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山
“文革”是一場浩劫。它不僅踐踏人權(quán),殘害生命,也殃及文物。在高壓的氛圍中,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的鄭為、承名世、鐘銀蘭等國家級鑒定家,以拳拳愛國之心,頂住惡浪,甘冒風(fēng)險,保護了8萬多件古代和近代的書畫珍品,被人們譽為“國寶保護神”。
眾專家甘冒風(fēng)險 ?搶救珍品八萬件
自1966年夏天起,造反派日夜出動,闖進所謂“牛鬼蛇神”的家里,橫掃“四舊”,將抄來的貴重物品放進倉庫,或交給文物商店和工藝品進出口公司,準(zhǔn)備廉價外銷。
1970年,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負責(zé)人鄭為、承名世聽說上海一家工藝品進出口公司準(zhǔn)備將60多萬件書畫作品按件計價外銷,平均每件僅售人民幣10元。他們立即趕赴上海市文物清理小組,要求鑒定“出口”書畫,留下文物。在得到該組負責(zé)人謝稚柳的支持后,兩人與鐘銀蘭、朱恒蔚、萬育仁和裱畫師黃桂芝、華啟明組成鑒定小組,兵分兩路,一路赴浙江慈城,清理上海存放在此地的書畫作品。而此時,外商們正在香港舉杯暢飲,慶賀撿了大便宜。一件書畫進價10元,今后名畫出手拍賣,拍價可能翻幾百倍乃至上萬倍!一家外商還請到僑居海外的中國書畫鑒定專家,每日報酬8000美元,并承諾可攜家屬任選一處世界名勝游覽一次。然而,他們高興得太早了,鄭為、承名世、鐘銀蘭等人,在慈城清理出6萬多件明清和近代的名家作品,定為“不能外流之文物”!造反派竭力阻撓,百般刁難,振振有詞地說:“書畫屬‘四舊處理品,外銷能換取數(shù)百萬元外匯,不是很好嗎?”鄭為、承名世等據(jù)理力爭,說:“外匯可從別處賺,文物不能再生,外流一件少一件,太可惜了!”造反派依然不服氣,鄭為他們引用周總理的指示與其辯論:“周總理作過指示,書畫文物是國之瑰寶,不準(zhǔn)出口。否則我們要愧對黨和國家,無法向子孫后代交代!”最后經(jīng)過上海市文物清理小組裁定:留下6萬件書畫精品,入庫封存!
鄭為又率領(lǐng)另一路人馬,來到上海玉佛寺一座佛殿。剛推門而入,就一腳踩在一捆書畫作品上。那里有數(shù)萬件書畫,20件一捆,像是垃圾一樣堆放著,其中有些已經(jīng)發(fā)霉、損壞。鄭為從中取出一件鑒別,不禁大叫一聲:“這是八大山人朱耷用小楷寫《蔡邕賦》的書畫作品,標(biāo)價人民幣1元,糊涂透頂!上海博物館才存一件八大山人作品呀!這些人是敗家子,決不能讓他們做主賣文物?!倍筻崬檗D(zhuǎn)道烏魯木齊路,進入一座倉庫,只見庫內(nèi)鐵架上堆滿了書畫。鄭為取出一批書畫,打開細讀,發(fā)現(xiàn)有一幅綾本書卷,長一丈二,是明代董其昌臨唐代大書家顏真卿的《裴將軍》帖,每個字大于三寸,系董書的精品之作。鄭為對承名世等說:“這么好的古代書法,價值連城,竟成了垃圾,束之高閣,真慘呀!”最后,經(jīng)過幾人共同鑒定,留下2萬多件文物級書畫和近代一批書畫珍品,全部由上海博物館保管。
歷時兩年,鄭為、承名世等共鑒定了60多萬件書畫作品,將其中的8萬件國家級文物保留在了國內(nèi),免遭流失之痛。
空四軍借寶不還 ?挺身而出追不停
1968年,從“牛棚”放出來的鄭為得知,上博珍藏的十多件元明時代的書畫作品被空四軍美術(shù)小組以臨摹為名借走了,鄭為聞言大吃一驚,問:“誰批準(zhǔn)出借的?”聽說是軍宣隊、工宣隊頭頭批準(zhǔn)的。他們現(xiàn)在是“上博”的太上皇,誰敢不聽他們的!
