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

∷王偉濱

《長恨歌》這書在我書架上擺了許多年了，但是徒積了許多灰塵（這原本有個(gè)英文說法，“It is left on the shelf to gather dust”），卻一直讀不下去。原因是它的開篇太考驗(yàn)讀者，足足幾十頁，竟然只是寫些弄堂、流言、鴿子什么的，完全沒有故事，而我這樣“一板一眼”的讀者，又不愿跳過這“冗長的”第一章，去讀那后面可能會有的故事，于是，幾次捧起，又幾次放下。近日，終于有幸“熬”過那幾十頁文字，而深入這本小說，這才體會到它文字的妙處，于是終于有所領(lǐng)悟，讀小說，原來也是需要年歲的。因?yàn)?，上了年紀(jì)，經(jīng)了世事，才知道，這世上，真正消磨人的，并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恨情仇，而是時(shí)間本身。

因這小說實(shí)在好，便又找來Michael Berry [此君還曾譯過余華的《活著》（題目譯作To Live，而不是Living，實(shí)在傳神）以及其他一些華語作家的作品；是Howard Goldblatt之外另一位貢獻(xiàn)卓著的當(dāng)代華語小說譯者] 的英譯本來讀；題目譯作The Song of Lasting Sorrow，并有副標(biāo)題A Novel of Shanghai，真是妙。

英語中有個(gè)hate，往往與“恨”對等使用，不過這個(gè)詞顯然是有著“咬牙切齒”之態(tài)的。在《聊齋志異》的“絳妃”篇，花神請書生代寫討伐狂風(fēng)的檄文，結(jié)尾有“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qiáng)，銷萬古風(fēng)流之恨”之句，此“恨”當(dāng)配得上“hate”。可惜，hate這個(gè)詞在今天的生活中被用得俗濫了，大概多指“討厭”的意思。還有一種恨，名曰grudge，這便是那種深入骨髓與靈魂的痛恨了，它甚至不僅僅以將對方或/和自己從這個(gè)世界上消滅為終點(diǎn)，于是，懷有g(shù)rudge之心的靈魂，便會變?yōu)閰柟恚c時(shí)間一起，永恒存在，永恒地恨下去。日本電影《咒怨》，翻拍作英文版時(shí)，片名便是The Grudge，令人聽來膽寒。

但這些“恨”都與“長恨歌”之恨無關(guān)。這三個(gè)字的源頭，白居易的詩，在英文中有許多譯法，除前面所提Michael Berry的版本之外，尚有The Everlasting Wrong（Herbert A. Giles)，The Ballad of Endless Woe（W. J. B. Fletcher)，A Song of Unending Sorrow（Witter Bynner）, Lament Everlasting（Howard S. Levy）等，此外，也有把這“恨”字譯作pain，regret，remorse或grievance的，甚至有個(gè)譯者把《長恨歌》直接譯作Song of Eternal Love，這就不免離題萬里，流于俗套了。在各種“恨”中，我以為還是以“sorrow”為佳，根據(jù)“牛津在線詞典”（http://www.oxforddictionaries.com/） 的釋義，sorrow是 “A feeling of deep distress caused by loss, disappointment, or other misfortune suffered by oneself or others”。人事難有“完滿”，sorrow也便處處存在，這便是“長恨”了吧。

讀過王安憶這本小說的人大都說，所謂“紅顏薄命”，這真是女主人公王琦瑤的悲劇。然而，在我看來，這故事，其實(shí)并不是關(guān)于一個(gè)女人，甚至不是關(guān)于人，而是關(guān)于時(shí)間，關(guān)于時(shí)間如何掃過一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附著物，不管是建筑還是生靈，于是有的龜裂崩頹，而有的卻只是泛起淺淺的皺紋。然而，時(shí)間的力量可能在后者身上作用得更長久，因?yàn)槟潜李j的，去便去了，但那留下淺紋的，卻要永無止息地輕聲嘆息，也許這才配得上“長恨”二字吧。

說起來，在中國人的文字中，這個(gè)“恨”字也真是用得多，因?yàn)槭篱g之事，本就有很多值得“恨”的，于是，便又有了個(gè)所謂“離恨天”的說法，元人鄭德輝的雜劇《迷青瑣倩女離魂》，開篇便有“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的唱詞。想必離恨天便是沒有煩惱的“Elysium”（極樂凈土）吧。記得小時(shí)候看過一個(gè)外國電影，叫《魂歸離恨天》，講得是一對苦命鴛鴦的故事，后來懂得英文了，才知道，那其實(shí)是Laurence Olivier主演的Wuthering Heights, 譯名與這故事倒也還般配。

不過，縱使相信人世多恨，古代中國人的性格卻并不是橫眉立目的，反倒多是垂首低眉。所以，這“恨”字當(dāng)另有深意。在我看來，“長恨歌”或許應(yīng)解作“長憾歌”吧。想來，兩字大概原本相通，只是感情程度或偶有不同?！稄V雅》有云，憾，恨也?！昂蕖弊?，《說文》解作“怨也”，而“怨”，則“恚（音huì）也”，恚 ，則作“恨也”，繞來繞去，又回到原點(diǎn)，仍然不知何謂。有意思的是，《說文》中卻并不收錄“憾”字。倒是收了一個(gè)“感”字，意為“動人心也”。后有段玉裁的注曰，“許書（即《說文》，作者許慎）有感無憾，《左傳》、《漢書》憾多作感。蓋憾淺于怨怒，才有動于心而已”。這個(gè)注解真是妙，的確，怨怒因?yàn)榧ち?，反而浮于表面，倒是力道輕微的憾，反更能長久動心。

