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

福瑞

姥姥家的歷史就是母親的口頭史。母親在世時(shí)常說娘家的事，久而久之，有了姥姥家的房屋、院落，還有走來走去的姥爺、姥姥、舅舅和姨們。如今，故事中的人多已故去，連講故事的母親都已離世近十年，連綴起這些故事的碎片，如寫一篇遲到的墓志銘，體會到日月如石頭般堅(jiān)硬，而人情卻如文字般溫暖。

杖子與旗人

南河溝冬枯夏水，勉強(qiáng)算青龍河的支流。沿南河溝上溯東行，過下燒鍋、三合店，再南拐，不二里，就是姥姥家馬杖子。

在青龍，很少稱村為村，多呼村為莊，卻又奇怪，這個莊那個莊，常以杖子為名。杖子就是籬笆。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人家少有石壘的院墻，圍著房屋，用秫秸扎就杖子，就是一戶一戶的人家了。日子好些的，秫秸密密地豎排著，再從半腰攔上一道腰帶，任是貓狗都難鉆過。日子緊巴的，扎成花籬笆，夏天爬滿豆秧，安全又耐看。小時(shí)想，莊名杖子該就是由此而來的吧。

年歲稍長，心里有了些歷史，知道這與順治初年的圈地令有關(guān)。清人入關(guān)，大批滿人隨遷。他們要落地生根，就要有土地。順治為此下圈地令，允許滿人跑馬占圈，于是有了杖子，即用杖子圍起來的村莊。

康熙八年，康熙手諭戶部，叫停滿人圈地，卻又允許撥古北口外的空地給旗人耕種。這旗人中就有馬姓。滿族馬姓，為鑲黃旗人，世居遼東馬佳，因以為氏。也有人說，康熙年間來青龍之馬姓，屬清代上三旗之一的正白旗。但沒人考證姥姥家的馬，是否就是康熙間遷來的旗人馬。若果真如此，論起來姥姥家與曹雪芹當(dāng)出于同一旗下，可惜未見姥姥家出了馬雪芹。時(shí)下名士有一癖，喜做孫子，稱自己是某某的幾代傳人，某某狀元、解元之后，其實(shí)都是鬼畫魂兒，和阿Q一樣，沒意思得很。《啟顏錄》講了一個服藥的故事：后魏孝文帝時(shí)，諸王及貴臣多服五石散，皆稱石發(fā)。也有非富貴者，亦云服石發(fā)熱。有一人于市門前臥，宛轉(zhuǎn)稱熱，要人競看，同伴怪之，報(bào)曰：“我石發(fā)?！蓖槿嗽唬骸熬螘r(shí)服石，今得石發(fā)？”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發(fā)?！北娙舜笮Α７舱f祖上如何者，皆如此類，是服錯了藥，說胡話。

姥姥家是否正白旗或鑲白旗，與母親無關(guān)。姥姥家自從在青龍?jiān)苏茸?，就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名氣大的就是我媽，作為母親，她老人家在子女的心中，是世上最偉大的人。其他人皆默默無聞，舅舅上過私塾，而表兄弟這一輩人，連個中學(xué)生都沒出。

京城張三郎每酒酣耳熱之時(shí)，稱我為天下第一眼，說與滿人列祖列宗的畫像還真有點(diǎn)像。臨鏡眼對眼的瞄一下，小眼，魚尾細(xì)長，但很難說就是姥姥家的遺傳，母親眼睛不能說小，父親眼睛卻也不能說大。與滿族有關(guān)，卻又無關(guān)。

老黃家

姥姥家過去是個好過的家主。母親說，姥姥家發(fā)家和敗家，都與黃鼠狼子連在一起，黃鼠狼子對姥姥家的態(tài)度，是姥姥家盛衰的征兆。當(dāng)然母親不直接叫它黃鼠狼子，而稱老黃頭。

姥姥家好過時(shí)，后院西廂房里住著一家子黃鼠狼。它們和家人一樣，在院子里出出進(jìn)進(jìn)，少則一只兩只，多則大的帶著小的，成群結(jié)隊(duì)。不怕人，不避人。院子里，黃鼠狼和雞鴨貓狗一起走動，常見貓狗攆得雞鴨上架，卻從未見黃鼠狼動過雞鴨的一根毫毛。

