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諾曼·麥克林恩的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以其舒緩雋美的文字和深蘊的生態(tài)思想內(nèi)涵被公認為美國文學中的一部綠色經(jīng)典。水景是該小說中的一個中心意象,蘊含著豐富的人文底蘊和文化品位。事實上,水景的變遷就像一面“鏡像”,映照出交錯復雜的人類社會之觀念流變。通過細讀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中有一個格外明顯的“事實”由水景傳達: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以及人際關系正日益惡化。毋庸置疑,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惡化是人際關系日益惡化的表征,兩者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只有當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同生共榮,人類才能最終建立一個和諧的理想社會。
關鍵詞:諾曼·麥克林恩;《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生態(tài)批評;水景
《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A River Runs Through It)是美國作家諾曼·麥克林恩(Norman Maclean,1902~1990)的一部力作。諾曼·麥克林恩是芝加哥大學文學教授,半生時間都在研究與講授莎士比亞和浪漫派詩歌。退休后,他回到西部群山中的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的大河邊聆聽水聲如喁喁人語,在年過七旬的時候寫出這部自傳體小說,也是其成名作。自1976年出版以來,該小說贏得好評連連,引發(fā)了讀者強烈共鳴,并以其舒緩雋美的文字和深蘊的生態(tài)思想內(nèi)涵躋身于美國環(huán)境文學經(jīng)典之列。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該小說所凸顯的不僅是“大泥腿河”的嬗變,而且是人類社會的境況變遷。事實上,小說中的“大泥腿河”之變遷就像一面“鏡像”,映照出錯綜復雜的人類社會之觀念流變。通過細讀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諸多“思想觀念”由水景{1}傳達出來:“大泥腿河”嬗變的根源是什么?“干渠”的背后彰顯出人與自然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什么樣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天地萬物化醇歸一”這種水景又給了我們什么啟示?顯然,“言語由水而生”{2},而“大河要訴說的內(nèi)容太豐富”(River:158)。為了深入挖掘小說中所蘊含的深刻思想內(nèi)涵,本文運用生態(tài)批評理論對《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的水景進行解讀。
一、“大泥腿河”:從養(yǎng)育者到受害者的嬗變
從古代起,水的流動形式就被比擬為人體的血液循環(huán),可見,奔騰涌進的流水對于水體的生命力是多么重要。大河被認為是上帝造物中真正的奇跡,因此一瀉千里的大河被認為是最亮麗和最壯觀的水景之一。{3}作為人類的生命之源,大河在文學作品中往往是不可或缺的,并時常被塑造為養(yǎng)育蕓蕓眾生的母親形象。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大泥腿河”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然而其形象卻經(jīng)歷了一個嬗變的過程。
小說中的“大泥腿河”首先扮演的是一個養(yǎng)育者的形象。這是“一條水勢奇美的大河”(River:25),是麥克林恩兄弟倆“最熟悉的河流”(River:21)。
聲勢浩大的“大泥腿河”儼然一位美麗的母親,千百年來孕育萬物和滋哺著河畔的居民們。此片水域蘊含豐富的森林資源、礦產(chǎn)資源和生物種類。河畔居民們在此安居樂業(yè),因為“大泥腿河”不僅是一位能供給人們生存與發(fā)展所需物質(zhì)的美麗母親,為居民們提供了豐裕的物資保障,而且是一位能撫慰人們騷動不安的內(nèi)心的溫柔母親,為居民們提供了豐盛的精神食糧。
