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海南史傳與碑傳的互補價值

周偉民 唐玲玲

海南島的漢民族也跟全國一樣，有“存史”的風(fēng)尚。

海南的史傳和碑傳內(nèi)容豐富，數(shù)量不少。對于前者，我們都很熟悉，因為歷代的史籍，如記述國家大范圍史事的像25史等正史，記地方史的地方志或筆記等別史，記家族史的家譜等家史里面，都有傳記保存，在正史中往往還是主要部分，諸如帝王、宰輔、文武大臣、循吏、儒林、文苑、忠義、孝友、高士、烈女節(jié)婦等，都各有傳。至于后者，在海南恐怕接觸到的人不多；因為墓志、傳略以及沒有刻印流傳的私家著述，坊間是看不到的。而墓志、傳略的碑刻這類所謂吉金樂石所銘刻的碑石，后來又多用作鋪路石、洗衣板和砌豬圈建廚房材料而遭破壞的不少。特別是在過去，海南島一直被認為是撮爾荒蕪一小島，有影響的人物不多，所以清代跟碑傳文有關(guān)的文集1025種中，1644年以后、1911年以前能收入記載的僅有張岳崧、許扶罔、云于煜等少數(shù)幾個人。碑傳很難尋找。那么，無論是史傳或碑傳，都是分散在各書或各處所，不容易集中看到，使用起來也非易事。

海南的史傳和碑傳，都是記載海南歷史的重要材料。然而，這兩者的記敘，往往側(cè)重面不同，如果僅執(zhí)一端，容易造成偏頗。將兩者匯合在一起來讀，它們彼此之間，有很強的互補作用，也會讓我們的認識更為全面、具體、鮮明而真切！

對于史傳的價值，史有明言，故不論。然而，筆者對碑（含墓碑、墓表和墓志等）傳（含哀啟、行狀、家傳、事略等）的史料價值的認識，也是在系統(tǒng)學(xué)習(xí)和實際工作中逐漸加深的。2006年10月，香港中文大學(xué)科大衛(wèi)教授貽三厚冊《香港碑銘記編》，同時，他帶領(lǐng)在讀博士研究生到海南訪碑，我們一道到文昌、澄邁、臨高及?？诘仁锌h閱碑，彼此間就碑傳的學(xué)術(shù)價值多所切磋。后來，執(zhí)行主編“海南碑刻圖志”時，因為需要培訓(xùn)全省參加這項工程的人員和到全省各市縣做田野采訪作準(zhǔn)備，瀏覽過諸如錢儀吉的《碑傳集》、繆荃孫的《續(xù)碑傳集》、閔爾昌的《碑傳集補》、汪兆鏞的《碑傳集三編》以及傅吾康、陳鐵凡合編的《馬來西亞華文銘刻萃編》、林文睿監(jiān)修、何培夫主編的《臺灣地區(qū)現(xiàn)存碑碣圖志》以及科大衛(wèi)、陸鴻基、吳倫霓霞合編《香港碑銘匯編》等。這樣，經(jīng)過多年的涵詠，對全省近二千通碑銘的了解，稍有把握；而且對碑傳的史料價值的認識，又增加了一些。

就海南島的碑傳與史傳的互補價值而言是十分顯著而又十分重要的。茲舉四端為例以見其余：

第一，史傳作者往往是根據(jù)人物的生平，在大處著眼；選擇事實，行文立論，多是人物大節(jié)。文字往往顯得嚴(yán)肅而冰冷！而碑傳的作者則往往是與傳主有過交往而且十分熟悉傳主為人的，故偏于原始的、與人物直接接觸所感受的事實，顯示出人物性格的另一面，也更為翔實、真切；筆尖常帶感情，甚至溫馨如明代王直寫柴英的墓志銘。王直在明代“歷事仁宗、宣宗”二朝，是文章高手，在翰林20多年，“稽古、代言、編纂、紀(jì)注之事，多出其手”。他品性“不茍言笑”，文章也一樣謹(jǐn)嚴(yán)。他之所以寫柴英的墓志銘，是因為他父親王伯貞在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9年）起任瓊州知府，“在郡凡十五年”，“為政寬簡，有古循吏風(fēng)。”官聲極好！而這期間，恰好柴英也在海南任海南衛(wèi)指揮僉事，深得海南老百姓歡迎，故與王伯貞十分友好。王直也因此“嘗獲見焉”。