小時(shí)，母親和二姨好奇，偷偷地鉆進(jìn)西廂房里看過，一條蚰蜒般爬得溜溜光光的小路，隱于劈柴垛下，那就是它們的家了。誰知第二天，姥爺就把幾個孩子叫到面前，說他夜里做了一個夢，夢見個穿黃衣服的老頭兒，從后院走來，到了姥爺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說：老馬兄弟呀，我們一家借住在你們家，多有打擾啊，真得說謝謝了。不過呢，你還得囑咐一下你家的孩子們，沒啥事兒，就別來我們家了，我倒沒啥，就怕嚇壞了孩子們。姥爺醒來，琢磨了半夜，突然想到來者是誰。就問：這兩天誰去后院的西廂房了？二姨說：我和妹妹頭天去了。姥爺說，果不其然。叮囑孩子們，西廂房住著老黃頭一家，誰也不要去打擾人家，讓人家過安安生生的日子。

母親懂得老黃頭指的誰。姥姥告訴過孩子，老黃是家里的財(cái)神，自從來了這一家人，姥姥家日子就好起來。家里七八張嘴，下半升米，夠吃；添幾個人，還夠吃。恁是家里的什么東西總是出息。姥姥說，那就是老黃一家在保佑著呢。所以姥姥一家對老黃一家很是恭敬，逢年過節(jié)都要送些肉食。說來也怪，老黃一家從不動姥姥家的東西，但對送來的禮物卻不客氣，送來就收走。

算起來，姥姥家的衰敗，是從老黃家搬走開始的。土改前的兩三年，時(shí)在臘月，轉(zhuǎn)眼就要過年。那一年天下大雪，水缸凍得嘎巴嘎巴的。滿人的規(guī)矩是干凈。不管下多大的雪，前后院都要掃干凈。但是那一年卻不然，掃了下，下了掃。有時(shí)實(shí)在來不及，就在院子中先掃出通道。后院自然是兩條，一條通后院的正房，一條通后院西廂房。有那么兩天，姥爺突然感到家里冷清得出奇，十分納悶。夜里就和姥姥叨咕。姥姥說，我也覺得家里怎么這兩天少了什么。姥爺披著衣服，一袋接一袋的抽煙，突然翻身而起，拎著罩子燈去后廂房。不大工夫，回到屋里，頓足說，出事了，老黃家搬了。兩人就沉默。良久，姥姥安慰說，別把它當(dāng)回事兒，也許還在里邊，也許串串親戚再回來。姥爺一句話也沒說。再過了三天，還沒動靜，姥爺搬開柴火垛，連個黃鼠狼的影兒也沒見，只留下了一方肉。

就是這個臘月底，姥爺剝羊，感染了癀病，轉(zhuǎn)年去世。

滿人信薩滿教。在薩滿教里，黃鼠狼和蛇都是靈異之物。從民間信仰來看，姥爺家對黃鼠狼的崇信或與薩滿教有關(guān)。然而我一直認(rèn)為，姥爺家的老黃頭，應(yīng)是真實(shí)故事，與民間信仰無關(guān)。

母親說，后廂房一家，就是姥爺?shù)呢?cái)氣。姥爺在，它在；姥爺要走了，財(cái)氣先行了。母親的話，我信。信的是姥爺和母親他們那一代人關(guān)于命運(yùn)的理解。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自然就會相信外力，尤其是神秘的力量。仔細(xì)想來，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姥爺和舅舅

老語話，過日子過的是人。姥姥家過的是姥爺。

母親說，姥爺是個立馬橫刀的漢子。不僅在家里，就是在十里八村，也是個說話算話的主兒。姥姥家為富裕中農(nóng)，是有地的主兒。雇有長工、短工，但春種秋收，姥爺都是要和雇工一起扶犁收割的。他也從來不吝惜自家的東西，左鄰右舍誰家有事，出力出物，姥爺不皺眉頭。哥哥見過姥爺，說看到舅舅就看到了姥爺。我想象應(yīng)該是如此模樣：細(xì)長眼，眼瞼有點(diǎn)兒寬。挺鼻梁，稍顯鷹鉤。闊嘴，長下巴 ，很堅(jiān)毅的那種。近一米八的個頭，但不魁梧。這些自然是我對舅舅的記憶。