無疑,大河與養(yǎng)育者母親的隱喻關系是人們“體認”自然的方式和結果,誠如喬治·拉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所言:“隱喻是一種思維方式,在一定的文化中是一個系統(tǒng)的、一致的整體,即隱喻概念體系,在人們認識客觀世界中起著主要的和決定性的作用?!眥4}正是人們的隱喻思維方式使人們看到了概念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而產(chǎn)生從具體到抽象的投射。大河能容納和養(yǎng)育萬物,這是一個賦予生命的過程,類似于人類的母親孕育生命。對大河的這種認知模式體現(xiàn)了人類對母親河的無上尊敬和贊美,引導著人們對它的熱愛、尊敬和保護。
實際上,把大河視作哺育生命的母親形象,其背后所彰顯的是一種有機論支撐的文化觀念。如果說將大河比喻為“母親”來加以尊敬和贊美所折射的是人類熱愛、尊敬和保護大自然的思想觀念,那么大河作為養(yǎng)育者母親的這一形象其實也是一種道德化身:它要求人類抑制自身的行為,限制人類對她的剝奪,以保持人類社會與自然秩序的協(xié)調(diào)一致。譬如,在有機論支撐的文化觀念中,礦物被看作是在地球母親的子宮里孕育成熟的,因此采礦者往往必須對采礦的行為持相當謹慎的態(tài)度。隨意采礦被當成一種違背地球神圣性的行為,類似于“戕害自己的母親,侵入她的體內(nèi)挖掘黃金,將她的身體肢解得殘缺不全”{5},因此,許多地方的礦工在開始采礦之前一定要舉行嚴格的祭祀儀式。
卡洛琳·麥茜特曾經(jīng)指出,“養(yǎng)育者的形象對人類行為具有一種文化強制作用”,它“從社會道德方面限制了人類對待地球所應采取的行為類型”{6}。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正是養(yǎng)育者母親的形象引導和規(guī)范著蒙大拿居民對待“大泥腿河”的行為。《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的主人公麥克林恩一家尤其如此。對這一家人來說,大河是“家族之河,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River:43);母親河是寧靜和善而神圣的,他們試圖一直保護她的完美,因此在進入這個與外界全然不同的“完美世界”(River:59)時,他們“保持著虔敬的緘默,直到越過分水嶺,自以為進入了另一個天地,方才開口說話”(River:37);身為牧師的父親從小教導麥克林恩兄弟倆在大河邊垂釣時必須遵守諸多禁忌:捕魚時絕不能喝酒、更不能用活餌等等。
然而,隨著工業(yè)化進程的加快,隨著人類用機械論取代有機論,自然卻不得不在人類物質(zhì)文明的“機器”面前“退隱”{7},而她作為人類母親的形象也因此而變得模糊,逐漸處于從屬于人類的地位。自然作為人類征服對象的觀念變得日益突出。整個人類社會就像一部威力無比的機器,人類駕駛著它,對大自然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控制。既然征服和統(tǒng)治大自然成為現(xiàn)代世界的核心觀念,那么大自然作為母親的神圣性和高尚性漸漸被機器粉碎。直到最后,自然完全被看成僵死的東西,成為現(xiàn)代技術理性操縱和利用的對象。
既然“機械的”自然觀取代了“有機的”自然觀,自然作為母親的形象逐漸“退隱”,其所暗含的“道德約束或道德許可意義”就“失去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的強制因素的功能”{8}。當自然的光暈逐漸消失時,“一種行為限制就可能變成一種行為許可”{9},隨之而來的便是人類對大自然的漠視和肆意踐踏。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的“大泥腿河”就面臨著嬗變。
失去了養(yǎng)育者母親這一形象的道德約束作用,人們對待大河的行為非常粗暴。在小說中,不同于大河子民們善待母親河的舉措,入侵者們粗暴地對待“大泥腿河”。事實上,自1806年路易斯和克拉克的探險之后,“大泥腿河”水域就開始面目全非:誘捕陷阱、住宅區(qū)域和金銀開采公司如雨后春筍般在此出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蒙大拿俱樂部就是富有的金礦礦主們修建的,據(jù)說就建在名叫‘最后一絲希望的礦渠那個地方當初發(fā)現(xiàn)黃金的地點上”(River:14)。到了麥克林恩的故事開始的時候,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密蘇拉小城到處都是伐木工人、捕魚團隊和淘金者。在這種喧囂的背景下,“大泥腿河故事的一個新篇章開始了。曼寧用一個詞命名這一新時期:榨取”{10}。由于過度濫砍濫伐和肆意淘金,“大泥腿河”的情況非常糟糕:“沉積物沿著山坡沖入大河,泥沙和沉積物堆滿河道,不斷沖蝕著鮭魚的卵,從而導致了鮭魚數(shù)量的銳減;被砍伐后的木材塞滿了河道,直到鐵路和卡車等交通工具將之運出森林?!眥11}礦業(yè)開采、過度放牧和過度砍伐等行為嚴重影響了“大泥腿河”水域的自然風貌,這位曾經(jīng)風姿綽約的母親已漸漸千瘡百孔。
