋沒吃完的喜糖,我爸抱著婚紗就走在邊上。今晚大家都住老屋,說是老房子看起來喜氣。我們路過鎮(zhèn)政府的大門,我爸一萬次地重復(fù)這些話:“你看,登記室那張桌子,是你太外公家的黃花梨木插肩榫翹頭案幾,小時候你奶奶逼著我在上面臨漢碑帖呢。里面花園里有個大石缸,外面刻著迎客松鹿回頭,青苔有手掌那么厚,里頭的烏龜怕還是我10歲那年放進去那只,現(xiàn)在,哼,現(xiàn)在是什么都說不上了?!?/p>
我很煩躁,怕季風(fēng)不像我這樣久經(jīng)考驗?zāi)苈牭枚凹玳尽保滤X得這家人原來這樣可笑,就岔開話題,提了提那個藍布包。我爸沉默了一會兒,說:“讓你把東西送去你就去吧?!?/p>
其實我已經(jīng)把事情想明白了。我爸今天提到的那個父親,倒不是他真正的父親,奶奶再嫁到白家的時候,我爸已經(jīng)有七八歲了,之前的那個人,家里沒人怎么提過,好像希望這回事就這么囫圇著過去了。我一直以為是死了,還想著奶奶這輩子死了兩個男人,顴骨又有點高,特別小心不敢在她面前隨便說起命運啊面相啊這些詞,現(xiàn)在才知道前頭那個還在臺北,只死一個老公,就無論如何不能充分論證“克夫”這回事了。
我有點興奮,沒想到這種故事能發(fā)生在我們家,但想想又覺得公平,這么多故事咕嚕嚕冒著氣泡到處游蕩,一家一戶按理也得平攤一兩個,哪怕時代的悲劇呢,哪怕家庭的慘劇呢。
回到家里,縱是外面空氣都熱出金光,老屋里卻還是有浸浸涼意,灰色石磚剛灑了水,墻角青苔綠得驚心。奶奶換下旗袍,照例一絲不茍穿著青色真絲長褂。她泡了一壺杭白菊,我們就坐在黑沉沉的八仙桌旁喝茶,看著菊花在玻璃杯里慢慢開出繁復(fù)花瓣。墻壁上高掛著爺爺?shù)奶抗P相,小圓眼鏡,長衫扣得很緊,頭發(fā)涂得漆黑,高高聳起一塊,也就是胡適的樣子。下面是奶奶的字“白墨軒遺像”,字是多寶塔碑上那種顏體,一撇很輕,一捺極重。
季風(fēng)偷偷指著上頭問我:“怎么死的?”
我努力往上拽脖子,又指指那根巨大的黃楊木橫梁。
我和季風(fēng)先后洗了澡,倒在大紅綢緞床單上,大紅被面上開著朵朵綠色牡丹花。我睡得沉,幾乎是魘住了,千辛萬苦地掙扎著醒過來,一眼看到床尾小凳上的藍布包。窗欞上糊著翠色紗窗,因為再找不到這種紗,那顏色越來越淺,正透進今天最后的一點光,除此之外屋里是黑盡了。頂上吊扇慢悠悠轉(zhuǎn)著,在什么都沒有的空氣中撞擊出聲響。
我大聲叫醒季風(fēng),不想配合老屋演這出陰陰冷笑的戲碼。
林三民在電話里約我在臺大池塘的長椅邊見面,他說不清楚地點,含含混混地表示“就是沿著椰林大道走到頭然后左拐,再繞幾下就能看到的池塘”。我的心眼突然變成米粒大小,鄙夷他連找個有空調(diào)的咖啡廳都不舍得,烈日當(dāng)空和我約在下午3點的戶外。
季風(fēng)說:“你怎么叫他,爺爺?”