舅舅與姥爺外形雖相像，性格卻迥異。姥爺極剛毅，感染癀病，痛極，大汗淋漓，咬破被頭，卻連哼都不哼一聲。姥姥叫姥爺吸點(diǎn)兒煙土，緩解傷痛，卻被姥爺狠狠地瞪了一眼。舅舅柔弱內(nèi)斂，說話都是細(xì)聲細(xì)氣的，從不高聲，卻有老主意。聽母親說，舅舅沒少被姥爺罰跪過。舅舅上過私塾，可背四書，在莊里是稀罕物，卻不是過日子人。年紀(jì)輕輕，就泡在賭場，罰跪多因?yàn)榇?。但是不管姥爺如何?guī)矩他，甚至怒而鞭之，至死姥爺也沒有扳過舅舅。母親和舅舅關(guān)系很好，從不說舅舅的不是，但從母親講的故事里，我還是聽出了話外音：舅舅是敗家子。果然，姥爺去世后，沒有兩年，舅舅就把家產(chǎn)輸了近半。

不過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舅舅不能守成過日子，可有文化，有想法。不知在哪一年，舅舅加入了共產(chǎn)黨，是地下的黨，任何人都不知道家里藏著個共產(chǎn)黨。土改時(shí)，舅舅從地下轉(zhuǎn)為地上，姥姥家沾了舅舅兩個光，賭錢輸?shù)敉恋睾偷叵曼h的光，定為富裕中農(nóng)。雖然是團(tuán)結(jié)的對象，不是依靠的對象，但是因此也就不像地主富農(nóng)那樣挨批挨斗，提心吊膽，能過比較平安的日子。有句話常常掛在舅舅的嘴上，命不是掙來的，是遇上的。姥爺一輩子掙命，家大業(yè)大，誰知一個偶然就失了命，拋下了偌大的家業(yè)。舅舅什么也不爭，波瀾不驚的度過平安一生。母親說起這對父子，常常感慨命運(yùn)多么的捉弄人。

舅舅叫馬俊。土改后，家道衰落，舅舅從此金盆洗手，不再進(jìn)賭場。舅舅一輩子與世無爭，越老越是如此。對姥姥極孝，姥姥晚年失明，穿衣吃飯，從來都是舅舅侍候。我記憶中的舅舅，已年過六十，背有些駝。話不是很多，總是笑瞇瞇的，和藹可親。我想，那也許是對孩子才如此吧。但莊里人說，沒有比那個老頭更脾氣好的了。老年的舅舅還有一個印象，愛哭。哥說，那是他心腦血管硬化的結(jié)果，得心腦血管病的人，就愛激動。那自然是醫(yī)生的解釋。我想，舅舅一輩子，有許多需要解釋的事。小時(shí)讀私塾，是否有過科舉的夢？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有兩件事，頗耐人尋味。他是以何種心理入的地下黨？又是為何沉醉賭場，朝生暮死？為何又突然金盆洗手，浪子回頭？對這些事，舅舅從來諱莫如深。他也許想把握自己的命運(yùn)，甚至試圖改變外界，但他遇到的這個世界那么詭譎，甚至神秘莫測，充滿偶然和變數(shù)，一切努力也許皆為徒然。我想，舅舅心里一定有諸多不平，因此晚年頗多感慨。

舅舅育有三男兩女。大表兄和二表兄都不善言辭，性格像舅舅。只有三表兄愛說，說起話來唾沫橫飛，家里人不太喜歡。但是只有三表兄最懂禮數(shù)，逢年過節(jié)總是來看母親?！爸灰瞎迷谝惶?，我就來看老姑?！泵看蝸恚硇挚偸侨缡钦f。母親就笑說，還是老侄子有孝心。三表兄走后，母親說：“那兩個也知道孝敬我，不過他們?nèi)兆舆^得艱難，咱們不挑他們哥們?！?/p>