機械論以及與之相應的征服、掠奪自然的行為使大自然逐漸淪為從屬的、被動的形象。迷失在工業(yè)化美夢中的人們?yōu)榱双@取豐裕的物質(zhì)和能源,不由分說把“機器”伸入大河的身體,肆無忌憚地向大河索取和盤剝一切。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絡繹不絕的淘金者和工廠主來到蒙大拿開采未知的礦產(chǎn)資源和森林資源,原本鐘靈毓秀的“大泥腿河”流域的面貌逐漸發(fā)生了改變:寧靜美麗的“大泥腿河”地帶變成了一幅蓬勃發(fā)展的工業(yè)圖景。人們在追求經(jīng)濟利益的過程中涸澤而漁,活生生把母親河傷害得遍體鱗傷,使其變成“一個干癟的守護者”{12},正如一個受害者般在人類的強取豪奪之下哭泣。
二、“曾有河水流淌的干渠”:“惡之花”的表征
法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讓人們“看到了一個滿目瘡痍的社會,體驗到一場備受摧殘的人生,聽到了一陣陣從地獄中傳來的呼聲……”{13}英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中更是淋漓盡致地挖掘出現(xiàn)代社會人性之惡。美國小說家麥克林恩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也以其獨特的方式展現(xiàn)了人性之惡所導致的“大河之死”。
作家們不遺余力地揭示現(xiàn)代社會中的“惡之花”,其背后彰顯的是作家們強烈的“介入”意識和對文學使命的深刻認識。作家以揭露“非正義行為”的方式來“介入”社會現(xiàn)實,而“揭露”本身就意味著變革,因為人們只有在打算變革的時候才會揭露真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麥克林恩對“環(huán)境非正義行為”的揭露和對“大泥腿河”水景變遷的深刻表征充分體現(xiàn)了他強烈的“介入”意識,表達了他對環(huán)境狀況日益惡化的深切焦慮以及對“大泥腿河”“返魅”的殷切期望。
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人們?yōu)榱双@利而殘酷掠奪“大泥腿河”,致使母親河面目全非,以至于曾經(jīng)山清水秀的蒙大拿境內(nèi)到處都是“曾有河水流淌的干渠”(River:97)。如果說小說中的“大泥腿河”是大自然的象征,那么“曾有河水流淌的干渠”這種水景就是一個“末日意象”(image of doom)。其警示意義在于,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給自然環(huán)境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破壞,如果任憑這種破壞自然環(huán)境的現(xiàn)象滋生蔓延,人類不可避免地會陷入萬劫不復的環(huán)境災難。
勞倫斯·布伊爾在《環(huán)境的想象》一書中曾經(jīng)指出:“創(chuàng)造末日意象的目的是為了避免末日的到來”{14}。麥克林恩創(chuàng)造末日意象的動機正是如此。他希望通過突顯人類破壞自然環(huán)境所造成的惡果來引起人們的內(nèi)心“騷動”并喚起社會良知。面對“曾有河水流淌的干渠”這個“末日意象”,有良知的人們不禁會問:是誰把水體的血液榨干,致使大河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與活力?該如何避免這種環(huán)境災難?毋庸置疑,要想避免環(huán)境災難,首先要挖掘造成環(huán)境災難的根源。
生態(tài)社會學家默里·布克欽(Murray Bookchin)認為:“生態(tài)問題根源于社會問題”{15}。布克欽的論述對于我們有著方法論的意義。如果說麥克林恩筆下的“大泥腿河”因為遭到美國工業(yè)文明的負面影響而陷入了“災難”的話,那么它的根源在于美國的社會問題,它是美國社會文化土壤上生長出來的一朵“惡之花”的表征。換句話說,“自然面貌的變化表征著社會的變化”{16}。事實上,麥克林恩在《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深入探討了“大泥腿河”的變遷與美國社會變遷的“姻緣關系”。他把環(huán)境問題與美國的社會問題并置起來,將其聚焦于一個宏大的語境中,深刻地揭示了環(huán)境問題與社會問題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在小說中,保羅的印第安血統(tǒng)女友莫-娜-瑟-塔是北方沙依安的后裔,她就生活在這樣一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中?!