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森
天邊的云頭在風的推移下,說話間來到了龍瑞村的上空,一場清涼甘甜的秋雨就這樣飄灑下來了,這時,我們正好來到村前的兩棵大樹下,這兩棵被當?shù)厝私凶鼬P尾的大樹,直挺挺地矗立在小廣場上,看上去年事很高,湖綠色的三角葉子,大小如人的巴掌一般,微風吹來,啪啪作響,像無數(shù)人在拍掌。白色的花朵呈一串串的形態(tài),葉子在風的鼓動下拍掌的時候,花朵簌簌落下來,輕輕砸在我們頭上和肩上,然后掉落在地上。這里的地是紅土,把白色的鳳尾樹花反襯得更加純白美麗,恍如春天的景象,真的是秋花白于二月花。
村前小廣場是在一塊開闊的高坡上展開的,高出坡下的地面近半米,遠看好似一座大戲臺,鋪上了褐紅色的磚塊,整潔時尚。邊上豎著一塊宣傳展板,上面有一大段關于龍瑞村的介紹文字,讀過便可知道村莊的地理、農作、人口、風俗、傳說和歷史的來龍去脈,寫得很認真,那是面向外地游客的,生怕客人一時疏忽了龍瑞村的底蘊。小廣場是村里的活動中心,客人到村的第一站便是小廣場,黑狗一吠,便有人從旁邊的屋子里走出來,如果村長剛好下地去了,或到龍發(fā)墟、紅旗鎮(zhèn)上去了,村人會立馬給村長打手機告知情況,村長一般很快就回來,或在手機中安排其他村民接洽,總之,古老醇厚的龍瑞村是不會怠慢客人的。
初來乍到龍瑞村,便遇上一場難得的好雨,這雨一下子讓我想到了“龍瑞”二字,這雨大概是“九龍戲水”中龍嘴里噴灑出來的瑞雨吧。在北方,瑞雪可兆豐年,在海南的龍村,這瑞雨也一樣兆豐年的,這不,眼看龍村今年的秋收又開始了,真是個好兆頭。盡管這時節(jié)太陽還很猛烈,光照還很密集地射向這片紅土地,但秋天也是實實在在地踏來了,秋來龍村下瑞雨,天涼爽了許多,下地勞作和收成也會舒適許多,這樣的天氣,著實讓龍瑞村的村民們欣喜一番。莊稼地上的水稻、橡膠、檳榔、菠蘿等作物正伸著脖子、黃著臉龐等候農人的收獲。
雨不太大,我們正好可以在雨中循著村巷徜徉。小村靜謐,只聽到雨打屋瓦和樹葉的聲音,像聽一曲鄉(xiāng)村音樂,心里漲滿了鄉(xiāng)村的某種愜意和小小浪漫。村前小樓的門廊里出現(xiàn)了人影,是兩個老阿婆和幾個小孩,她們正在一邊看雨,一邊閑聊,小孩子不時從門廊里飛快地竄到雨中,淋雨潑玩地上淌流四處的紅泥水,害得老人也不時地小跑出去把他們捉回來,這一幕鄉(xiāng)村雨趣,在高樓處處、麗人如潮的城里是不可遇見的,一下子被我收進了記憶的簍囊。一陣狗叫過后,老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端詳了一番,就想喊一個年輕人給村長打手機,我們阻止了老阿婆,說只是來看看村莊的,順便與村里的老人聊聊村莊的過去。老阿婆便給我們幾個人找來了草帽和雨傘,我們在草帽和雨傘的遮蔽下,冒雨深入村中。雨水洗凈了村中的水泥地小巷、老屋的石墻和新樓各種顏色的外貼瓷磚,洗亮了房前屋后的樹木,黃皮、龍眼、荔枝、椰子、檳榔、黑欖、海棠等樹木在雨中愈發(fā)抖擻,木瓜樹枝葉簡潔稀疏,擋不住雨水對又大又傻的木瓜果的敲打。竹叢中,山芋肥大闊氣的葉子下,羽色鮮艷的雞們在縮身躲雨,小雞被母雞籠在翅膀下,時而望著雨水,時而瑟瑟地望著陌生的我們。村里所有的植物和家禽,在這場秋雨中各自表現(xiàn)出生命的禪機。
