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在大學(xué)里,跟我的交際圈子一道蓬勃發(fā)展的,還有朋友圈。
我和尹小姐的友誼就源自于它。
開學(xué)那天,我和爸媽拖著箱子抱著紙袋走進(jìn)寢室時,看到的是一個懶洋洋地伸著長腿看美劇的女孩,那就是尹小姐??吹接腥藖砹耍龝和A艘曨l迅速起身,喊了叔叔阿姨好,笑容卻像融到一半的雪糕一樣僵硬。
就這么相敬如賓地過了兩個月,當(dāng)校門口的餐廳從賣小龍蝦到改賣羊蝎子時,我小心翼翼地問尹小姐,要不出去吃火鍋吧。熱氣騰騰的火鍋端了上來,裊裊的白氣,新鮮的辣意,這些都是讓人安心的存在,我隨口提議說,我們來自拍,發(fā)朋友圈吧。
我舉著手機(jī),兩個人不斷地對鏡頭擠出別扭的笑容,中間穿插著“你往前點,別一個勁往后躲”“手拿高點行嗎”“這個角度我好丑啊,換一個”……我總覺得,女生最好看的照片,都是閨蜜幫忙照的——只有在她們面前,你才能肆無忌憚地說,能不能仰拍把我腿照長點?哎,這個角度會有雙下巴嗎?我忘了是在拍到第幾張時,尹小姐把臉貼在了我肩上,就像我也忘了是在第幾次加調(diào)料時,她主動遞過來了一碟辣椒:“你一個杭州人,挺能吃辣啊?!?/p>
回寢室的路上,我埋頭專心致志地修圖,在用美圖秀秀把剛冒出來的痘痘去掉時,也順便地,替尹小姐縮了雙下巴,修了下眼睛,然后發(fā)了朋友圈。過了一會,走我左側(cè)的尹小姐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我們相視一笑,什么都沒說。那晚上我的朋友圈異?;钴S,兩個可愛的女孩子的合影,總能在冬天沉重僵硬的夜晚,給人以暖融融的安慰。有男生私底下問我尹小姐的號碼,也有人贊我們笑容如出一轍地好看。我把評論遞給尹小姐看,她笑著掐了一把我臉上的肉:“哎,有人要電話你就幫忙給啊,別瞎矜持?!?/p>
中學(xué)時代的美女,總愛和胖乎乎的姑娘一道合照,企圖通過強(qiáng)烈對比來襯托美貌,進(jìn)了大學(xué)后,有了朋友圈,我們開始學(xué)會了修圖時順便幫別人一鍵美顏。其實那晚我的手機(jī)里,也存了尹小姐許多張舉著酒杯笑得豪邁的照片,留了一些嘴角弧度僵硬的笑容,但我把它們丟在了手機(jī)里。我愿意替她呈現(xiàn)美滿的、體面的人生,也愿意成全她的好勝心虛榮心——它們都是人之常情。朋友圈成了一個互相捧場的小部落,它呈現(xiàn)的,大多是提煉后的人生。旅途中可能抓拍了七八十張照片,最后能通過層層遴選的,不過那么三兩張。就如通宵做presentation,八小時里腦內(nèi)奔騰過千萬種想法,最后公開的,卻只是幾張PPT頁面和一句“年輕就屬于奮斗”。當(dāng)然,圍觀群眾也很上道,看到女生自拍一律默契點贊,發(fā)側(cè)顏挑戰(zhàn)的就高喊“女神”,發(fā)凌晨兩點落地窗前萬家燈火的就恭稱“X總”,至于考前拍概率論封面聲稱終于要開始預(yù)習(xí)的,評論里都會默契地回“學(xué)霸輕虐”。
這種互動,也未必不出于真心。就像街上有人爬梯子,行人都會下意識攙扶一把,當(dāng)他人用心也用力地證明自我時,我們也樂于從點頭之交,進(jìn)化為點贊之交。這種看似虛偽的社交下,其實藏著一點“搵食不易”的同理心,一點禮尚往來的私心,一點想開疆拓土人際關(guān)系的野心,這些心意或者心思拼湊起來,也夠大家和和睦睦地在朋友圈里天天見。
那個冬天,我和尹小姐長久地窩在寢室里,一起點外賣,一起看美劇,一起發(fā)呆也一起發(fā)癲。 可能是因為懶吧,也有可能因為那個冬季,溫度格外低,黑得格外早,上完六點鐘的課,天已經(jīng)暗得像濃稠的墨色。我裹在人群里,覺得自己像一條瘦瘦的,無人問津的暗河。
就在我擔(dān)心自己快要消匿在人群中的時候,我和尹小姐去了健身房,不為身材,只是悶在河面下太久,想向陌生人索要新鮮空氣。
和預(yù)想一樣,我們在健身房耗了三個小時,跑了兩公里,其余時間里,不是嬌滴滴地問塊壘分明的男生“這個啞鈴怎么用啊”,就是湊在明亮的燈光下,氣喘吁吁地擺出做作的輕松的笑容,變換著角度自拍?!鞍?,你看這樣可以嗎?”我埋頭苦修了一會自拍照,戳戳她的背:“要是行我就發(fā)了。”她揮揮手,言簡意賅地說了個“發(fā)”字,然后就起身走開了。
過了十分鐘,尹小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我怎么還沒在朋友圈刷出照片?”
“我在分組啊,”我精準(zhǔn)地白了她一眼,“總不能讓男朋友知道我在健身房吧,萬一他要跟來呢?”
尹小姐帶著點猶豫的口氣問我:“你……不喜歡他嗎?他對你也挺好啊,你這么賊心不死,不會覺得對不起他么?”