帮@而易見,美國社會存在非常嚴重的環(huán)境非正義問題——與種族歧視、種族隔離和種族壓迫密切相關的環(huán)境非正義問題?!眥17}事實上,美國社會一直存在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現(xiàn)象,種族歧視、種族隔離和種族壓迫問題一直嚴重存在。在美國,白人歷來以社會優(yōu)越階層自居,把印第安人、黑人等其他人種視為劣等人種。這種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思想傳統(tǒng)導致了一種金字塔式的社會等級結構或權力結構——白人永遠居于社會權力的最高層,其他人種則永遠只能位居下層,永遠處于從屬、服從的地位。同樣,美國人在認識和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時也表現(xiàn)出這種等級觀念。白人把他們對待有色人種的主觀態(tài)度和觀念進一步延伸到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他們不僅自以為是有色人種的“領導”,而且自封為自然界的“主宰”。因此,在美國社會,有色人種面對環(huán)境危害的風險遠遠高于白人。他們居住的地區(qū)往往是白人設立污染企業(yè)或傾倒有毒垃圾的場所?!帮@然,美國人的種族主義思想從一開始就和他們征服自然的思想交織在一起,這是導致與環(huán)境有關的族際環(huán)境非正義現(xiàn)象的歷史根源?!眥18}
小說中的印第安后裔莫-娜-瑟-塔雖然熱情洋溢、舞技出眾,但是種族歧視卻把她同白人區(qū)分開來。當保羅和莫-娜-瑟-塔在瓦伊斯餐廳尋找空閑的雙人座時,一個白人男子沖著莫-娜-瑟-塔怪叫一聲。莫-娜-瑟-塔認為這個白人男子是在歧視她,為此,她的男友保羅便與那個怪叫的白人大打出手。實際上,直到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在蒙大拿的部分商店和餐廳仍然標有“狗與印第安人不得入內(nèi)的字樣”{19}。正是因為種族壓迫與歧視,少數(shù)族裔與白人之間的關系日益劍拔弩張,個性鮮明的她才會希望男友保羅殺了歧視她的人,才會促使保羅為了她而去斗毆,還一再強調(diào)“他該殺了那個雜種才是”(River:41)。
人際關系日漸惡化的問題不僅存在于不同的族裔之間,而且存在于同一個種族內(nèi)部,甚至于親人之間也不能避免。小說中的尼爾是個令人發(fā)噱的角色,家中的每個人都在為他擔心:
他是用活餌釣魚的。這些從蒙大拿去了西海岸的子弟,夜里泡酒吧,滿嘴編造自己在偏遠邊境的童年故事,裝得像獵人、設陷阱的捕手和蠅餌投釣大王似的??墒且换丶遥瑏聿患霸陂T口吻媽媽,就直奔后院,捧個希爾兄弟公司的紅色咖啡空罐子,忙著挖蚯蚓。(River:15)
與麥克林恩兄弟倆不同,尼爾挖蚯蚓是為了用活餌釣魚。麥克林恩兄弟倆從不用蚯蚓做活餌釣魚,而是用蠅餌釣魚,并且把蠅餌釣魚看做是一種融于自然的方式。盡管出生于蒙大拿,尼爾卻在西海岸沾染了許多壞習慣。在他看來,人活著就是為了快速獲得金錢以便享樂,因此,獲取錢財和飲酒縱樂就是他的目標,而道德和人際關系的重要性被擱置一邊。與尼爾不同,常年生活在蒙大拿的麥克林恩兄弟倆身處青山綠水之間,“既沒有失態(tài)的焦躁不安、勃勃野心,也沒有文明社會普遍存在的那種不信任情緒,最重要的是,不為浮名而勞形傷神”{20}。這樣一來,兩者之間處于互相不理解的狀態(tài):麥克林恩兄弟倆不愿意與尼爾相處,尼爾也對麥克林恩兄弟倆親近熱愛自然的行為不予理解。當麥克林恩兄弟倆通過蠅餌釣魚來融入母親河(“大泥腿河”)時,尼爾卻在胡作非為:
那個給我們這次夏季投釣搗蛋的王八蛋,那個用活餌釣魚的雜種,是他帶來了妓女和一咖啡罐的軟體蟲,卻不帶釣竿,由此玷污了父親教給我們關于投釣的一切,是他在我們家族之河的正中央,偷喝我們的啤酒之后,光天化日之下與妓女行男女茍且之事。(River:112)
因為遠離自然,尼爾的生活作風以及道德標準與自然之間的鏈條斷裂。他習慣于大都市的繁華生活,在社會風氣的熏陶下成了十足的偽君子,不僅與故土鄉(xiāng)親,甚至與家人之間都存在著深深的隔閡,無論親友如何化解卻一樣無能為力。尼爾一心向往繁華的西海岸大都市而不愿意回歸純樸的蒙大拿。外面喧囂的世界讓他著迷,也徹頭徹尾地改變了他。由此,麥克林恩兄弟倆不禁感嘆:“弟弟和我不久便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多的是壞種。離開蒙大拿州的密蘇拉越遠,這樣的人越是加速倍增”(River:11)。
三、“天地萬物化醇歸一”:和諧世界的建立
既然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日漸惡化與人際關系的日益惡化之間有著必然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況且生態(tài)問題究其根源還是社會問題,那么只有當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同生共榮,人類才能最終建立一個和諧的理想世界。