雨小一些,但還沒停歇,我們在一座老房子前被主人叫進屋里,主人說自己八十多歲了,有兒有孫,在龍發(fā)墟上住,兒子媳婦每天騎著摩托車回村下地,他就住村莊里,養(yǎng)些雞,天一亮就和村里的其他老人聚在樹下說話,習慣了村莊里的日子,也舍不得離開老房子。我抬頭看,屋頂橫梁上懸著一盞典雅而老式的玻璃盤油燈,知道這屋子很有些歲月了,不禁聯(lián)想到龍瑞村的滄桑舊事,便與老人聊起了村莊的過去。老人說,龍瑞村古時叫龍水村,源于在這個地方,有龍鳳溪、龍祖溪、龍門溪和青云洋四條溪流之水匯聚于此,溪水清澈見底,終年不涸,水里魚游蝦翔,村中小孩常在溪邊嬉戲玩耍。相傳原來這溪水時有泛濫,破壞村莊和莊稼地,老百姓十分無奈,上天知情后,派下三條祥龍下來治水,將溪水馴服了,從此,溪水不泛不涸,潤澤溪畔村民。于是,村中祖先便在溪水匯集的風水寶地上立了村,起名龍水村,在村中建祠廟,祭奉村中神明和祖先,廟檐上有飛龍戲珠的浮雕。龍水村后來曾稱作龍萃村,如今更名為龍瑞村?,F(xiàn)在,村中修建了水庫,溪水匯入水庫之中,用于耕種、澆灌和養(yǎng)殖。
在秋雨天聽老人講龍瑞村的故事,故事中散發(fā)著神奇的魅力,令我們興味盎然。老人還無不驕傲地說起了村中的一位鐵血人物。他叫王挺文,是近代人物,曾給孫中山總統(tǒng)當過秘書,跟隨孫總統(tǒng)鬧民主主義革命,為解放舊中國獻出了綿力。解放前,王挺文先生不屈于國民黨反動派的威逼利誘,最后被槍殺,英勇犧牲。
這時,村里的另兩位老人戴著大雨笠也來了,三個老農人一見面,不由分說就贊起了這場秋雨,說地里的莊稼淋了這場雨水后,今年的收成一定見早了。我還是不依不饒地扯一些村史村俗方面的話題。后面來的老人告訴我們,端午節(jié)那天,龍瑞村村民除了吃粽子,還會在門楣上懸掛菖蒲,正午前,每家都會到村中的水井挑回井水,用艾草浸泡過后淋浴身體,這就是“洗龍水”。洗了龍水,能強身健體,能得到龍神的保護,不長熱瘡熱痱,也能保佑這一年平平安安。這可是村里的古老習俗了。另外每年農歷二月初十,是龍瑞村的“婆期”,與“公期”一樣,是為了祭拜本村的守護神,這“婆神”是當年在此地駐扎的冼太夫人手下的女將領?!捌牌凇比?,村民在鞭炮連響中踏著硝煙抬“公祖”、“婆祖”的神位巡村,神臨之處,村人三叩九拜?!捌牌凇敝v吃喝,家家戶戶殺豬宰羊,不計成本地做“食”招待親戚朋友。村里大辦“婆期”,吸引很多城里人來觀賞,加上村里搞起了龍村生態(tài)文明建設,田園風光美,風土人情濃,村民收入也年年見漲,村莊的聲名是愈加傳遠了。