又據(jù)《古漢語字典》，“憾”字有兩個(gè)基本意思：一，怨恨；二，不滿意。 而“長恨”，實(shí)在是這第二個(gè)意思了。不滿意，這不就是生活本身嗎？渴望的得不到，珍愛的總要失去，種種曾經(jīng)的“可能”，慢慢變成“不可能”，所以世間才多憾啊。

王安憶

“憾”又與“悔”不同，悔是認(rèn)為自己原先做得不對，渴望能有個(gè)再來一次的機(jī)會，以便把事情做對；而“憾”卻不同，它沒有什么可悔的，因?yàn)椋词挂磺兄貋?，仍然是這個(gè)樣子。歷來對白居易《長恨歌》的正統(tǒng)解讀，總認(rèn)為，詩有“諷諫”之意，而題中的“恨”也便有“悔恨”的意思，即，唐玄宗應(yīng)當(dāng)“悔恨”自己的“貪色誤國”；但是，詩的結(jié)尾，“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shí)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顯然又是在說，皇帝并不因?qū)钯F妃的愛而“悔恨”，而是因不能與她終日廝守為“憾”，因?yàn)檫@世間的“不圓滿”而憾。想來，如果一切重來，李隆基還是會選擇楊玉環(huán)的。

不過，像李、楊這樣身處高位而“長憾”的人大概不多，因?yàn)樗麄兊纳钇鋵?shí)還可分出個(gè)“錯(cuò)對”（比如，作為君王，貪色必然是錯(cuò)的），而“長憾”，卻是因?yàn)椤安淮_定”?！昂蕖钡哪繕?biāo)容易明確，而“憾”的緣由，我們卻總說不清。

人生的大部分時(shí)間，王琦瑤都在緬懷一個(gè)叫做李主任的人，這個(gè)大她幾十歲的軍閥與她之間其實(shí)根本談不上愛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以世俗的眼光來看，是那種典型的權(quán)力與性的交換。然而，曾經(jīng)懷著那么多夢想的王琦瑤，卻分不清自己的選擇對不對，而且，對她來說，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對錯(cuò)”之分。

同樣，王琦瑤參加上海小姐比賽，也談不上“該”或“不該”，而她獲得“三小姐”的稱號，也沒有什么“好”與“不好”。不過，對于大眾來說，真正有意義的倒的確是她這個(gè)“三小姐”，而不是那皇后、公主一般的“第一”與“第二”。因?yàn)槟恰暗谝弧?、“第二”是高不可攀，而這“第三”卻是那么親切?！癎irls like Miss Third place, however, are a part of everyday scenes. They are familiar to our eyes, and their cheongsams（旗袍）never fail to warm our hearts.Miss Third Place therefore best expresses the will of the people. The beauty queen and the first runner-up are both idols, representing our ideals and beliefs. But Miss Third Place is connected to our everyday lives: she is a figure that reminds us of concepts like marriage, life, and family.”（第二章，11.“三小姐”）

王琦瑤便是那曾經(jīng)平凡生活中的一點(diǎn)美麗，她不像濟(jì)慈筆下的La Belle Dame Sans Merci，更不是賢妻良母，但她就是“好看”——“The girl in the picture was not beautiful, but she was pretty. Beauty is something that inspires awe; it implies rejection and has the power to hurt.Prettiness, on the other hand, is a warm, sincere quality,and even hints at a kind of intimate understanding.”（照片上的王琦瑤，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凜然的東西，有拒絕的意思，還有打擊的意思；好看卻是溫和、厚道的，還有一點(diǎn)善解的。）（第二章，8，“照片”）

生活中的美，往往是這樣的，正因?yàn)樗粫苋擞谇Ю镏猓?，她總是沒得選擇，所以才有著“憾”，憾，是沒話可說，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但嘆息過后，你也不能給出個(gè)更好的選擇。

最后要說，描寫上海的當(dāng)代女作家，在海外有些影響的，大概是兩位，一個(gè)是衛(wèi)慧，另一個(gè)便是王安憶。不過，相比之下，衛(wèi)慧的知名度要比王安憶大得多，簡直被認(rèn)為是中國新女性的代表，甚至在《長恨歌》英譯本幾經(jīng)波折，最終得以出版時(shí)，出版社還企圖把書名改為Miss Shanghai，希望借上些衛(wèi)慧的光。的確，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因?yàn)樽g者Bruce Humes的用心，而幾乎成為那個(gè)時(shí)代西方人，特別是西方男人了解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人的一面鏡子。今天想來，衛(wèi)慧的書，起碼不算虛偽，但卻像沙堡一般，徒有個(gè)形狀罷了，內(nèi)核卻是沒有的。而王安憶的《長恨歌》卻是另一番風(fēng)味，它的性感遠(yuǎn)沒有《上海寶貝》來得那么直白，也沒有《上海寶貝》里描寫的那般“切膚之痛”，它只是舒緩地講述一座城市漸漸的變化，和一個(gè)女人淡淡的失落。這也算是“長憾”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