首先,為了建立一個和諧世界,人們必須重拾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相處,而要重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nèi)祟悓Υ匀坏姆绞郊皯B(tài)度。長期以來,在人類中心主義思想觀念的支配下,人類征服自然和控制自然的思想滋長。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人類迫使自然向不符合自身本性的方向發(fā)展”{21}。特別是工業(yè)化以來,人類對大自然缺乏正確認識,看重的僅僅是大自然的工具價值,卻把大自然當成枯燥無味的荒野;而人類社會則被認為是豐富多彩且活生生的世界,其意義卓越超群??上驳氖牵絹碓蕉嗟挠凶R之士已經(jīng)認識到自然的尊嚴并極力倡導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共存。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麥克林恩一家熱愛并尊敬“大泥腿河”這一重“從其他世界里被營造分隔出來”(River:62)的完美世界。正如《去吧,摩西》中的主人公艾克從自然中學到了勇敢和謙遜等美德,麥克林恩一家也從自然中收獲智慧、感悟人生。艾克將狩獵這種特殊方式看成一種朝圣,認為這是對熊和鹿等動物的拜訪和融入自然的標志;麥克林恩兄弟倆則是通過“蠅餌投釣”(River:2)這種最富有藝術性但卻是最困難的一種釣魚方式來達到與自然的融合。他們親近“大泥腿河”,試圖通過與洶涌河水的磨合來達到與“大泥腿河”的合一,并最終建立起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對哥哥麥克林恩來說,與“大泥腿河”為伴是他最神圣的時刻:
在那一刻,世界的全部只剩下鹿角峽谷、一種神話般的褐色大鮭魚、天氣和我。而我所能想到的和我之所以存在,也完全在于我想到了鹿角峽谷,想到了天氣和一種神話般的魚,后者可能只是存在于我想象中的玩意兒。(River:63)
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大泥腿河”就是哥哥麥克林恩的守護神。不管他在生活中受到多么大的傷害和遇到多么大的挫折,“大泥腿河”永遠是他獲取力量的源泉:“涼爽的河水對我的療效”(River:122)勝過一切。而對弟弟保羅來說,“蠅餌投釣”就是他與“大泥腿河”親密交融的最佳方式。正因為如此,當哥哥釣到一條大魚時,弟弟保羅下意識地對魚表示敬意:“我走過下一個釣位上的弟弟身邊時,看到他在仔細地打量著魚的尾巴,然后緩緩脫下帽子。那絕對不是對我的釣技表示敬意”(River:31)。
在經(jīng)歷蠅餌釣魚的旅程和融入自然的過程中,一家人能聽到水下的言語,也悟出“生活故事時常更像一江流水,而不是一本書”(River:98):“前方將會出現(xiàn)某種永難沖蝕的事物,因此那里會有急劇的轉彎、深沉回流、沉積和靜水”(River:99),但是最終都會“天地萬物化醇歸一”(River:161)。麥克林恩甚至特意提到:“我感覺與河流融為一體”(River:97)。
其次,為了建立一個和諧世界,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尤其重要。實際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不和諧的本質(zhì)是人與人之間的對抗和矛盾,因此要建立一個和諧世界,不僅僅要重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而且要妥善解決社會內(nèi)部問題,正如默里·布克欽所言:“如果不徹底地處理社會內(nèi)部的問題,我們就不可能清楚地理解目前的生態(tài)問題,更不可能解決生態(tài)問題”{23}。利奧·馬克斯也曾尖銳地指出“一個錯誤的社會將會損毀其美景并榨干其活力和繁榮的血液”{24}。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壓迫性的社會結構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也帶來了無盡的擴張欲望和狂熱的利益追逐,由此也帶來了不可避免的破壞自然的行為,因為現(xiàn)代市場的巨輪“遵循的路線不依賴于道德因素,而是依賴于……供求關系:要么發(fā)展要么死亡、要么兼并要么被兼并的規(guī)律”{25}。因此,默里·布克欽指出,“社會生態(tài)學不僅要求重建社會道德,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要求以生態(tài)學的方式重建社會”{26}。在布克欽看來,資本主義的市場經(jīng)濟制度催生了永遠擴張的市場體系,正是這種體系促使人們更加關心財富和利潤而非他人,并把金錢名譽當作生存的最終目的,這在某種程度上加速了人與人關系的崩潰,造成了人際關系日益劍拔弩張。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尼爾與家人和朋友之間的疏離便是最好的例子。尼爾只注重享樂和金錢,形成了金錢至上和漠視他人的觀念,對家人和朋友所給予的幫助置之不理,似行尸走肉般麻木地生活著。