我們又轉回村前,站在小雨中的高高的小廣場上,身后是煙雨中的龍瑞村,這三十五戶人家二百五十余人的小村莊,被四周起伏的橡膠林、檳榔園、荔枝坡包圍著。往前不到五十米,是一灣水田,一條水泥路利索地把水田切成兩半,直通村里。一道清涼的水溝橫在村子與水田之間,溝里流水淙淙,是從嶺后水庫流來的灌溉之水,這水,接了今天的秋雨,正自顧不暇地沿著水溝向龍瑞村的莊稼地流去。
雨歇了,我們也要走了,秋雨澆過的龍瑞村,紅泥地上浮漾著一股城市里永遠聞不到的清新氣息。
一進龍門村,便瞧見幾個村民正在掛在大龍眼樹下的吊網(wǎng)床上逍遙,老的腿上坐著幼的,幼的手上抓著半根黑甘蔗。他們見村長帶著客人進村,馬上起身圍過來,笑著招呼我們坐下歇息和喝水,年輕的媳婦手起刀落,三下兩下就劈開三個椰子,給了我們每人一個。山里的女兒熟得早,也嫁得早,又簡樸勤勞,如果在城里,這樣年齡的姑娘,還在校園里讀書應考,或在水吧里玩手機喝珍珠奶茶呢。村長剛從紅旗鎮(zhèn)里辦事回來,腋下夾著一個文件袋,一邊帶我們繞著村子轉,一邊與村民打招呼,說明我們的來意,有村民覺得我們陌生,擔心我們沿路看到指示牌上“龍門村”三字而有了誤會,特意為我們解釋村名是嶺門村,因為區(qū)里在搞“九龍戲水”文明生態(tài)村片區(qū)建設,為了村村“得”龍,所以嶺門村對外現(xiàn)在也稱龍門村。“嶺”叫成“龍”,一字之差,其意自見,龍門村的村民們也覺得好,反正有龍無龍,來了就知道。看村前那面黛青的嶺后湖,它彎曲相連,煙波飄渺,一半逶迤遠去,一半則盤在龍門村的前堂,它不正是一條安詳靜臥的遺世蒼龍嗎!
那么,嶺又在哪里呢?
龍門村村長揚手往湖的西邊一指,我們順著他的指向,看到草色浮漾的湖水邊,聳立著一座蔥綠的山嶺,樹木已經(jīng)覆蓋了它的真容,只留出它凌霄的輪廓,當?shù)卮迕窆苓@座山嶺叫龍發(fā)嶺,但年齡大一些的村民卻習慣叫它龍發(fā)虎嶺,因為它看上去就像一只坐地虎。這“虎”就坐在嶺后湖邊,怒目圓睜,藐視著一切,也庇護著世代在龍門等龍村繁衍生息的人們。所有龍村的人都敬畏著它,也以它為驕傲。龍發(fā)虎嶺上有三個石洞,有一百多米長,是1951年解放軍開鑿的,連續(xù)開鑿了三年,上了年紀的村民還記得放炮炸石的聲響,后來,解放軍不見來了,石洞也漸漸荒廢,倒成了上山放牛的小孩子們的天地,他們喜歡鉆到石洞里捉迷藏,冬天就卸下洞里的木材燒火取暖。石洞還是那個石洞,山嶺還是那座山嶺,時過境猶遷。嶺后湖上已經(jīng)修起了幾個觀湖亭,從觀湖亭子上看龍發(fā)虎嶺,只見山水相銜,湖抱著山,山映著湖,別有一番山野韻致,如果有一天村里給山嶺修了棧道,那么登上龍發(fā)虎嶺,極目嶺后湖,拂沐徐徐湖風,那是何等的風日灑然啊。
水闊波寬的嶺后湖,也是一座三百多畝的大水庫,我們來到的時候,湖上一派闌靜,幾個給村里蓋生態(tài)文明展覽館的四川工人,因為沒電停工,他們便依著觀湖亭的欄桿指指點點,瞇著眼睛眺望遠處湖面的一片亮光,那是湖水在太陽底下的表情,波紋隨微風起皺,漫射出點點白色的光,直刺眼睛,好像有人放過來一把把銀沙粒。不久,一片云頭移來,亮光沒有了,水面變成了湖藍色,定睛一看,那湖藍色之中,有一塊狹長土地從對面湖岸向著湖心楔進了百十來米,是一個半島呢。