二表姐未嫁前，常來家里，母親強(qiáng)留，也會住一晚再走。能說會道有點(diǎn)兒像三表兄。一來，就拉住母親的手嘮家常，極親熱，母親很喜歡這個侄女。雖長我一兩歲，卻像個大姐姐。后來嫁到遠(yuǎn)方，從此再沒見到。大表姐住在鄰莊，又因兒子與我是同學(xué)，去過家里幾次。很大的院子，臨山而居。每到春天，山邊的杏花、桃花和梨花，次第開放，幾間瓦房，掩映在花中，留下深刻印象。

大姨二姨

母親姊妹三人，她最小。大姨嫁嶺下許家，二姨嫁于杖子于家。

母親很少說到大姨。那一年，我研究生畢業(yè)，想去北京謀生，母親說：“你找你姨兄去吧，他做了大官。”見到姨兄，才知道他在“海里”工作。大姨去世早，大姨夫又續(xù)了弦。姨兄從小離家，自此沒回過，只和姨姐有聯(lián)系。母親在世時(shí)，有時(shí)會去姨姐家走親戚，住一兩天便回。姨姐待母親甚好，常說，她媽媽去世早，看到老姨就看到了她媽。話說到此，姨姐就流淚。母親陪著姨姐流淚，勸姨姐：“也是命啊，年輕輕的，可就沒了。姨姐就說，我媽你們姐兒三個，就老姨命好。”母親說：“可說呢！你媽和你二姨呀，人一份兒、手一份兒的，就我沒心沒肺，卻比她們活得長，老天爺不睜眼呢。”

母親說，她們姊妹三人，就數(shù)二姨好，模樣長得俊，要臉蛋有臉蛋，要身?xiàng)l兒有身?xiàng)l。心靈手巧，過日子心氣兒最盛。二姨夫家哥們兒多，哥幾個分家另過。二姨家的日子過得最旺。二姨自己會裁縫衣服，裁剪得體，針腳縫得細(xì)密，大人孩子出來都體面。上世紀(jì)40年代中后期，農(nóng)家孩子很少讀書，二姨卻把兒子送去學(xué)堂。不似大姨家，姨兄要上學(xué)，卻遭家里反對，姨兄因此離家出走。二姨能過，也因此遭人嫉妒，尤其是她的妯娌們，與大嫂更不和。

二姨生了兩個孩子，生二胎時(shí)，卻遭遇不測。母親說，二姨出事的那天早上，她做了一個極兇險(xiǎn)的夢。清早，母親剛開門，探頭街上，就見二姨滿身是血，急匆匆走來。母親見狀，大吃一驚，問二姐：你這是怎么了？二姨還未答話，臉上先流下淚來。說：妹妹呀，姐被人害了。說完，就不見了蹤影。母親驚醒，卻是一夢。母親一輩子信夢，二姨正臨產(chǎn)時(shí)，母親做了這樣的夢，感到要出事，喚醒父親說：我姐出事了，你趕緊去于杖子看看。父親說，都在睡覺，你怎么知道他二姨出事？母親一五一十，學(xué)了一遍剛做的夢。父親再不說話，穿衣，出門，就奔二姨家。天擦黑，剛到莊北，就見從于杖子方向急慌慌來了兩個人。父親不再走，知道母親的夢應(yīng)驗(yàn)了。

二姨家說二姨死于血崩，母親卻堅(jiān)持說二姨是被她大嫂害死的。

二姨臨產(chǎn)前，母親去看二姨，聽說叫她大嫂接生，母親就堅(jiān)決反對。對二姨夫說：“你知道她們兩個不和，怎么叫她來接生？是不是昏了頭?！倍谭蚓徒忉?，老大出生不就是大嫂接生的嗎？母親說，大外甥出生時(shí)，兩人關(guān)系還好，現(xiàn)在則不然。二姨夫說，全莊只她一個會接生，離了她找誰？母親說，找鄰村的。二姨夫沒再說話。