既然“人類作為社會存在物的相互交往方式對于解決生態(tài)危機起著決定性作用”{27},那么為了緩解當下緊張的人際關系,為了減少團體、國家、甚至國際之間的矛盾沖突,人類社會就應該著手進行改革。實際上,作家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就探討了重歸人際和諧的路徑。小說中,與其他白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麥克林恩兄弟倆,他們愿意與有一半印第安血統(tǒng)的女孩莫-娜-瑟-塔交朋友。他們與莫-娜-瑟-塔的關系非常友愛和諧。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麥克林恩兄弟倆與印第安女孩之間的“跨界”友誼表征了作家對和諧人際關系的訴求。在作家看來,只有當一個政治昌明、社會公正、人人平等的社會治理模式建立起來的時候,一個平等、互助、和諧的世界才可能建立。也許,“建立生態(tài)政治和生態(tài)民主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完成,但是最終,它們能獨立地從根本上消除人對人的統(tǒng)治,從而緩解日益嚴重的、威脅生物圈存在的生態(tài)問題”。{28}
如何協(xié)調(diào)人與自然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當代人類面臨的一個重大課題。在小說《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河》中,麥克林恩以其豐富的想象力和高度的責任感集中展現(xiàn)了人與自然之間以及人際關系之間的真實狀況。在小說中,通過對“天地萬物化醇歸一”(River:161)這種水景的描繪,麥克林恩就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如何重歸和諧指明了可資借鑒的路徑,勾勒出一幅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融的美好圖景?;蛟S,麥克林恩所勾勒的美好藍圖帶有一定的烏托邦色彩,但是其倡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理念能為當今人類建設和諧世界帶來一些啟示。正如英國生態(tài)批評家貝特所言,“追求深層生態(tài)學的夢想不太可能在地球上實現(xiàn),但是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存在可能取決于我們在想象中追求該夢想的能力”{29}。誠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麥克林恩的希冀與訴求道破了真正關心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明智之士的心聲,契合了當代人類追求一個理想世界的良好愿望:“人類最終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和諧的新世界”{30}。
注 釋:
{1}“水景”(waterscape)是模仿“風景”(Landscape)一詞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概念。簡而言之,它指水在人的內(nèi)心所產(chǎn)生的共鳴,高度概括了人們在看到大自然中的水時所激發(fā)的心靈上的感受。愛普瑞爾·果尼克(April Gornik)于1999年出版的《水景與風景》(Waterscapes,Landscapes)一書在闡述風景的基礎上凸顯出水景的特質(zhì)及其所彰顯的人文記憶。
{2}Maclean,Norman:“A River Runs Through It”,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6,pp.148.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在括號內(nèi)標出該著名稱的簡寫“River”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3}Schama,Simon:“Landscape and Memory”,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5,pp.263.
