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別墅，山海間

毛蕊

像牽念著久未謀面的老朋友那樣牽念著老別墅，為此，我覺得有必要寫點文字。雖然曾一度感到愛到深處話語遲，但有個聲音告訴我：別過度關心靈魂，那是神明的大業(yè)，你應該做的是些小事，諸如熱愛時間，靜悄悄地寫作，像早晨一樣明朗。這是詩人的語言，但很受用。

如果你心里裝著老別墅來到北戴河，至少會產(chǎn)生兩種錯覺，眼前這個碧海藍天下歐式古典主義的玲瓏小城，莫非是從大洋彼岸飄移而來？到底哪一座建筑才是鋪就著百年沉淀的歷史與人文的老別墅？

北戴河的老別墅的確與眾不同，繁華鬧市難覓其芳蹤，她神秘而內(nèi)斂，分散在蒼翠林木間、高墻大院內(nèi)、海邊曲徑處。人們知道的，只有一段段似是而非的傳奇故事以及從門縫里窺到的一線風景。嘈雜的商業(yè)味和浮華的市井氣沒有太多浸染她的潔身自好。

如果說，碧海金沙是北戴河的靈魂，那老別墅就曾經(jīng)是北戴河的命脈。

1890年至1894年，一個叫金達的英籍鐵路工程師負責修建津榆鐵路，我猜想他或許是和詹天佑結伴而來并一起工作。津榆線是洋務運動的遺產(chǎn)，迄今整整一百二十歲高齡了。修建津榆線之前，北戴河只是一個小村莊，秦皇島只是一個荒涼的海島。在勘測鐵路線的時候，這個叫金達的外國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沙軟潮平、卓然天成的海灣，足可與他見過最好的海岸線媲美。無從考證金達是以哪種方式把這個消息擴散出去的，名流聚集的場所還是文圖并茂的報端？反正在介紹北戴河老別墅的書中考證，最早在北戴河建起別墅樓的是英國傳教士史德華彼和甘林。那是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隨著津榆鐵路落成通車，大批英美傳教士和商人紛紛在此購地筑屋。1898年春天，清政府宣布北戴河海濱作為秦皇島“自開商埠”的一部分，被劃作“允中外人士雜居的避暑地”。很快，一群外國人就成立了石嶺會、東山會等組織，在北戴河大舉收購土地，興建別墅。濱海小漁村，短時間內(nèi)變身東方火奴魯魯，成為一個帶有殖民地色彩的避暑桃源。

時光流轉至1948年，這是秦皇島解放的年份。想想看，日本軍破壞性的占領和隨后的硝煙彌漫解放戰(zhàn)爭，那些在北戴河這片土地上留有物業(yè)的中外達官貴胄都逃之夭夭。史料記載，解放北戴河后，政府機構對房產(chǎn)和人員做了普查，“包括住宅、教會建筑、公共建筑、商務建筑，中外別墅總計719幢，其中外國人的別墅483幢，建筑面積21萬平方米。涉及美、英、法、德、日、蘇聯(lián)、意大利、比利時、希臘、奧地利、加拿大、瑞典、西班牙等20多個國家。中國人的別墅236幢，建筑面積8.5萬平方米?！庇纱丝梢姳贝骱咏ㄖ芪鞣接绊懼?。這些別墅依山傍海、風格迥異，北戴河因此成為僅次于廬山的中國第二大避暑別墅區(qū)。

話至此處有必要認識一個重要人物——北戴河市政建設的開拓者朱啟鈐（1872年-1964年），這或許有助你走在北戴河街頭時，毫不費力地呼吸到歷史的芬芳。也會導引你去北戴河西海灘平水橋公園，拜謁朱啟鈐先生的銅像。

曾任職清政府內(nèi)務總長、交通總長、國務代總理的朱啟鈐是中國很多學科的奠基人。20世紀60年代初，周恩來總理親往朱啟鈐在北京東四八條的寓所看望他，朱啟鈐向周總理提出，自己過世后希望能安眠北戴河自家墓地。當然，因為他是國家文物委員會委員、政協(xié)委員，身份特殊，去世后還是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

朱啟鈐10歲時隨姨夫從巴黎回國，17歲時娶了曾國藩的二女婿陳遠濟的侄女為妻。岳父家族對他最大的影響是“西人以制造致富”“中國榜之尚行”。他舊學很好但沒參加科舉，22歲從地方上的工程小官做起，走的是經(jīng)世致用的路子。1905年，他在晚清創(chuàng)辦了“京師警察”制度。給街道裝路燈，在外城大柵欄推行單行道制。1913年，朱啟鈐當了袁氏當國的內(nèi)務總長。他大規(guī)模規(guī)劃改造北京的基礎設施和街道布局?，F(xiàn)在人們熟知的“修舊如舊”的概念是他首次提出來的，中國第一個“勝跡保護條例”是他主持頒布的。北京的第一座公園，今天的中山公園也是朱啟鈐個人出面集資開辟。中山公園落成后，朱啟鈐與清宮交涉，在公園與故宮之間開了扇門，把西華門內(nèi)的武英殿辟為展出皇家珍寶的地方，起名“文物陳列所”。這是中國第一個博物館，也是故宮博物院的前身。