半島上樹林榮茂,蒼茫連綿,把天際線勾成一條弧線,站在一旁的龍門村村長說,上面有一個大荔枝果園,有一百七十畝地,荔枝已經(jīng)長得好高了,年年有果商上半島來談價收荔枝。這時,我聽到了“苦苦個哥哥”的鷓鴣聲穿過湖上煙波傳來,鷓鴣就在半島上的叢林里。本來是最常聽到的叢林音樂的鷓鴣聲,這年頭卻在鄉(xiāng)村山野間絕少聞聲了。我們有幸,鷓鴣聲里說豐年的情景,竟然在半湖半島的龍門村里上演,走出龍村后,這樣的叢林音樂恐怕在別的地方很難耳遇到了。“苦苦個哥哥”“苦苦個哥哥”,聲聲鷓鴣,讓人無端悵惘,也使我們忘不了龍門村的好嶺好林好湖水。
四周的溪水河水日夜涓涓流進嶺后湖里,又在天旱時被人工排出去,灌溉下游的各方田灣和各片田洋,給這方圓幾十里的座座龍村帶來金黃的稻谷、肥碧的瓜菜、蔥郁的果園。嶺后湖,是一座潤澤龍村百姓的福湖,尤其是龍門村,坐朝湖的正面,湖區(qū)的一大半擁抱著村子,水汽豐沛,紅色的土地溫潤肥沃,種啥收啥,全村五十幾戶人家,橡膠竟然種了一千二百畝,已開割了八百五十畝,還有不少香蕉園,白金綠金一起收,戶戶收入不錯,小洋樓次第在村里長了起來,村里的小伙子不愁說不上媳婦,外村的姑娘都魚似地往村里游來。
龍門村依偎在嶺后湖的身旁,相看兩不厭,像一對深情的男女,不分彼此地相互照應和日夜傾訴,湖水漲了或者落了,村子最先知道,湖水里有什么魚有多少魚,水面上什么時候有何種掠飛而過的水鳥,村民也很熟悉。而湖在寒來暑往中,則記住了村民種在山坡上的橡膠、檳榔、荔枝、田灣里的稻子、瓜菜什么時候摘果和收割,記住了村子里房前屋后的每一棵龍眼、菠蘿蜜和黃皮樹,記住了所有村民陽光曬過的面孔和他們年年面對好收成的笑意。還有,哪家的白鵝和肥雞走過湖邊,村里有多少后生姑娘,什么時候辦喜事,有多少個節(jié)日,什么時候辦“公期”,正月初一還是十五抬出什么神公游村,湖更是不含糊。嶺后湖,四季守護著龍門村,靈秀水韻,悠悠清漣,滋潤著龍門村的故事,映照著龍門村清亮如水的日子。
如今,龍門村的鄉(xiāng)野風情和生態(tài)文明底蘊越來越濃郁了,環(huán)村道路硬實平坦,農家庭院干凈怡然,村邊空地綠樹成蔭,鄉(xiāng)村驛站、文化活動室、小賣部、籃排球場、洗手間、停車場,就在村前湖邊的小廣場邊一一擺開,迎候從城里來的客人。很多城里人已經(jīng)認識了龍門村,他們結伴而來,觀湖親水,悠然垂釣,進果園與農人一起摘果實,到大樹底下橫身掛在吊網(wǎng)床上搖晃,聽村老“說古”。入夜,坐在湖岸上,吹著涼風,看村民們跳瓊州八音舞和時興的廣場舞,遠離都市的魅影,忘掉鋼筋水泥的冷面,讓時間一點一點地漏去,讓心情緩緩稀釋在半湖半島的山嵐水色中。
