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2005年6月9日因病去世的,父親的一生給我留下的記憶太多太多。我想只要能夠寫下來,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的記憶碎片,對我自己都將是一種莫大的精神慰藉。
父親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威嚴的神態(tài)始終伴隨著他,偶爾有過一些微笑,也都是那種嚴肅的微笑。父親是那種典型的內熱外冷的人。
在我孩童時期,父親在我眼中,是一個神奇的人,是我極為崇拜的偶像。父親脾氣有些暴躁,敢說敢作、敢為敢當,不管與己是否有關,頗有綠林好漢的風范。父親到了晚年之后,雖然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但已經看不到他再為什么不平之事而火冒三丈,看不到他再為什么難容之事而大發(fā)雷霆。他已經完全是一個心地善良、和藹可親、慈祥而善解人意的老人。
父親是1943年參加革命的,那時候村里過隊伍,我父親背著我的爺爺、奶奶,偷偷地跟著隊伍跑了,從此參加了八路軍(父親在晚年時,曾多次對我們坦言,那是他一生中對父母的最大不孝)。父親在世時經常說那時每天都在打仗,但沒聽說參加過什么著名的戰(zhàn)役。日本戰(zhàn)敗后,又與國民黨的軍隊打了幾年仗,參加了著名的淮海戰(zhàn)役等。全國解放后,又跨過了鴨綠江赴朝參戰(zhàn),后來在朝鮮戰(zhàn)場上負了傷,左手拇指被打掉,身上留下了幾個彈片,被評為一等殘廢軍人。據父親自己講,掉一個手指頭根本算不上什么殘廢??山M織在評定時,硬說屬于斷肢范圍,按評定標準應劃在一等殘廢之列,父親也只好接受了??姑涝Y束后,父親轉業(yè)到地方工作,在縣法院當了一名普通干部。父親一生沒有上過正式學堂,是到部隊以后掃的盲,掌握了一點文化知識。父親天資不笨,他告訴我們說,那時候部隊的官兵很多都是文盲,他在那些文盲當中,屬于佼佼者,掃盲過程中他是出類拔萃的,其學業(yè)成績是最好的。這已經無從考證了,但從我記事時起,我知道父親的字寫得工整秀麗,非常漂亮。他的文章也寫得語句通達,沒有廢話。
父親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對黨有著深刻、樸素、醇厚、誠摯的感情。他的一生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神,只信共產黨,是共產黨的忠實信徒。也是在他老人家的影響下,我過了十八周歲就積極爭取加入了黨組織。記得那是1973年的秋季,當他得知我成為了一名中共正式黨員之后,欣喜若狂,其反應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好像我做了一件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件。當晚對著我拉開了話匣子,把我教誨了半宿,什么大公無私、克己奉公啦,什么以階級斗爭為綱、分清敵我啦,什么清正廉潔、甘愿奉獻啦等等。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們家人在一起,誰也不敢對黨組織有絲毫的不滿言論,那怕是丁點抱怨也不行。如果那樣定會導致他老人家大發(fā)雷霆,定會鬧得全家不得安寧。父親對毛澤東主席的感情,那真是比天高,比海深,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父親嚎啕大哭,是因為毛主席逝世了。那不是一般的哭泣,而是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痛嚎。緊接著他老人家生了一場大病,住了好長時間的醫(yī)院,讓我們全家人著實緊張了一陣子。在我印象當中,此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變得有些寡言少語,經常拿著《毛澤東選集》在翻弄,還時常對著毛主席畫像發(fā)呆。我的爺爺、奶奶去世時我都經歷過,實事求是地講,我只是看到父親掉了幾滴眼淚,我沒有看到父親有過如此深痛的悲傷。