王直寫柴英墓志銘，比較阮元、陳昌齊的《廣東通志》中史傳的筆法記述，詳細具體而又感人至深！因為王直與墓主經(jīng)常見面，十分熟悉，所以能寫出阮元等所不能道的豐富的人生細節(jié)。諸如永樂年間興師討平安南黎氏父子的“不道”，當(dāng)時以小船在富良江上聯(lián)為浮梁而能拔除敵方賴以自固的柵欄，一舉蕩平。又如說到柴英的品德，舉出事實，說明他忠厚謙慎，持己甚嚴(yán)。征安南時，有部屬將俘虜來的婦女獻給柴英，而柴英不近女色，“不留一人”。又說他有一次，經(jīng)過南昌，同行的人想置酒，“命妓為公歡”，柴英得到消息后，乘著夜色先期離開。諸如此類，“其以禮自持類如此。”這樣的墓志，將墓主活生生地烘托出一個完整的鮮活的個體。讀來比冰冷的史傳感人！

第二，史傳和碑傳作者所面對的材料和史事或者是當(dāng)時的人根據(jù)自己的目的對“事實”進行敘述，或者是碑傳作者自己曾經(jīng)親臨其境的“事實”。因為目的不同，所選擇的和所敘述的“事實”也不一樣。這樣一來，就存在史傳作者與碑傳作者兩者是誰在敘述，敘述的目的是什么，然后是這種“敘述特權(quán)”掩蓋了什么事實或特意張揚了什么事實。我們研究海南的歷史和文化，史傳所選擇的事實，是便于作者筆下的人物活動，用以說明社會發(fā)展變化的大關(guān)節(jié)，這當(dāng)然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但是，他們有意無意間“掩蓋”了海南人特殊的生活情趣和精神風(fēng)貌。而碑傳作者卻在有意無意間保留甚至特意張揚了這一點。而這一點又往往是研究海南歷史文化的一個重要補充。

以邢宥為例。張廷玉《明史》有邢宥傳，阮元等的《廣東通志》也有傳，此外，還有“行狀”和祭文等多篇。這些文字，對邢宥生平的大節(jié)，諸如“素廉介”“嚴(yán)而不苛”，辦事干練，官聲極好，說得很全面！然而，這許多敘述中，只有丘濬的墓志銘指出邢宥的情趣，說他退休后“足跡未嘗至城市，一切外物略不關(guān)情，暇則扶藜徐行田圃間”，“構(gòu)草亭于所居之間文峰寺墩上，顏之曰‘湄丘草亭’，因自號湄丘道人云?！鼻馂F說到了草亭，但未嘗像下文引的劉吉一樣說到要緊處。劉吉的墓志銘，明確點出邢宥藉以表達自己并且代表海南人特殊的生活情趣和精神風(fēng)貌的一篇文章——“作《湄丘草亭記》以自見。”這也就是說，邢宥的《湄丘草亭記》是一篇宣言書，系統(tǒng)而明白地表明自己人生志趣，并以此表明海南人也一般如此。

丘濬和邢宥雖然是同鄉(xiāng)，與海瑞合稱為“奇甸”三名賢。但他們二人的思想志趣是有差別的。丘濬積極入世，直到近75歲高齡死在位上，是典型的大儒。邢宥54歲激流勇退，而且當(dāng)時他的道家思想占上風(fēng)：“百年事業(yè)隨身老，三島煙霞入夢稠?；ㄏ伦砸饕贫趟?，海中相伴有馴鷗?！保ā稓w休途中》）與鷗相伴的出世觀念。而且二人為官地點不同、經(jīng)歷不一樣，平時接觸并不密切，所以對邢宥情趣講得不到家。而劉吉則不同，二人“同年友”同是正德十三年登進士第，平時接觸和了解也多，所以劉吉說：“公，予同年友也，予知之深！”故能一點中穴，在邢宥的許多詩文中獨點出《湄丘草亭記》這一篇。說是以此“自見”！即此文充分顯現(xiàn)了邢宥自己。