從湖水蕩漾的龍鱗村向西北行,沿著彎彎曲曲的水泥鋪設的小山道,穿過一片片橡膠林,繞過一座座檳榔園和一灣灣稻田,一路綠色伴隨,小鳥啁啾不絕于耳,樹林里時不時露出一間膠水房。膠水有些嗆鼻的味道隱隱約約,但很快就被野風吹來的野花香和青草的清新氣味驅趕走了,山坡上毫無空隙的蔥郁,直接撞入我們的眼簾,路上不怎見人,偶爾迎面一兩個農人,他們騎著摩托車飛快馳過,絲毫不擔心路上會遇到有什么路障,在這山路上,確實很少車和人,寂靜的山林里,摩托車突突的聲音顯得很震耳,車后的一溜白煙漸漸飄忽,也顯得十分清晰和生動,好像一個畫家在綠色設底的畫面上,輕輕地施過一條淡墨。這些農人的車架子上或綁著農具,或掛著肉菜,這個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鐘,綁著農具的是去地里勞作,掛著肉菜的,大抵是剛在龍發(fā)墟上喝茶后順便買菜回家。偶爾看見路邊一間半間廢棄的磚瓦房,大概是過去生產(chǎn)隊留下的倉庫或作坊,經(jīng)年的風雨在墻面上鞭來鞭去之后,那個計劃經(jīng)濟年代的記憶便更斑駁了。但山野青青,樹林搖曳,菜園油綠,人面陌生,多少舊事和記憶能走多遠,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念頭,我們要去的龍茂山村,它的面貌、景致,它原生的鄉(xiāng)俗和故事,才是我們想記錄和收藏的。
一條斜斜的被紅泥塵土撲滿的水泥小路順著一道長坡直插入一個小村莊,把村莊利索地掰成兩半,村莊就叫龍茂山村。又是一“龍”字,又是一座龍吟山村。在三門坡龍發(fā)虎嶺環(huán)顧的這片紅土地上,幾乎是無龍不成村,無村不接龍,龍氣縈繞,龍脈蜿蜒,山林森然,水湖青碧,勤勞靈巧的村民們憑龍借勢,風調雨順,種瓜蒔豆,養(yǎng)禽牧畜,稼穡連四季,豐收不隔年。龍茂村得龍氣茂盛之蔭,二十多戶一百一十八口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和順地度過一個個年頭,迎來一個個好年景。村莊坐地一百畝,擁有水旱田面積一百零二畝,坡地面積九百五十多畝。人勤地生寶,村民們種的橡膠、胡椒、荔枝、檳榔、水稻、菠蘿蜜等作物,給每家每戶帶來了滋潤的日子。倉廩實而知禮儀,村民怡然自足,敦睦互敬,逢外人進村,皆當是客,七八十歲的老人給客人搬椅子、劈椰子、摘黃皮。我們來到村里的時候,村路旁邊黃皮樹下坐著四五個老人,經(jīng)介紹,才知其中一位高壽者有九十多近百歲,其余那幾位也都八十多歲了,從他們的身板、面容和說話的聲音,真看不出他們真實的年紀,看來這村莊家園是好生養(yǎng)人哩。俗話說,老村老樹養(yǎng)老人。我抬頭四望,村子里里外外,滿眼蒼翠,高大的老樹伸出它們濃密的冠蓋俯視著村莊,青瓦灰墻的屋舍在樹蔭下散發(fā)出時光的久遠,那幾位老者就是從這些冬暖夏涼的屋舍中走來的,盡管他們的兒孫早蓋起了小樓,他們依然樂意住在這些從過去屹立到現(xiàn)在的老屋中,紅羽雞群和黑狗陪伴的老屋里藏著米酒,米酒中藏著老故事,老故事中藏著他們一輩子的心情。