“會啊?!蔽曳畔率謾C(jī),答得干脆:“所以就想找點存在感,朋友圈發(fā)個自拍集贊,跟塊壘分明的男生聊聊天,低著頭抿著嘴笑,揮揮手說你好壞哦。人生多長啊,如無意外,我就得對著同一張臉說六十年的話,那也太悶了。我才二十啊,怎么甘心微信里就跟一個人早安晚安啊?!?/p>
那時我已經(jīng)能夠把朋友圈用得風(fēng)生水起。在現(xiàn)實中,我被困在上海西南一隅,每日重復(fù)上下課的枯燥活動,奔波于寢室和教室的兩點一線,但提煉后的朋友圈,卻讓我找回了存在感。我接連發(fā)燒一周,前幾天,男朋友還在宿管阿姨那放板藍(lán)根和退燒藥,拖得時間久了,就只剩每天例行公事般的“多喝熱水多休息”。我一個人躺在寢室床上傷春悲秋,自覺和林黛玉之間,只差了一條咳血手帕和十斤體重。但幸好還可以自拍,靠在床頭咔嚓幾十張,然后細(xì)細(xì)修圖,再配上一句“虛弱的時刻最渴望溫暖”,就能被一堆朋友爭先恐后地關(guān)懷。雖然還是咳得動地驚天,卻覺得胸口舒暢了好多,好像那些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問候,真的能夠藥到病除。更多的時候,我跟一群女生約好聚餐或下午茶,餐點上來后,大家默契地噼里啪啦拍食物、拍合照、自拍,然后就各自沉默地修圖,傳朋友圈,緊張地等待贊美。食物被擱置一旁,慢慢冷卻,就像彼此的關(guān)系。但我們不在乎,朋友圈里熱熱鬧鬧的點贊,足夠填滿我們內(nèi)心的空缺。
真的,我當(dāng)時以為,我能靠朋友圈,蘸一點人生的甜意。
就這樣,我和尹小姐聯(lián)手,把朋友圈變成了人生的精選集。
六月底放假了,我們各自回家,臨行前擊掌,說期待你朋友圈的發(fā)揮。然而一整個暑假,在鋪天蓋地的旅游照支教照擺拍照舊同學(xué)合照中,我都沒瞥到尹小姐的蹤影。我激蕩著八卦之心,兜著“不會被屏蔽了吧”的揣測,委婉地向她提問,她卻是難得地直白:“太麻煩了,懶得發(fā)?!?
我當(dāng)然不信。
聊天頁面來來回回地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過了好一會,突然彈出來一大段話:
“剛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喜歡分組發(fā)自拍,總是躍躍欲試地想,說不定有更好的?!?/p>
“可那天給他看小時候的照片,不小心滑到了去云南的旅游照,都是原片。反正你也能想象,有些笑得眼睛都沒了,有些是麒麟臂,有些抓拍腿短得像柯基。我都做好分手的準(zhǔn)備了,真的,雖然本人也就這樣吧,可那些照片就跟整容醫(yī)院前期對比照一樣,能夠拆散任何真愛。結(jié)果他來了句,你好可愛啊?!?/p>
“不是諷刺也沒有敷衍,你看得出來,他是真覺得那個肉呼呼的小姑娘可愛。”
“我現(xiàn)在就想扎著馬尾陪他上自習(xí),不想再硬凹姿態(tài),證明自己活得千姿百態(tài)。要是有個人能夠接受你的原片,你就懶得再為無關(guān)緊要的人,動用修圖軟件?!?/p>
我怔了一會,突然想跟自己作個約定——要不要試試看,不靠刷屏來獲取存在感,也不需要攥一把叫好聲來證明自己被愛?
我首先嘗試一個禮拜不發(fā)朋友圈。那一周,我吃平價的餐廳,點完菜后不再抓著我爸的手說“別吃,我先拍”,而是夾一筷到他的碗里;讀并不深奧的小說,不再執(zhí)著于俄國作家筆下名字拗口的浩大傳奇,也開始閱讀語言平實的故事;做賣相并不精致的家常菜,不是為了炫廚藝,只是想給家人做點好吃的。起初有些不習(xí)慣——像是突然失去了一個力量來源,也少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濾鏡,生活恢復(fù)了它原本平淡的、蒼白的、靜水流深的面貌。
之后一周,我和家人去海南度假。因為不能發(fā)照片,所以不必再反復(fù)拗造型讓我媽抓拍了,我手頭多了大把時間,可以拿來觀察熱帶植物,可以用來逛當(dāng)?shù)睾ur市場,晚上我們吮著新鮮的蟶子,坐在門口乘涼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不必再向朋友圈索要幸福感。是在哪一刻呢?可能是因為風(fēng)捎來花的甜香吧,是那種把整個夜晚濃縮其中的甜香;可能是因為媽媽炒的梭子蟹太鮮嫩吧,我怎么用感嘆號都無法向朋友形容它的美味;可能是因為我們聊了太多往事吧,從我穿開襠褲的年紀(jì)說起,成長途中瑣碎的快樂,細(xì)小的悲傷,都不適合在朋友圈,被公開閱讀和點贊。
就在那一晚吧,我覺得有太多情緒沒法用朋友圈來記錄,就像有太多生活的喜悅,沒法從朋友圈索取。
再之后,我反而習(xí)慣了沒有朋友圈的生活。我不必再摘抄詰屈聱牙的句子了來顯示閱讀量了,也不必再拍高大上的旅游照來證明過得好,我終于自由了,從我自己手里。從朋友圈中解脫后,才發(fā)現(xiàn),最該討好的朋友,原來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