梁思成與林徽因的一生，與朱啟鈐關系重大。1915年，43歲的朱啟鈐支持袁世凱稱帝，同時任職大典籌備處處長。事后他廣受詬病被通緝。但因為確有能力和威望，很快被赦免特派為南北議和總代表。談判破裂，回京后他退政從商，同時做公益實業(yè)。他找到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擔任營造學社帶頭人，開啟中國建筑史上第一代鄉(xiāng)野建筑調(diào)查。朱啟鈐以私人名義給各地官員寫信，要他們護衛(wèi)照顧這些趕著大車和毛驢的柔弱書生。梁思成能寫成十一萬字的《中國建筑史》，不乏朱啟鈐的支持。

1916年，朱啟鈐第一次來到北戴河，在聯(lián)峰山置地，蓋了自己家的別墅“蠡天小筑”。當時的北戴河有別墅253所，百分之九十都是外國人的。1918年，下野后的朱啟鈐住到北戴河，看到外國人在這里成立幾個團體，大肆掠占優(yōu)質(zhì)地段無規(guī)劃亂蓋房子。為了“斤斤爭主權”，他向內(nèi)務部和直隸省政府呈文，申請成立地方自治團體“北戴河海濱公益會”。制定了“以辦理海濱地方公益事業(yè)為宗旨”的章程。獲批后，朱啟鈐當選會長，他組織骨干成員自籌資金有步驟按計劃地規(guī)劃建設北戴河的街區(qū)，民生基礎設施和綠化工程。為了修路，好多人家拆墻讓地給予支持。他還籌款修建了聯(lián)峰山公園和醫(yī)院、學校，造福百姓。公益會規(guī)定，聯(lián)峰山、金山嘴、鴿子窩為風景保護區(qū)，不準許起樓蓋屋，破壞自然風景。一位偽滿時期的管理局長擅自砍伐樹木，朱啟鈐怒不可遏，親自告到偽華北政務管理局長處，違者被撤職查辦。自此以后，北戴河的別墅民居都按照規(guī)劃要求建設。朱啟鈐奠定了北戴河海濱的城市格局，當時街道的名稱、門牌號等規(guī)范做法沿用至今。

“萬里波瀾拍岸邊，五云樓閣倚山巔。天工圖畫成樂土，人住蓬萊似列仙”。北戴河的眾多別墅內(nèi)聚集過康有為、徐世昌、顧維鈞、張學良、傅作義、海倫、斯諾等數(shù)不勝數(shù)的風云人物和知名人士?！皡羌覙?、段家墻、霞飛館的大草房”，說的就是北戴河當年的三大建筑。吳家樓以豪華著稱，是時任北洋政府中國銀行總裁、財政部次長，后任南京國民政府實業(yè)部長和蔣介石總統(tǒng)府秘書長吳鼎昌的別墅；段家墻以典雅大方見長，是曾任北洋政府東三省巡撫、北京京畿警備總司令段芝貴別墅的圍墻；霞飛館為“咖啡館”的諧音，又名“松濤草堂”，乃北洋政府交通總長、代國務總理朱啟鈐長子朱海北所建。

現(xiàn)在的北戴河是沿著歷史的時光隧道一路走來的。王風華先生在他的《海濱舊聞錄》里寫到：一幢幢歐風建筑拔地而起。隆隆的飛機降落在赤土山機場。幾十座教堂云集眾多基督教信徒布道。海灘上，中國女子連光著腳都害羞的時候，西人女士卻是“血紅的嘴唇，流動的秋波，蒼蠅蘸蜜似的親密”。“袒胸露臂的泳衣，19孔的高爾夫球場，歐洲的鳳梨、草莓醬，美國的紅星蘋果，瑞士的薩能奶山羊，德國的啤酒遠隔重洋地傳來了?！薄氨贝骱由趟亮至ⅲ惺?。哈嘍、密斯不絕于耳。入夜，聯(lián)峰山公園內(nèi)的霞飛館，西經(jīng)路上的畢琪飯店、同福飯店，吃西餐，跳西舞，通宵達旦?！?/p>

1937年7月7日，日寇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北戴河別墅的主人多數(shù)都離境或回國或出逃。日本占領北戴河期間，所有別墅無一幸免慘遭踐踏破壞。直到抗日戰(zhàn)爭結束，新中國建立，北戴河的老別墅才重獲新生。隨著北戴河成為中央暑期辦公地和勞動人民的休養(yǎng)地，眾多別墅被劃歸到各個休療養(yǎng)院的地界。然而，60多年后的今天，北戴河目前保存完好的老別墅僅110幢。