在村的一側,鋪了紅磚的小廣場和寬闊的排球場邊,一棵村里海拔最高的老樹這時粘住了我游弋不停的目光。這棵形象軒昂、氣勢懾人的陌生老樹,樹身三四人才能合圍,樹高估計也有二十多米,樹頭的幾片板根呈現(xiàn)出一種霸氣的爪子狀,牢牢地抓住厚實的紅土,支撐著碩大的樹干。我問村民這是什么樹,他們告訴我是加布樹,樹齡已有三四百年,是被政府保護的古樹。向同去的朋友了解加布樹,倒嚇了我一大跳,原來傳說中令人恐懼的見血封喉樹就是它。龍茂山村的這棵加布樹,中間分杈后長出幾個樹冠,灰色的樹干上有好似白乳膠流出凝結的疙瘩,樹葉細密,葉面粗糙,葉脈清晰,葉柄上帶有細細的絨毛。說到加布樹的毒液,最高壽的那個老人說,七上八下九不活,以前他們村里人上山坡狩獵,會在竹箭頭涂上加布樹的毒液,被毒箭射中的野獸,上坡跑不過七步,下坡跑不過八步,平路跑不過九步,必死無疑。老人還說,他們小的時候,村子四周山坡上,樹林茂密,野豬、黃猄、果貍、黃鼠狼和山雞很多,家里來客了,提條長棍子往坡上走,不到半個時辰,便可在灌木叢里打下幾只鷓鴣回來待客。辦生產(chǎn)隊的時候,山坡還沒開荒種橡膠荔枝,不時還見野豬率領著豬崽專心拱紅泥,黃猄甚至徜徉到村里曬谷場上吃谷子,現(xiàn)在野豬、果貍、黃猄少了,但松鼠很多,不怕人,眼睛溜來溜去,滿林子里都在蹦跳。
時間是魔術師之手,它把一座山坡、幾片樹林、幾灣稻田、幾間房子和生息在這方土地上的農人,從一個歲月的家園變成另一座時光的村莊,過去的蛛絲馬跡,在眼下明媚的午后陽光、山林綠意和安靜村落中,已經(jīng)無從尋覓,這在我們剛剛來到的龍茂山村里,感受尤其強烈。從村中的老人們口中,我們接下了一些即將被時間漏掉的東西。一位老人提起的過去里,有一段唏噓的往事,當年日本人進村,村人不愿當順民,全村房子幾乎全被燒掉,只剩下一間,村民都逃到山里躲起來,逃不掉的三個人被抓去龍發(fā)墟福坡殺掉了。這些屋舍是后來才重建起來的。民國時期,村里曾有一個人去了廣州的黃埔軍校讀書習武,軍校畢業(yè)后去了南京,官做到了團副,解放后做??跓襞輳S的經(jīng)理,三反五反時期被抓去勞改了兩年,大躍進時死了。這個命運多舛的人,結結實實地給村里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談資。
在龍茂山村的村口,我們從介紹村莊的牌子上,知道龍茂山村從清朝初期就有了,最初是王仕屏、王仕千兩兄弟從龍發(fā)虎嶺腳下遷來的,后漸漸發(fā)丁,漸漸成村。此地原本是一座荒山,兄弟倆辛勤拋汗?jié)补嗉t土坡,用心耕耘的荒山很快就變成莊稼和樹木茂盛的金山,又因此地形隆勢拔,狀似豪龍,兄弟倆便把村名喚作龍茂山,沿用至今?,F(xiàn)在村里只有王姓人家居住,皆是王仕屏、王仕千兩兄弟的后代。村民為了感謝王氏祖先和神靈佑護,把每年正月初七定為“公期”,二月初九定為“婆期”,在那天熱熱鬧鬧地游公、喝酒和唱戲,以懷念和祭祀祖先和神明。
陽光斜斜地打在龍茂山村的樹叢和屋頂上,時候不早了,我們于是與這幾位村中的老善者一一握手道別。我心里說,但愿不知猴年馬月的下一次再來時,依然看到你們在村口等候,看到你們安靜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