終了，還是用的大嫂接生。二姨家說，二姨是難產(chǎn)，大嫂見二姨總生不下來，就伸手到里邊去拽孩子，結(jié)果孩子生下來了，二姨卻血崩而死。母親卻從二姨的另一個妯娌那兒得到另一個版本：二姨本不是難產(chǎn)，只是生得稍慢些。大嫂就著急伸手去拽孩子，妯娌眼見掏出一團(tuán)肉，二姨一下子大出血而死。

二姨意外離世，母親傷心至極，堅(jiān)決要告二姨的大嫂。二姨夫家就做姥姥家的工作。舅舅息事寧人，認(rèn)可了血崩之說，又來勸母親：咱們說她大嫂害了人，無憑無據(jù)呀，誰親眼見了？就是見了，誰能來證明？母親就講了夢中二姨的話，說：我二姐明明白白告訴我，她是被人害了。就哭說：我那苦命的姐姐呀，你被人害了，沒人給你伸冤哪！我那十里八村也挑不出一個的姐姐呀，你要是像你妹妹這樣的傻，也不會有人嫉恨你，要你死呀！舅舅也就哭。

母親最終沒告，但是從此和二姨家斷了來往。二姨去世后，二姨夫不再娶，一個人拉扯孩子。待二姨夫再到家里來時(shí)，已經(jīng)是老人。母親也不再記恨她姐夫，常說：叫大嫂接生，是她婆婆定的，你二姨夫軟弱，不得不聽，也不能完全怪他。你二姨夫也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兩個孩子都拉扯長大成人。每月初六，雙山子鎮(zhèn)上有集市，二姨夫經(jīng)常去趕集。到了這一天，母親就叫父親或孩子在街上?？粗c(diǎn)兒二姨夫，如遇到，告訴他，趕完集路過時(shí)到家。二姨夫每次來，家里都好好招待。有時(shí)，烙張餅，炒倆雞蛋。有時(shí)撈小米飯，拉點(diǎn)兒豆腐。吃完，和父親說說莊稼。但母親和二姨夫的話不是很多，守著火盆，默默地抽著煙，半天，才走。每次，母親都送二姨夫到街上，看著他慢慢地走遠(yuǎn)。

姥 姥

姥姥的印象總是與母親重合，這真是很奇怪的心理記憶。細(xì)思之，或與自己見到姥姥的次數(shù)少并且年齡小有關(guān)系。七歲隨父母闖關(guān)東，待再回河北時(shí)，姥姥已經(jīng)離世。姥姥的印象只是七歲前的印象。

小腳。姥姥在娘家時(shí)家教甚嚴(yán)，裹腳裹得厲害。記憶中，姥姥家的正房寬敞明亮，姥姥盤腿坐在炕頭，一只小腳穿著黑緞面鞋，就蹺在膝蓋上。母親說，兩三歲時(shí)，我到姥姥家，就愛摸姥姥的腳，看著新奇。姥姥就笑說：這孩子，從小就喜歡捧臭腳。全家人就笑。輪到母親要纏足，姥姥堅(jiān)決反對纏得太緊，姥姥給母親纏就放得松一些。母親的腳就比一般女子的腳大，介于大腳和小腳之間。過門后，母親的腳沒少被妯娌們笑話，母親卻感念姥姥的好。我的幾個大媽都是小腳，不能走遠(yuǎn)路，出門都得要備驢備車。母親卻不用，去姥姥家或姐姐家，五六里的路，自己走，不犯愁。姐姐給我講過這樣的事兒：有一天，姐姐到莊北下田，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有個人走來，一扭一扭地，卻很快。姐姐看著面熟，心想該不是老媽吧？就往前迎了幾步，誰想走來的果然是老媽。姐姐驚呼：媽呀，我的媽呀，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母親卻輕松地說：驚天扯地什么？幾步路，值得驚怪嗎？那年，母親已過了八十。說起來還是姥姥給她的造化。

姥姥腳小不便，很少出門，幾個閨女家也不大去，都是閨女回娘家去看她。姥姥不出門，心眼兒卻不保守。舅舅上私塾，雖是姥爺?shù)闹饕?，卻也是姥姥攛掇的結(jié)果。就連母親上識字班，那也是受了姥姥的影響。哥哥小時(shí)候?qū)W中醫(yī)，家里頭窮，供應(yīng)不起小米，爹爹有些為難。姥姥說，孩子讀書，才有出息?，F(xiàn)在困難點(diǎn)兒，克服克服也就過去了。母親就下了狠心說，我砸鍋賣鐵也要把兒子供出來。