北戴河別墅曾經(jīng)對外開放十個名人故居，分別是五鳳樓、顧維鈞別墅、馬海德別墅、何香凝別墅、傅作義別墅、東嶺會教堂、瑞士小姐樓、美國來牧師別墅、美國常德利別墅和王振民別墅。五鳳樓為清末著名實業(yè)家周學熙之子周志俊所建，當時因她的五個女兒在這里居住而得名；顧維鈞曾任民國第三任外交總長，他的別墅始建于1912年；馬海德別墅是奧地利籍人白蘭士所建；何香凝別墅建于1942年，為日籍人東金草燕所建；傅作義別墅建于1941年，原房主是一個法國人，后由傅作義居??；東嶺會教堂建于1898年，是北戴河風景名勝區(qū)最早的建筑之一；瑞士小姐樓為瑞士駐中國公使喬和所建的私家別墅；王振民別墅建于1941年，為解放前天津企業(yè)家王氏兄弟所建的私人別墅。這些別墅代表了不同時期、不同國家的建筑風格。

因為北戴河老別墅的產(chǎn)權歸屬各個休療養(yǎng)院，布局分散，從這個意義上說它不具備完全開放的條件。大量游客涌入?yún)⒂^老別墅，影響了入住客人的正常生活，給休療養(yǎng)院造成治安隱患和環(huán)保難題。從保護的角度出發(fā)，老別墅后來停止了對外開放，還原了它靜謐安詳?shù)谋緛砻婺俊?/p>

老別墅，你看或者不看，它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那么，老別墅就此真的歸隱無緣相見了嗎？也不盡然。假如一個人充滿對老別墅的無限向往之情，不論是出于去見識“每一幢別墅都是凝固的音符”“地球上的古董，文化的載體”，還是去見證“西方文化對中國大規(guī)模入侵的立體史記”。都可以換上舒服的鞋子，背上相機，按照明白人的指點在北戴河找到老別墅。你只需在休療院的前臺說明來意，登記身份，就會有人帶你去看看、去拍外景，門口佇立的牌匾會把別墅的來歷大概講齊?；蛘咧恍柘駛€住客那樣徑直走進院落參觀就是了。此外，如果你帶著一顆求知、好奇的心，會在文化藝術味濃郁的北戴河街頭，看到很多與整體環(huán)境和諧統(tǒng)一的名人塑像以及灰白色大理石紀念柱，上面鑲嵌著的銅蝕銘文，記錄著那些享譽中外的名人與這個城池的過往。指示牌也會告訴你附近有哪些老別墅與日月同輝。駐足紀念柱前，厚重的歷史氣息直抵蒼心。北戴河的悠長歲月和恒久聲望，就緘默在這些動人的故事中。

憑借想象，還原一下北戴河老別墅的樣子吧。

建筑是凝固的樂章。北戴河的別墅建筑在布局上十分注意與自然環(huán)境的融合與協(xié)調(diào)。傍倚聯(lián)峰山，坐落逶迤海岸，或分層筑臺，或依坡就勢，或取“懸桃”“錯層”諸法，呈“層樓近水倚群峰”錯落有致的美麗景觀?？涤袨橄壬粲小拔逶茦情w倚山巔”的詩句。德乃斯撰文：恒有十畝數(shù)十畝之隙地，供其治場圃，樹扶疏。間隔遼遠，田園無限。

北戴河的別墅建筑取材多為聯(lián)峰山的花崗巖。屋頂以單坡頂與雙坡頂為主，頂覆紅漆鐵皮瓦。中國建筑學界把北戴河海濱的別墅風格歸納為“藍天綠樹、紅頂素墻、挑檐、大陽臺”。

廊是北戴河別墅的一大特色。有一面廊、兩面廊、三面廊、四面廊之分。出室入廊，沐風避雨，面朝大海，夏花秋月。詩人徐志摩在他的《北戴河海濱的幻想》一文中寫道：“我獨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nèi)，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fā)，不時有風來撩拂。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的斜紋。從樹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边@段描述最能反映廊的情致。

北戴河老別墅的內(nèi)部結構，取自歐洲風格：門窗多為弧形百葉窗，起居室內(nèi)有壁爐，多為木質(zhì)地板。另有廚房、鍋爐房、車庫、花室等。許多別墅還建有守房人居住的獨立于別墅之外的小房子。

北戴河別墅的設計與建筑者在1900年以前的已難考證。1901年之后，在香港注冊的先農(nóng)公司，開始在北戴河進行別墅設計與建筑。隨后，德國人魏迪錫、蓋林在天津開辦建筑事務所，專門負責北戴河別墅的設計。1928年，美國人愛溫斯與中國人周志俊合辦的平安公司在北戴河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業(yè)務，建筑了部分別墅。別墅的建筑者來自中國各地，成就暴富了眾多出名的建筑商。

北戴河以其在沿海獨樹一幟，集世界建筑風格之大成的別墅群而聞名中外。這些別墅不但有其獨特的歷史價值，而且有較高的審美和藝術價值。

責任編輯 章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