父親一生仗義疏財。他從部隊轉業(yè)到地方工作后,直接定為行政19級,每月六十多元的工資。這在當時的確是很高的了,同事們大多是三十多元。每當月初發(fā)工資時,父親總是找到一些家庭生活困難的同事,給這個十元,給那個五元,最后落在自己手里的所剩無幾。父親在離開部隊時被評為一等殘廢軍人,國家每月都要發(fā)給固定的補助金,金額相當于普通干部一個人的工資。父親在有了固定的工資級別后,堅持要向國家退回殘廢金,理由是僅僅沒有了一個大拇指,干什么都不耽誤,何必每月要領這個錢?剛開始組織告訴他,這是政策,不允許拒收??墒歉赣H還是不肯罷休,后來幾經周折,父親把殘廢金作為永久性黨費一次性捐獻給了國家,自此才算了結了他老人家的一樁心事。父親從朝鮮戰(zhàn)場轉業(yè)到地方工作時所定的工資級別,直到他離休回到農村老家時始終沒有變過,不是沒有趕上漲工資,而是每次漲工資時他都會早早地與領導打招呼,逼著領導把他從漲工資的范圍內去掉。他說同事們比他的工資都低,漲工資的事讓給工資比他低的同事。就這樣,工作四十余年,父親沒長過一次工資。
父親當年曾擔任過縣法院法庭的庭長,法庭的每名干部配發(fā)了一輛自行車,用于公干,父親規(guī)定,配發(fā)的自行車只能用于公事,私事一律不準動用。父親的一位同事講,由于是你父親規(guī)定的,大家也就沒有多少怨言了,因為你父親在這個問題上對自身的要求比誰都嚴格。這讓我聯想到一件事,那就是父親在擔任法庭庭長時,我到父親辦公室,父親讓我到商店給他買包香煙,我出了辦公室后,見到父親的自行車停在門口,且沒有落鎖,便騎上自行車去把香煙買了回來?;貋砗笞尭赣H整整訓了我一個多小時,反復告誡我,買香煙是私事,私事是不能動用公家的自行車的。
記得我第一次挨父親的打是在我五歲那年。父親工作的法院旁邊有個小禮堂,晚上在放電影《上甘嶺》,連放了幾個晚上,頭天晚上父親領著我去看過,但我沒有看夠。第二天晚上我又到了小禮堂門口,里面已經開演了,槍炮聲不斷,真想進去看,可五分錢一張票,我又沒錢,只好在禮堂門口轉,禮堂傳出來的聲音誘惑力太大了,我終于忍耐不住,瞅準看門收票的那個叔叔不注意,一頭鉆了進去。這可闖了大禍,等電影散場回到家里,父親二話沒說,劈頭蓋臉地砸了我一頓,當即打得我鼻青臉腫,打完之后告訴我,你這是偷竊!這還不算完,第二天晚上又給了我五分錢,去重新買了張電影票,父親領著我當面補交給了看門的那個叔叔,并讓我做了一番檢討,此事才算了結。還有一次,那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有天放學后,我到了父親的辦公室,父親不在,我看到父親的辦公桌上有幾張空白的信紙,便在信紙上寫起了作業(yè)。父親回來發(fā)現后,罰我站了兩個小時。理由是信紙是公家的物品,個人豈能隨便占用?并訓誡我:這樣的行為同樣屬于偷竊,小時能偷一張紙,長大就敢偷一疊錢;小時能偷一根針,長大就敢偷一桶金。當時我感到很委屈,因為我一丁點偷的意念都沒有,怎么能說成是偷呢?endprint
父親屬于抗戰(zhàn)時期的老兵,離休回家后醫(yī)藥費全額報銷,醫(yī)院給他配備了一個小藥箱,里面放置了一些感冒沖劑、去痛片、創(chuàng)可貼之類的常備藥品。有天晚上,我母親突然犯了頭痛病,這是母親的老毛病了,能立即吃上一片去痛片就會好些。母親便讓我父親從他的小藥箱內拿一片去痛片給她吃,被父親一口拒絕,母親當即承諾第二天一定到醫(yī)院買了還給父親,父親依然是不答應,為此老兩口吵了起來。父親的理由很簡單,我母親的醫(yī)療費用是自理的,不能報銷,而他藥箱里的藥屬于公費的,借他藥箱的藥品就是想占公家的便宜。
在六七十年代有句話曾經很流行,就是“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當年對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我不甚明了,可當我把這句話與父親相聯系時,才有所感悟。父親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的確很是特殊,特殊得讓人難以理解。
我于七十年代初參加公安工作,開始在一個沿海的派出所當民警。父親辦理了離休以后,主動申請回到了農村老家,老家離海較遠,很少能吃到海鮮,所以每當我回家休假時,都買一些海鮮帶回家。剛開始父親就給我立下了規(guī)矩,我每次回家所帶的魚蝦等海產品,必須要有購買的發(fā)票,否則不準帶回家。我知道父親是擔心我利用職務之便向漁船索要或者接受漁民的送禮。因此我也嚴格按照他立下的規(guī)矩去辦,每次我回家?guī)У暮ur及其他物品,都一一備齊發(fā)票,回家后給他過目。因為我知道,假如沒有發(fā)票給他過目,就是把海鮮做好了端到他的面前,他也不會動一筷子的。
