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國際化,從話語體系上和世界達成真正的接軌,不再自娛自樂——這可以說是中國紀錄片人的一大心愿。
但什么是國際化?“并不是一廂情愿地加上英文字幕就叫國際化,也不是跟外國人合作就是國際化?!北睅煷蠼淌趶埻勒f,“國際化是一種講述的方法,國際化是一種價值觀。國際化就像我們的普通話一樣,基于發(fā)音和對語法的理解,要說得互相聽得懂?!?/p>
他舉過一個形象的例子:“就像中國歷史,美國人對中國歷史的了解,一個孔子,一個秦始皇,一個毛澤東,頂多加一個末代皇帝。要是再加個宋徽宗進來,就足夠讓美國人暈倒?!?/p>
我們最想讓西方人知道長城、故宮、瓷器、茶葉、絲綢……可是西方人真正想了解的,又真的是這些嗎?
老外愛看啥?
鎮(zhèn)江西津渡國際紀錄片盛典有著國際化的評委陣容——阿巴斯·阿諾特是卡塔爾半島國際紀錄片節(jié)主席;克里斯多夫·坡提克是法國盧薩斯紀錄片電影節(jié)副主席;小笠原隆夫是日本大學藝術學部電影系教授,代表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出席;韓國釜山大學教授文寬圭,也是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韓國全州國際電影節(jié)的評委。
《新民周刊》對海外評委一一進行了專訪,結果發(fā)現(xiàn),各國評審對中國紀錄片的期待都各不相同,欣賞口味也會因本國的紀錄片發(fā)展情況而異。
以鄰國日本為例,紀錄片在電影達到很高水準的年代誕生,至今已經(jīng)過40多年的發(fā)展。“中間出現(xiàn)了像小川紳介、土本典昭這樣了不起的紀錄片大師?!毙◇以》蛘f,“他們拍了許多紀錄片,反映日本高速發(fā)展時期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像小川的經(jīng)典作品《三里冢》系列,跟蹤十多年,拍攝當?shù)剞r(nóng)民反抗修建成田機場強占耕地的故事。”在他看來,日本的紀錄片并沒有出現(xiàn)娛樂化的傾向,觀眾還是喜歡看那些密切觀照現(xiàn)實,反映社會問題的用心、良心之作。
而在素以盛產(chǎn)藝術電影聞名的法國,紀錄片的拍攝可以和電影一樣申請資助?!胺▏幸粋€影視基金,不是來自政府撥款,而是來源于影視產(chǎn)業(yè)自身——由電影門票附加稅、錄像帶和DVD銷售稅、網(wǎng)絡視頻點播營業(yè)稅和電視營業(yè)稅四種稅款構成?!狈▏R薩斯紀錄片電影節(jié)副主席坡提克本人就曾申請到一筆資助,“就像圖書分社科類和小說類,電影也分故事片和紀錄片,在紀錄片方面,觀眾更喜歡像社科書一樣有思想性的,或是完全個人的、最原發(fā)的表達。有些人會擔心拍得太深奧觀眾會看不懂,其實觀眾才不笨?!?/p>
韓國和阿拉伯國家同樣有許多反映現(xiàn)實問題的紀錄片,也因此,他們對中國紀錄片的期待里,都包括現(xiàn)實題材、社會問題。西方就更不用說,媒體都以批評政府為己任——“BBC就經(jīng)常批評政府、批評王室”——不能批評政府,這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中國紀錄片的國際化。
另一方面,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看中國,也是國際上對中國紀錄片始終存在的一種偏好。就拿本次盛典來說,中外評委們一致認為入圍作品題材廣泛,還出現(xiàn)了中國以往少見的工業(yè)題材——但海外評審的注意力,還是輕易就被“老少邊殘”吸引過去。
“老外希望我們拍少數(shù)民族,喜歡看到一些中國落后的東西,也會對中國特有的東西感興趣,比如大熊貓,國外看不到。這樣的題材比較容易出彩,也容易獲獎?!笔⒌湓u委朱賢亮說,“但老少邊殘題材已經(jīng)不是我們拍攝紀錄片的主流,中國人不能只拍這些去迎合。我們也應該表現(xiàn)一些積極向上的東西?!?/p>
海外對中國紀錄片的審美趣味,趕不上中國紀錄片本身發(fā)展的步伐,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現(xiàn)實的尷尬。
紀錄片本是電影的長子
中國紀錄片為何會被另眼相待,而不是放到西方通行的評價體系里?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西方多將紀錄片視作電影的一種,而非置于電視范疇。提到紀錄片時,他們用的詞是“Documentary Film”,紀錄電影。
“什么是紀錄電影?”張同道說,“最早的電影,其實就是紀錄片——紀錄片本是電影的長子,現(xiàn)在卻淪落成了故事片的窮兄弟。”
接受《新民周刊》專訪時,他套用了一句HBO的廣告詞:“Its not TV ,Its documentary film.”(這不是電視節(jié)目,這是紀錄電影。)“電視只是紀錄片的一個傳播媒介,而紀錄片本身的制作方式跟電視欄目完全不同?!?/p>