{4}Lakoff,George,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p.3.
{5}{6}{7}{8}{9}{12}Merchant,Carolyn:“The Death of Nature:Women,Ecology,and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San Francisco: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80,pp.4,pp.4,p.11,pp.4,pp.25,pp.31.
{10}Connors,Philip:“Troubling the Waters”,The Nation,vol.23,1998.
{11}Wright,John B:“The Real River That Runs Through It:Montanas Imperiled Blackfoot”,F(xiàn)ocus,1993,(43.1),pp.33.
{13}(法國) 波德萊爾:《惡之花》,郭宏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頁。
{14}Buell,Lawrence:“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Thoreau,Nature Writing,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Cambridge,Mas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295.
{15}Bookchin,Murray:“The Philosophy of Social Ecology:Essays on Dialectical Naturalism”,Palo Alto:Black Rose Books,1990,pp.47.
{16}{20}Marx,Leo:“The Machine in the Garden:Technology and the Pastoral Ideal in America”,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156,pp.74.
{17}{18}龍娟:《美國環(huán)境文學:弘揚環(huán)境正義的綠色之思》,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年,第155頁,第156頁。
{19}Timothy,F(xiàn)oote:“A New Film about Fly Fishing—and Much,Much More”,Smithsonian,vol.23,1992.
{21}馬爾科夫:《社會生態(tài)學》,雒啟珂、劉志明等,譯,北京:中國環(huán)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106頁。
{22}Love,Glen A:“Practic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Ecology and the Environment”,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03,pp.13.
{23}{25}{26}{27}{28}Bookchin,Murray:“What is Social Ecology?”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ed. Michael E. Zimmerman,New Jersey:Prentice Hall,Inc,1993,pp.354,pp.369,pp.370,pp.354,pp.372.
{24}Marx,Leo,et al.:“Earth,Air,Water,F(xiàn)ire:Humanistic Studies of the Environment”,Amherst: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2000,pp.156.
{29}Bate,Jonathan:“The Dream of the Earth”,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38.
{30}Reich,Charles A:“The Greening of America.”,New York:Random House,1970,pp.47.
(責任編校:文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