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他愛做事,愛管事,特別是愛管閑事。父親離休前曾做過很多年的民事調解工作,對鄰里之間的疙疙瘩瘩、房屋土地的確權歸屬、老人贍養(yǎng)問題、紅白喜喪之事、婆媳兄妹糾紛等等,平衡調解都是他的拿手好戲。時間長了,在父老鄉(xiāng)親中就有了權威。無論什么樣的矛盾,只要是他定的調子,絕大多數都會按照他定的調子去解決。偶爾個別人不理他那一套,他脾氣暴躁的特點便會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了。他曾經打了村里一個不孝逆子好幾個耳光,但鄉(xiāng)親們對他就是很服氣,因為他講道理,替弱者說話。
我在擔任了一定的領導職務以后,時常提醒自己別忘了普通一兵的本色,這種不敢忘記,其中很大的成分是怕因此引起父親的不高興。但還是有一次,父親把我搞得當場下不來臺,場面極為尷尬。那是在八十年代初,我剛擔任縣公安局的副局長,那年縣公安局剛買了輛前蘇聯產的黑色伏爾加轎車,我和同事們一起坐著那輛車去辦案子,時近中午,辦案地離我家很近,我就和同事們一起來到家里,想讓我母親給我們做頓午飯吃。車就停在我家門口,那時轎車很少,在農村就更少見了,很快就圍上了一些老人和孩童觀看,恰在此時,父親從外面回家了,一進門就憤怒地指著我訓道:“你把那個東西停在門口干什么?你不嫌丟人現眼嗎?以前國民黨的軍隊誰升了官都回老家顯擺一下,你是不是也學的那一套?”我知道父親的火爆脾氣又上來了,如果繼續(xù)待下也沒有什么好果子吃,急忙帶著我的同事們離開了家里,搞得我的同事們都很難堪,我就更難堪了。從那以后,連續(xù)很多年,我回家時從來不敢把車停在家門口,很多時候都是司機把我送到村頭,我再步行回家。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轎車已經不是什么稀罕物了為止。
父親對我們子女家教很嚴,歷來都是疾言厲色,不論遇到什么事,都是直來直去,從不拐彎抹角,要發(fā)脾氣的時候,誰也甭想阻撞攔。好在家人天長日久也都習慣了,沒有人故意與他對著干??捎幸淮?,我終于與他老人家對著干上了。那是九十年代初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我父親一生喜歡喝酒,但都喝的是那些低檔白酒,當地酒廠生產的地瓜干老燒之類。我那時滴酒不沾,平時人情往來有瓶好酒我都存起來。有一年的春節(jié),我把積攢下來的十多瓶茅臺、五糧液等高檔名酒全帶回了家,目的是想讓老父親看見后高興一番,沒想到老父親見后一連串的質問對著我來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高檔名酒?這是從哪里來的?這需要多少錢?。窟@是正道來的嗎?”我聽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對我父親這一連串的質問沒有正面回答。父親見我始終沒有回答,便堅決地說道:“把這些酒拿走!像這樣不明不白的酒我不喝!”這次我終于忍不住了,憋在胸中的委屈一下子全爆發(fā)了出來,瞪著父親說道:“老爸,你兒子也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兒子心里有數!你能不能施舍一點信任給你兒子?信任是最起碼的尊重,你是不是也應該給你兒子最起碼的尊重?至于這些酒,你想看發(fā)票,沒有。這都是我平時一瓶一瓶積攢的,是兒子拿回家孝敬你的,你愿喝就喝,不愿喝就扔到大街上吧!”說完我抽身離開了家中。這也是我有生以來唯一一次當面頂撞父親。從那以后,父親很少再過問我的事情,再也沒有因為我?guī)Я耸裁礀|西回家而向我索要發(fā)票了,脾氣也改變了很多,很少看見他老人家發(fā)火。也許他老人家感到他的兒子真的長大了,再不需要他過多地操心費力,也許他一下子感到自己已經到了古稀之年,閑事莫管,應該頤養(yǎng)天年吧??傊?,從那次以后直到他老人家去世的十余年間,父親徹底改變了自己。雖然觀點依然明朗,但只是說說而已,從不強求別人必須遵從,父親已經由一個強勢老人,變成了一個和藹慈祥的老人。
父親性格上的改變,讓我想了很多,我總感到是我的頂撞,給父親造成了傷害,迫使他老人家不得不改變自己。這對一位古稀老人來講,確非易事。父親的這種改變,讓我隱隱感到心痛,不時地激起我對父親的負疚和歉然之感。
張琪利,作家,現居???。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滄海利劍》、小說集《人證》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