“呸,你在邊上等我3分鐘,看我扔下包就走,我們轉(zhuǎn)頭就去紫藤廬喝下午茶,我連喂都不要喂他一聲?!?/p>
最后的確沒有喂一聲,我客客氣氣叫他“林先生”,為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怕他覺得我家教不好。叫爺爺是不可能的,我只認炭筆畫里的疑似胡適是我爺爺,春節(jié)清明七月半給他燒黃紙,八仙桌上供一刀煮成七分熟的三線肉,早上供到下午,最后加點蒜苗炒成回鍋肉。我爸說,爺爺死之前怕家里人收拾尸體麻煩,提前給艾鎮(zhèn)街上的“白事一條龍”付好錢打好招呼,讓他們下午4點來家里,他死于3點40,穿一件剛漿洗過的藍布長衫。他在八仙桌上墊好報紙才踩上去,桌上還有一本翻爛了的《石頭記》,書簽放在晴雯被趕出大觀園那一頁。
林三民怕也過了85,我忍不住惡毒地想,有些人吧比如我奶奶你就覺得是長壽,有些人吧比如他你就覺得是活得也太久。他按理說個子也不矮,卻總像被人從中哪里截去一段,具體是哪里又難以定義,穿那種上面印著“福”字的土黃色對襟短卦,一看就是全化纖面料,下面卻是一條黑色大褲衩,黑色涼皮鞋。我想到奶奶的五六七八件旗袍,天冷了披上自己打的灰色羊毛坎肩,哪怕洗得走了絲也比眼前這個人氣派一萬倍。我感到高興,好像下棋的時候已經(jīng)先吃了對方一個馬,又穩(wěn)穩(wěn)地把車挪了出來,心里分外安定。
林三民抹著汗,用臺灣普通話說:“真不好意思啦,本來應(yīng)該請你們到家里去坐坐,但今天我在邊上的醫(yī)院針灸,我也沒辦法啦。”
我注意到他也沒叫我名字,估計也是不知道該怎么定位和我的關(guān)系。我把藍布包遞過去,如果我現(xiàn)在掉頭就走,在氣勢上等于用卒換了對方一個炮。但我控制不了好奇心,想看里面到底裝了些什么,之前我和季風(fēng)已經(jīng)試了各種辦法想打開,但奶奶顯然防了我們有這手,把打結(jié)處縫死了,想打開必須得把布剪壞。
林三民摸著包,臉色漸漸變了。太陽正是最毒的時候,池塘邊空無一人,幾只胖墩墩的鴨子鳧著水,大半個身體也沉到水下去,只有我們3個神經(jīng)病無遮無蔽,并排坐在長椅上,曬成三片蔫黃的葉子。季風(fēng)和林三民中間隔了一個我,他有點激動,半站起身子,沒想到度蜜月還能看這么場戲。我羨慕他,坐在臺下看戲的人只需要悠悠叫聲好,不像我,無可逃避地演一個配角中的配角,站在臺上茫然四顧,幾乎接不上下一句臺詞。
我故作鎮(zhèn)定地把瑞士軍刀遞給林三民:“林先生你還是打開看看,有沒有少什么東西?!?/p>
他流著汗慢慢把死結(jié)割了,天色無端端在幾分鐘里暗下去,又無端端打起雷來,我和季風(fēng)把頭湊得不能再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包里有一堆信,一個布皮筆記本,一個文件袋,幾個看不清楚的小東西。林三民大概也就瞄了一眼,就把布包重新系起來,慌慌張張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事得先走了,改天再給你們打電話,實在有事,我也沒辦法啦?!?/p>
他走得飛快,趕在第一道閃電之前徹底消失了。臺北的雨下得有兇相,好像是一股再也忍不住的怨憤之氣,我們趕到紫藤廬的時候渾身濕透,一人點了杯熱巧克力。那三棵老紫藤樹纏住半邊落地玻璃窗,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在門外石臼里的飄萍葉子上,鮮紅的錦鯉在暗沉沉天空下閃著光,我想到剛才見到親生爺爺,想到他縮頭縮腦說“我也沒有辦法啦”的樣子,實在進入不了這濃郁巧克力味的現(xiàn)實世界。
季風(fēng)大概覺得我可憐,把話題扯開去:“這就是紫藤廬啊,好像殷海光當(dāng)年老在這里。殷海光你知道吧,最早翻譯哈耶克那個人?!?/p>
我點點頭,我怎么也拿了新聞和經(jīng)濟雙學(xué)位:“知道,還有《自由中國》那些人,殷海光故居好像就在這附近,我們要不要等會兒去逛逛?”