鄭為想到自己曾是書畫研究部負責(zé)人,有責(zé)任把古代書畫追回。他不顧個人安危,前去對駐本館軍宣隊、工宣隊頭頭說,元明作品屬國家保護的文物,不能出借,別說借了,就是在本館臨摹也是不允許的。兩隊頭頭自知理虧,未置可否,陰陽怪氣地敷衍道:“調(diào)查一下再說。”空四軍政委王維國是林彪的死黨,時任上海市革委會副主任,權(quán)傾滬上,“上博”軍宣隊便是他派駐的。誰敢去摸這個“老虎屁股”?一天,軍宣隊、工宣隊頭頭在大會上說:“有人反映空四軍借走了元明時代的書畫作品,要求追回。人家是工作需要,借用一下嘛,不必大驚小怪。此事到此為止!”鄭為性情耿直,散會后又去找兩隊頭頭據(jù)理力爭,要求歸還書畫文物。兩隊頭頭把臉一沉,冷冷地說:“文物讓空四軍保存,比放在上海博物館更加安全,這件事我們做主,你不必管了?!编崬榕痦斪玻骸澳沁€要上海博物館干什么!”話畢,氣呼呼離去。有人勸說鄭為:“你管這種事,得罪了空四軍,要擔(dān)很大的風(fēng)險。算了吧,別自找麻煩?!编崬槔碇睔鈮训卣f:“我是為國家利益考慮,我不怕,哪怕重進‘牛棚或坐牢,我也要管到底!”當(dāng)晚,鄭為奮筆疾書,將此事反映給了專管全國文物工作的王冶秋。那時林彪的勢力橫行天下,王冶秋也愛莫能助。幾年后,“林彪叛逃事件”爆發(fā),王維國在上海被捕。鄭為此時重提“上博”文物被空四軍借走一事,再次致函王冶秋。王冶秋在回信中告知:那十多件元明書畫作品已在北京查出,后交故宮博物院收藏。原來,空四軍美術(shù)小組借畫是假,實為奉王維國之命,將書畫送給林彪、葉群,借以討好他們。鄭為得悉文物已歸還國家,慶幸國家文物得到了保護,自己的努力并未白費,分外欣喜。
連夜抄家斗巨商 ?偷護文物入“上博”
“文革”之初,造反派瘋狂“打、砸、搶”,到處抄家,毀壞文物。國務(wù)院遵照周總理的指示,及時發(fā)出通知:文物與字畫是國之瑰寶,各地必須采取措施,竭力保護……上海文物部門據(jù)此告知上海博物館派人參加清理古物與字畫;凡是清乾隆以上年代的字畫,更要封存、保管好。
造反派抄出的字畫成千上萬件,分別堆放在倉庫、廟宇或教堂里,等待處理。老專家們幾乎都已“靠邊”站,誰來鑒定?情急之中,“上博”鑒定專家、時年34歲的鐘銀蘭被調(diào)入上海市文物清理小組,有關(guān)方面命令她每天24小時值勤,隨叫隨到。白天,她將上繳的數(shù)萬件字畫逐件登記入冊、編目,列出清單,復(fù)寫一式5份,分送上級主管部門與有關(guān)單位,手指都磨出了繭子。夜晚,她睡在辦公室沙發(fā)上,不論夜多深,只要電話鈴一響,她就要奉命出發(fā)。
1967年的一個夏夜,紡織系統(tǒng)造反派闖進江寧路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劉靖基住宅抄家。鐘銀蘭接到通知,火速前往。劉靖基先生是紡織、水泥業(yè)巨商,購藏字畫多年,家藏頗豐。那晚,年逾花甲的劉靖基穿著短袖汗衫、短褲,頸上掛著“打倒反動資本家”的木牌子,站在庭院中,接受批斗,被折騰了整整一夜。天亮后,造反派都跑到外面去吃早點了。這時,劉靖基看到鐘銀蘭獨自一人坐在紅木桌旁,正在一邊鑒別抄出的古字畫,一邊將字畫名稱、創(chuàng)作者姓名和創(chuàng)作年代、收藏主人等內(nèi)容登記入冊。他驚喜地說:“看不出,你還懂行呀!你也是造反派嗎?”鐘銀蘭搖搖頭,答:“我是‘上博的?!眲⒕富渤鐾?,悄聲說:“原來你是‘上博的人,那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你不會胡來。櫥頂上還藏著不少古字畫,他們沒發(fā)現(xiàn),一起交給你,我一百二十個放心!”這批古字畫交由上海博物館保藏,得以幸免于難。
粉碎“四人幫”后,黨和政府落實政策,抄家物品歸還原主。許多被抄文物的原主人感激地說:“幸虧‘上博替我們保存,一件不少,物歸原主。如果古物落入造反派之手,只能當(dāng)作廢品處理,或毀于一炬!”他們紛紛表示想捐贈一部分給國家。劉靖基老人帶了頭,他對上海博物館領(lǐng)導(dǎo)說:“我愿捐出40件古字畫,任憑你們挑選!我留一部分準(zhǔn)備公開展覽,讓外國人知道,共產(chǎn)黨保護文物,我的收藏品一件也不少!‘四人幫及其爪牙搞打砸搶,他們并不代表共產(chǎn)黨!”上海博物館委派鐘銀蘭等鑒定專家,逐一挑選劉老收藏的古字畫。鐘銀蘭他們慧眼識寶,從中挑選了40件傳世之作,其中有“元四家”之一倪瓚(云林子)畫作《六君子圖》軸、南宋張即之《行書待漏院記卷》等珍稀的國寶,都是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品。劉靖基對鐘銀蘭說:“小鐘,你挖掉我的眼珠子啦!”鐘銀蘭抿嘴一笑:“劉老,這可是你讓我們選的呀!怎么,你心疼反悔了?”劉靖基連連擺手:“不,不,永不反悔!古字畫交給‘上博保存珍藏,比放在我家里安全。古字畫本是過眼煙云之物,本來也應(yīng)該屬于國家,交博物館珍藏,能一代一代相傳,其意義更大。”
劉靖基與鐘銀蘭在抄家時相識,成了莫逆之交。1997年,劉靖基在滬病逝,享年95歲。彌留之際,他對家人說:“‘文革是一場空前的災(zāi)難,我最喜愛的古字畫雖然被全部抄走,幸虧遇見了‘上博的鐘銀蘭,將全部古字畫保存下來,一件不損,并且交還給我們,她是好人?。 ?/p>
繼鄭為、承名世之后,鐘銀蘭成為又一位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她也是上海地區(qū)目前返聘上崗的唯一國家級鑒定家,在全國同級別的鑒定人員中也是唯一的女性。
(責(zé)任編輯:武學(xué)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