《湄丘草亭記》的主旨是“虛而靜”，是生活的“率從意適”無所羈絆”；可以說跟田舍翁“共作農(nóng)談”“不愛見乎車馬客與之話時事也”！在這個春風(fēng)秋月，冬暖夏涼，野樹垂陰、梅竹桑麻交翠的約而樸的亭子間，神疲力倦時，伸個懶腰或“臥陶窗以逐黑甜”，睡個好覺①！凡此種種，不僅是生活中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精神的追求。邢宥說這是“吾之所以樂也”。邢宥所追求的這種生活情趣，則是海南人千百年來在熱土中養(yǎng)成在山高皇帝遠、“不見催科夜打門”形成的“慢調(diào)生活”寫照。海南人這種慢調(diào)生活，是一種常態(tài)，是無意識的觀念、愛好和行為方式；完全超越了政治倫理的束縛，從人世間的現(xiàn)世關(guān)懷出發(fā)，在自己的日常倫用和人間煙火中揭示出自己生命的真諦，追求一種非功利的心靈與精神的自由；將日子過得淡定從容，粗疏豁達，“尋得桃源好避秦”，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得“表里俱澄澈”。所以說，劉吉這一筆，顯然特意張揚了這一點，這也是對研究海南歷史和文化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與史傳之間是重要的互補。

第三，碑傳的史料價值，對于史傳又一補充，是人物的生卒年。如海南文昌人云茂琦，《清史稿》及國史館都為他立傳；特別是國史館的傳，十分詳盡。記述云茂琦在道光六年進士以后的官職履歷以及他為官風(fēng)格，可謂不厭其詳，評述性的判斷也很是準(zhǔn)確，對他“在立身、敦品、砥節(jié)、礪名”諸方面，說明他都“期上不負國，下不負民”，也不辱其雙親。在京外當(dāng)官近20年，都是儉以自奉，官無虧累。但是，這樣一位循吏、清官，出生于何年？后人如果要作周年紀(jì)念，定在何年？《清史稿》及國史館的傳都不能回答這一點。然而，倭仁所作《云茂琦墓志銘》則詳細指明。墓志銘比之《清史稿》和國史館的傳，記事更為原始、直接。即使是對云茂琦的官聲，也是舉出許多具體事例，說明老百姓都“以手加額，謂數(shù)百年來無此好官！”墓志銘中還以云茂琦的“自奉甚儉，盛節(jié)證誕辰不演戲，不稱殤”的諸多事例，“民咸以云青天呼之”的原因。尤其重要的是，墓志銘中指明云茂琦“生于乾隆五十六年五月十三日”“道光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六日終于瓊臺書院”。生卒年月日都十分清晰。這樣，周年紀(jì)念就十分準(zhǔn)確。編地方志時也有所本。

第四，海南有些人物，史傳作者可能認為達不到上史傳的檔次，故史傳不載。而這些人物往往某一點在歷史上產(chǎn)生耀眼的火花，出現(xiàn)過“亮點”，碑傳中卻入載。如瓊州人許扶岡，雍正二年（1724）生，至乾隆四十四年（1779）卒，他的事跡史傳不記。清代名家翁方綱在《復(fù)初齋外文二》寫了墓志。墓志所述事跡足以補史傳記載的不足，對史傳的補闕作用十分顯著。

碑傳的價值大致如此。當(dāng)然，碑傳也是時代產(chǎn)物，故有不同的局限性?！短评钚l(wèi)國公傳》碑，極力贊揚李德裕貶崖州而“不忘君國”。這在今天看來，顯然是敗筆！五公祠里面有《漢邳離侯路伏波將軍傳》石碑，這道碑豎立在瓊園碑廊里從東至西第一道最顯眼的位置。該碑高1.56米，寬0.7米，陰刻楷書，字跡清晰，篆字題名，正文豎行楷書。乍一看，這道碑是出類拔萃之作。但細細檢閱，碑刻不署刻制年代，也未署名何人所刻，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試看清代明誼修、張岳崧纂《道光瓊州府志》卷二十九《宦師志》有路博德傳。上引這道碑一字不差照抄府志，所不同的是，張岳崧在撰路博德傳時，重要的關(guān)節(jié)點都注明出處，如出自“黃《通志》”“《史記·尉佗傳》”“《漢書·武帝紀(jì)》”“郝《通志》”“蘇軾《伏波廟記》”“李綱《威武廟記》”等。這樣，這篇傳顯出書卷氣，也具學(xué)術(shù)價值；而碑刻卻將出處一概刪去，就是無所本的白文了。還有，海南的墓碑也一樣沾染了諛墓之風(fēng)，帶有溢美不實之詞。諸如此類，我們在引用碑傳時，是要認真考察的。

注釋：

①邢宥有《休歸詠懷二首》，詩中有“一枕黑甜山舍午”，說的是這個意思。俗稱睡覺為“黑甜”，蘇軾《發(fā)廣州》詩：“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