季風(fēng)看了看外面的雨,說:“明天吧,今天看起來雨停不了,我們打車去吃點好的?!?/p>
后來就去了中山北路一段的“青葉”,就著烏魚子一人喝了一壺清酒,辣炒海瓜子完全不辣,碧綠碧綠的地瓜葉浮在清湯上。吃完飯本來應(yīng)該很快走到地鐵,不知道怎么迷路了,繞到林森北路。破舊的騎樓下開著賣廉價衣服的小店,我挑了一根199臺幣的翠羽藍棉紗圍巾,上面印著玫紅色花朵。我把圍巾掛在脖子上,好像真的會在38度的氣溫下覺得冷。我突然問季風(fēng):“你說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
他顯然也一直在琢磨這件事:“信肯定是你奶奶當(dāng)年沒寄出去的,筆記本里可能是日記?文件袋我看那厚薄也就幾張紙,那幾個小東西我看得不清楚,但有一個好像是個玉的鼻煙壺,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你家的小擺設(shè),你奶奶一直留著,其實也就這么點東西,想也大概也想到,不會有什么稀奇?!?/p>
我點點頭:“這個故事可能也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不會有什么稀奇?!?/p>
我們終于上了地鐵,列車開得太快,焦慮地想把一切拋在后面,我緊緊攥住季風(fēng)的白襯衫下擺,好像擔(dān)心我們會在這個城市里就此走散。
這個故事實在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并沒有什么稀奇。
林三民那個時候還叫林中檸,是軍統(tǒng)最基層組織里的一個小隊長。家里多少代都開著醫(yī)館藥館,他職位低,卻不缺錢,也從來沒有想過升職,這份工作不過是混混日子。只有一次隔著幾百人見到毛人鳳,回來跟方永梅說:“喏,鼻梁上有顆黑痣,右眼比左眼大一圈,抿著嘴也不說話,看起來倒是不兇的?!背酥?,林中檸也就是每天早上在茶館喝兩泡茉莉香茗后再去上班,下午4點下班又去茶館再喝兩泡。那杯茶還沒倒掉,他喜歡茉莉徹底出了味,蓋碗里是沉沉的紅色茶湯。
1949年林中檸一個人去了臺灣,方永梅懷著兩個月身孕,不敢先擠火車再擠船跟著去。她去火車站送他,做了一玻璃瓶子艾鎮(zhèn)特產(chǎn)冷吃牛肉,讓他在船上下酒,網(wǎng)兜里另有20個茶葉蛋,煮蛋的時候加了半瓶子花雕,錢是在他的貼身衣服里又縫了個雙層小袋。銀元裝多了,她就叮囑林中檸走路要慢點,不然撞出聲來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方永梅穿淡紫色軟綢長旗袍,還完全沒有顯懷,頭發(fā)燙了外翻的卷,戴一對老坑玻璃種的翡翠耳墜,銀鏈子垂得長,她又穿一腳蹬的黑色羊皮細高跟鞋,走在站臺上沒有風(fēng)也微微晃動,每個人都向她望過去。她自然有點惴惴不安,怕他趕不上孩子出生,碎碎地說點怨言,眼淚也下來了。林中檸不耐煩起來,讓她趕緊回去:“哭什么呀哭,你也看到了,我是沒有辦法,你要是有事就去找白墨軒商量商量,家里留給你的錢怎么也夠你花50年,我看最多一年我就能回來,說不定能趕上你生孩子,要是沒趕上,生下來不論男女都叫林梓文?!?/p>
后來當(dāng)然是沒有趕上,生孩子的時候的確還不缺錢,后來公私合營后也就缺了。方永梅從來沒有這么窘迫過,林梓文前幾年習(xí)慣了每天三杯牛奶,每天下午還有一盤子核桃酥當(dāng)甜心,夏天隔三岔五可以吃一盞加雙份奶油的冰淇淋,生活突然變成非常精確一周才有一頓肉菜,他饞得哭,愛上了狂熱地吸自己的手指。每個人都渴望肥肉,方永梅孤兒寡母,排隊買肉的時候總是被欺負,只割到純瘦的里脊,熬不出油,怎么做都不香。她走投無路,去找白墨軒商量商量,其實就是借錢。
白墨軒是林中檸的中學(xué)同學(xué),已經(jīng)當(dāng)了15年艾鎮(zhèn)中學(xué)校長,開始兼著歷史老師,興高采烈給學(xué)生們分析建文帝到底跑去哪里,后來自己默默不上了,因為解決不了怎么評價朱元璋,也不想在講臺上說太平天國是偉大的農(nóng)民起義。只有多喝了幾盅高粱酒,會輕輕地對身邊的人說:“死了一億人啊,真的是死了一億人啊?!狈捶磸?fù)復(fù)也就是這句話,好像自己被自己嚇住了,他其實對一億也沒有概念,完全無法對這個數(shù)字產(chǎn)生任何具體的想象。