姥姥養(yǎng)了四個子女，雖不能說是嬌生慣養(yǎng)，卻也從來沒動過孩子一個指頭。姥爺性剛烈，平時(shí)總是姥爺說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姥爺要打孩子，姥姥卻不干。姥姥的一句口頭禪：孩子小，不懂事，大了就好了。這話母親學(xué)了來。母親生了六個孩子，三男三女，中間兩個因病夭折。對于我們，母親也是從來不體罰的。她的話和姥姥說的一模一樣：孩子大了就好了。不過又加了兩句：打人不講理，講理不打人。這幾句話又傳給了我。姥姥慣養(yǎng)孩子，親戚也有異議，說舅舅的敗家，就是姥姥慣的。母親卻有另一種解釋。她說，那是命里該然，他把地主折騰成富裕中農(nóng)，他也就老實(shí)了。

人說滿族的老太太利索，母親說，姥姥的利索又是拔了尖兒的。日子好時(shí)，家里十幾口人，穿衣吃飯，人來禮往，姥姥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姥爺去世后，家道敗落，但是有姥姥做家里的主心骨，加上舅舅的浪子回頭，姥姥家的日子過得比上不足，卻也比下有余。

六十年代初，天下大災(zāi)荒，餓死人無數(shù)。父親和母親去耪青，中午只喝兩碗米湯，把隊(duì)里發(fā)的兩個糠窩頭帶回家，給我和妹妹吃。吃了一個，再沒有第二個，我餓得嚎啕大哭。父親說，不能再挺了，要餓死人的，和母親商量去東北。母親是敞亮之人，只要養(yǎng)活孩子，哪兒都可以闖，只是姥姥已經(jīng)年邁，放不下心。姥姥三個女兒，已經(jīng)不在世兩個，加上黑龍江在數(shù)千里之遠(yuǎn)，知道老女兒這一去，母女可能再也不能見面，頗為不舍。但還是下了狠心說：走吧，我是快入土的人，別記掛我，把孩子養(yǎng)活大！話是如此，還是滿面淚水。母親臨走時(shí)，回了幾次娘家，去了就陪著姥姥坐，兩個人你囑咐我，我叮囑你，哭得淚人兒似的。母親和姥姥都預(yù)感，這次生離，就是死別。

果然，我們?nèi)|北的第三年，姥姥就去世了。母親沒回，是父親回去的。母親一走，姥姥就躺倒了，幾天不吃不喝。舅舅全家人勸姥姥，姥姥才慢慢地進(jìn)點(diǎn)兒漿水。但還是經(jīng)常念叨老女兒哭，不到一年就哭瞎了眼。有時(shí)，姥姥一個人摸到大門口，往遠(yuǎn)望，嘴里就念叨，不定哪一天，我女兒就回來了。但姥姥至死也沒有看到女兒回來。父親說，姥姥去世時(shí)，是睜著眼的。舅舅往下闔了幾次，都未闔上。舅舅就哭出了聲：媽呀，我知道是老妹子沒回到你身邊啊。

姥姥三個女兒，兩個早死，只一個老閨女守在身邊，卻又遠(yuǎn)走東北。晚年，雖有舅舅在身邊侍候，但畢竟不似女兒那樣貼心，可以說說貼己的話，一定時(shí)感孤獨(dú)。在我的回憶中，姥姥空坐炕頭，諦聽著門口的聲音，幻想女兒歸來的身影，常常與母親獨(dú)坐炕間的孤獨(dú)身影疊合。母親到了晚年，雖有哥哥、姐姐和妹妹在身邊，卻常常想念遠(yuǎn)在京城的小兒子，快過年時(shí)，也會到莊頭前張望，想象驀然見到小兒子的身影，真是天下母親同此心啊。

姥姥去世的事兒，母親講了無數(shù)次，每講，母親都會流淚。我知道，那是母親永遠(yuǎn)的痛。

責(zé)任編輯 楊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