在紀錄片產(chǎn)業(yè)更為成熟的日本,“觀眾不會去刻意區(qū)分劇情片和紀錄片,宣傳上也沒有大的區(qū)別?!毙◇以》蛘f,“在東京,放映紀錄片的電影院就有幾十家,雖然規(guī)模比綜合電影院略小,但數(shù)量很多,紀錄片無論是社會地位還是民眾認知度,都和劇情片差不多。”
而在藝術院線發(fā)達的法國,紀錄片的公映就更不是問題。據(jù)坡提克透露,法國紀錄片每年公映的數(shù)量在30—40部,每場6—9歐元的票價也和劇情片相同。
韓國的紀錄片播放渠道和中國類似,以電視臺為最大陣營。但2008年一部名叫《牛鈴之聲》的紀錄片,不但走進了院線,還創(chuàng)下200多億韓幣的本土最高紀錄片票房,連當時的韓國總統(tǒng)李明博都進電影院觀摩,成為當時一大文化事件。從那以后,又陸續(xù)有20多部紀錄片走進影院,逐漸培養(yǎng)起民眾在電影院內觀看紀錄片的習慣。如今,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KOFIC)每年會為紀錄片提供2億韓幣(約合人民幣110萬)的資助,政府也會為紀錄片的公映買單,使其獲得免費的公映場所。雖然韓國電影市場仍以好萊塢大片和本土劇情片主打,但每年還能有十幾部紀錄片在大銀幕上爭得一席之地。
在中國,臺灣紀錄片人也走出了一條路。臺灣導演楊力州曾因為紀錄片環(huán)境太差,“完全不能在電視環(huán)境里創(chuàng)作”,而另辟蹊徑,將紀錄片推向院線,結果成為一種特色,不但感動了觀眾,“也影響到臺灣政府,讓紀錄片真正產(chǎn)生了改變的動力”。
在談到如何吸引觀眾走進電影院看紀錄片時,楊力州說:“用幽默來包裝,當觀眾哈哈大笑的時候,我準備好了一個一個的膠囊,丟到每個人嘴里去。笑的時候他不會想太多,因為故事太有意思了。可是電影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或者當他走出劇院的時候,這個膠囊就化開了,這里面是憤怒,他就意識到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一個非常苦澀的命題。”endprint
這兩年,大陸也有幾部紀錄片上了院線,它們有一個共性——起源于綜藝節(jié)目真人秀——《中國好聲音之為你轉身》、電影版《爸爸去哪兒》、快樂男聲的《我就是我》。都是奔著上億票房去的,但最終只有《爸爸》憑著賀歲檔明星親子的賣點獲得高票房,即使是著名紀錄片人范立欣的《我就是我》,也只獲得670萬票房,而投資卻過千萬。
票房失利的原因有很多:急功近利、宣傳不當、檔期不好、遇到勁敵……但原因之一,就是大陸觀眾尚不習慣將紀錄片也視為電影類型的一部分——即使,在國際眾多電影節(jié)上獲得大獎的中國紀錄片數(shù)量,很可能已經(jīng)超過中國電影。
盛典評委、上海SMG副總裁陳梁正在促成一項紀錄片與電影院線的聯(lián)姻。在他看來,2014全年電影票房即將超過300億大關,這300億里只要有百分之一屬于紀錄片,就是中國紀錄片的另一個未來。
紀錄片不是說明文
如果想讓紀錄片向院線靠攏,我們的創(chuàng)作還需要作出哪些改變,去劃清和電視流水線的分水嶺?
一直都把電視紀錄片和紀錄電影分得清清楚楚的坡提克告訴《新民周刊》,他在評價一部紀錄電影時會問自己三個問題:“第一,這是不是一部作者電影,是不是只有這個導演能拍,換作別人就拍不成?如果隨便換成任何一個人都能拍出來,那這就是一個電視臺流水線作品。第二,是不是有獨特的想法表達?我會問導演:你是真的想拍這部片子,還是僅僅只是想當個導演?如果他是為當導演而拍片子,那么這就是一部懶惰的電影。第三,拍這部片子,導演是不是和他的拍攝對象共處過一段時間?”
在這次入圍盛典的作品里,坡提克很欣賞崔軼導演的一部長片《遷動人心》,講述的是上海閘北區(qū)的拆遷故事,片中一位老人與三個女兒的房屋糾紛令人印象深刻。坡提克喜歡片中呈現(xiàn)出的人物復雜性:“這個導演并不是說我今天來拍你,利用你的肖像完成我的作品,拍完了明天就走人。他和拍攝對象共處了很長時間,才能去挖掘出這個家庭里更深的關系?!?/p>
而這部紀錄片讓他喜歡的另一個原因還在于:片中幾乎沒有解說詞。事實上,國際評審對于解說詞泛濫的紀錄片,呈現(xiàn)出一邊倒的反感,如坡提克所言:“紀錄片導演最重要是懂得如何引導人物自己開口說話,而不是自己來解說,更不要以一對一采訪的形式去拍,紀錄片不是新聞報道?!?/p>
紀錄片大師、影響了中國一代紀錄片人的懷斯曼說過:加上解說詞,就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三歲的小孩在被教育。對此,張同道深有同感:“有些紀錄片總是一個套路,在一堆解說詞之后,高亢的音樂平地而起……紀錄片不是說明文,要有自己的結構和布局;紀錄片也不用形容詞和副詞,不要急于將自己的感情加入進去,紀錄片只需要名詞和動詞?!?/p>
看到很多好的中國故事被拍壞了——這是許多紀錄片研究者共同的遺憾。“我們有許多獨到的人文發(fā)現(xiàn),卻沒能配上經(jīng)過錘煉的、符合這個時代審美的視聽語言?,F(xiàn)在最重要的不是宣傳,而是傳播。別再居高臨下地教育觀眾,要相信觀眾和你有同等的智力。更不能再跟業(yè)余作者去比誰拍得更黑乎乎,晃悠悠,慢吞吞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