白墨軒也沒有錢,但畢竟有份工資,可以讓林梓文吃上豬油炒飯,灑幾點自己院子里種的小蔥。林梓文喜歡他,吃完炒飯油著一張嘴跟他讀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完全不介意自己突然變成了白梓文,在學(xué)校里要被人戳著后腦勺說閑話。方永梅讀過書,在學(xué)校缺老師的時候,她可以幫著上上課,那些紗的綢的真絲的窄身旗袍不敢穿了,夏天一直穿一條靛藍色竹布的寬身裙子,就是這樣,她的裙子也總是比別人要更藍一點。她對自己的再嫁很是愧疚,給林中檸寫了很多信,但也不知道寄到哪里。有時候夜特別深,她和白墨軒躺床上說話,會把聲音壓到不能再低:“幸虧當(dāng)時他走了?!薄安恢浪谀沁吅貌缓??!薄耙膊粫?,他算是有公職的,隨便混混日子總是容易的?!闭f完兩個人都縮進被子里,暗夜里有心怦怦跳的聲音。
后來當(dāng)然是越來越糟,前頭也說了,這個故事實在沒什么稀奇。白墨軒從中學(xué)校長變成車夫,每天替艾鎮(zhèn)的幾個社會主義建設(shè)工地拉紅磚水泥,他一輩子愛干凈,又舍不得家里的水,收工前總要在河里洗個冷水澡。12月時河水似凍非凍,澆在身體上嗞的一聲,河面下有巴掌大的小鯽魚半浮在水中,往遠處望只是濃白霧氣,罩住自己的過往與當(dāng)下,白墨軒冷木了,有時候會疑惑為什么這一切總是不醒。
再后來就是越睡越深,徹底被魘住了。他娶了國民黨特務(wù)的老婆,理所當(dāng)然是內(nèi)奸叛徒和反革命分子,可以用上的罪名太多,人民群眾也有點舉棋不定,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抄家之前白墨軒早有預(yù)感,和方永梅一起把那些信、自己的日記本和林中檸留下來的幾樣小玩意,用裝糖果的鐵盒收起來埋在老屋院子里。他們挖了大半夜,坑非常深,上面又種上一棵梔子花。正是盛夏,梔子花開得放肆,抄家的人一進屋先掀鍋,以為他們都這個時候了還能吃上油燜筍。他們沒找到什么通敵的鐵證,又不想白來,就把白墨軒的書堆在院子里燒了。書太多了,最上面那套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戲劇集是精裝硬皮本,他們擔(dān)心燒不起來,又一時沒找到剪刀,就用菜刀剁碎了才放進書堆里。
火不知道為什么那樣旺,好像一直燃到天上,白墨軒和方永梅木呆呆站在邊上,這件事太過荒謬,一時間誰都還沒敢相信。等人都走了,白墨軒從櫥柜里拿出一本戚本大字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坐下來跟方永梅說:“中午我邊吃飯邊看書,不知怎么收拾碗的時候就放柜子里了,他們倒是沒想到搜碗柜?!庇职褧狡呤呋兀骸拔揖涂吹竭@里,燈姑娘給寶玉說,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p>
方永梅看他像入了魔,想說點什么安慰話,又覺得這實在是無從安慰。兩個人默默相對了一會兒,白墨軒說:“你現(xiàn)在就收拾兩件衣服,帶著梓文去舅娘家住幾天。”等她收拾好了要出門,他靠在門框上突然說:“以后你要是見到林中檸,就把東西挖出來給他,給他看看我的日記。”方永梅模模糊糊知道他想干什么,卻還是帶孩子去了鄉(xiāng)下。她兩三天沒吃飯,渴極了才喝點米湯,每天早上就站在村口等有人來通知她消息,等到第三天傍晚,人終于來了。她一下坐在黃泥地上,邊上玉米地里蚱蜢長得半個手掌長,一跳跳到她的頭發(fā)上。方永梅想:“這樣也好,他也沒有辦法?!?/p>
我們在墾丁臺南臺中玩了一圈回到臺北,打算痛快睡兩天覺,再把漏掉的夜市都逛了就回北京。臺北一直在下臺風(fēng)雨,天色永遠陰陰的像將亮未亮,我們本打算一覺睡到下午,誰知道早上8點就接到林三民的電話,隔著那么長的電話線我都看見他縮著頭說:“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這么多天也沒給你們打個電話,我也沒有辦法,家里事情太多太忙了,這樣好不好,你們今天過來吃飯啦,就在家里吃點便飯。”
他住在溫州街一套狹窄的老式公寓里,樓道里沒有燈,我們摸黑一路上了5樓。他已經(jīng)開了門站在門口等著,還是穿一條大褲衩,上面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穿著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顆。走進去一時想不通這個家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忙,看起來他是一個人住,衛(wèi)生間里有一張孤零零的毛巾,硬得可以獨立站起來,復(fù)合木地板翻了邊,又有斑斑油漬,我強忍著不去問他在這邊的家庭生活,又找不到任何話題,只好裝作看墻上的幾個大字:“難得糊涂。”字寫得上不了臺面,像是每一筆都努力描黑描粗,我想到奶奶那手顏體字,又想到老屋里永遠一塵不染的灰色石磚,覺得自己這局棋早已經(jīng)把對方將死,贏得太輕易,連欣喜都有點空落。
真的是便飯,一大盆子鹵肉燥,自己添來拌飯,除此之外只有一個清炒高麗菜、一個絲瓜湯,臺灣人的鹵肉放了紅蔥頭,我沒忍住連吃三碗。林三民沒拉著季風(fēng)陪他喝酒,但一瓶金門高粱已經(jīng)淺下去一小半,沒有像樣的下酒菜,他就一直剝著鹽水花生。
他漸漸喝得有點茫,自顧自說起話來:“哎呀,我也不知道你奶奶后來過得這么苦,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后來那個女人去年才死,她不高興我和大陸那邊聯(lián)系的,我就給你奶奶去過兩封信,留了個地址電話,她呢也沒有回我,我還以為她死了呢。她后來是嫁了白墨軒了嘛,白墨軒后來又死了嘛,這個我是知道的,60年代有大陸跑過來的人告訴過我,我又不怪她,難道她還怪我?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沒有辦法,回不來就是回不來,要不她是怪我當(dāng)時不帶她走?哎呀我也是沒有辦法,當(dāng)時她懷著孩子,而且誰想到后面的事。我在這邊過得難道又有多好,照我說呢,家里那些錢后來反正也是沒有了,還不如當(dāng)時都給了我,那樣我怕是現(xiàn)在也有塊地。臺中你們這次去過了吧,景色蠻好看的吧,當(dāng)年我在綠島工作,要是稍微有點錢,也在臺中買了個院子。你看我現(xiàn)在住5樓,再過兩年爬不動了也不知道怎么辦呢。我這些年也難呢,也沒有辦法,我們小公務(wù)員,被人調(diào)來調(diào)去。我以前是看著臺大那些反動教授,喏,就是這樓下沒多遠,殷海光你們知道吧,得看著他,每天站在他家院子外面;喏,你看當(dāng)年毒蚊子毒蜘蛛咬的疤,還有野貓,兇得很呢,誰容易呢。后來呢,又把我調(diào)去景美,景美你們知道吧,怕你們這次是沒去,在新北那邊,呂秀蓮你們總知道吧,當(dāng)年就關(guān)里面的嘛,那邊潮得很,你看我腿都伸不直吧,就是在那邊得了關(guān)節(jié)炎,一下雨就痛得不得了呢,所以那天見面我得去針灸,不容易呢,干什么都不容易呢。后來干脆把我調(diào)去綠島,你們都聽過《綠島小夜曲》 吧,哼,唱得那么好聽,什么椰子樹的長影,那個小島呀,孤零零的,上面鹽分重,其實樹都是黃的,也不好混日子的。那些犯人都是知識分子,不聽話的呀,不聽話常常就會又犯了法,還要押回來的呀,我還得跟著押回來,要幫忙執(zhí)行槍決的呀,我也怕傷了陰騭的呀,一槍打過去哎呀那血濺的,我手不準,有時候得開兩三槍的呀,開始我也睡不著覺的呀,但是我也沒有辦法,你們說是不是,我有什么辦法,我們小職員沒有辦法的呢。白墨軒的日記我看了的嘛,他也是說自己要是沒有辦法就要去死的嘛,所以他后來真的去死的嘛,我又不想去死,他留著日記是讓我不要怪他把我老婆娶了的嘛,我不怪他我肯定不怪他,我們都差不多的嘛,一樣的嘛,大家都是沒有辦法,你們說是不是?”
雨聲漸漸大起來,有風(fēng)激烈地吹打窗戶,他屋里只有頂頭有一盞白熾燈,照得萬物慘白。我看著眼前這個人慘白的臉,嘴唇上有烏烏黑氣,好像整個人都扁成一張遺像,卻又和爺爺?shù)倪z像如此不一樣。我不認識他,他的確是個陌生人。
李靜睿
記者、作家。出版有隨筆集《愿你的道路漫長》和小說集《小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