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野牛
花子
◎詩人野牛
花子不是一個女孩,花子是一只狗,一只小公狗。在我少年的生活中,它是我最忠實的朋友,給過我許多人也無法給予的友好和慰藉。
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在門前的街上遇到的花子,那時它并不叫花子,它是一只棄狗,不知何人剛剛把它扔棄了。我遇到它的時候,不知是因為餓,還是因為冷,抑或是因為已經來臨的孤苦伶仃,花子顯得瘦而可憐,小聲哼嘰,不知往哪里去。東邊走幾步,低聲叫幾下,折回頭,西邊走幾步,又停下,又叫幾聲。那時花子是一只小狗,我是一個小孩。我把花子撿回家去,喂它吃的,給它水喝,在我家鍋灶邊的柴堆旁,給它壘了個小窩,因為它身上的皮毛是白底暗黃灰黑的花斑,我便叫它花子?;ㄗ娱L相一般,但也許因為被遺棄的關系,它很乖,我就喜歡它這乖。用手給它梳理頸毛,它乖乖地趴在地上,不時張開小嘴,用它的舌頭舔我的小手。濕濕的,我感到有點癢,心中感到了溫暖。動物和人之間也能傳達一種友好。
我不知道那家人為什么把花子丟了,過了幾天,我抱起花子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花子的胯間長著癩子。原來就因為這,花子才被扔棄的。雖然我心里也犯惡數(shù),大人讓我把它扔了,但是我沒有聽從大人的話,也不知我從哪兒學來的知識,我用鹽水為花子擦洗癩頭。沒過幾天,花子的癩瘡就好了?;ㄗ右沧兊镁窳?。人逢喜事精神爽,狗也如此呢!我和它便好得更不可開交了。
聽人說,家狗必須剁掉尾巴?;ㄗ拥奈舶蛥s是尖尖的,沒有剁過。我找來一把舊砍柴刀,讓花子乖乖地臥下,將尾巴理順,趁它不注意,一刀砍下,花子驚叫一聲,那點尾巴尖早一下子斷開了。雖說花子痛得直叫喚,但它沒有生我的氣,沒多會,它就不叫喚了。沒幾天傷口也就愈合了。只要我不上學,我總是帶著花子玩耍,在街上或城里的菜地間瞎跑。
那時我是一個小學生,言語不多,但人很硬,很多高年級的學生都怕我。無論摔跤斗雞還是抓特務,他們都搞不過我。我家是外地人,從四川遷來。我父親大學畢業(yè)后,支援山區(qū)建設,一人來到這里,在這里的地區(qū)一中教書。他來后一兩年,我媽媽也來了,在這里生的我。我父親長得十分英俊,又太有年輕人的聰明,反右時管不住他的嘴,家庭出身又不好,被打成極右派,送到了勞改農場。家中只有我和我母親,母子倆相依為命。父親勞改后,我家也被那所中學驅逐出去。我媽有點文化,站在街旁看人裁剪學會了縫紉。在街上做了些雜事后,我媽因為一手裁縫手藝在城關鎮(zhèn)十字街服務站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媽很老實,幾乎每天都在加班,一大早出門,晚上要到七八點鐘才下工回家。山區(qū)小縣城,冬天七八點天已黑定了。到八點以后,街上已是夜色深重,一個人影也難看見了。路燈很遠才有一個,街上夜色蕭條。
這是鄂西北的一座小縣城,四圍環(huán)山,一條大江從西邊流來,繞南至東,徐緩靜雅地流過這座城,城市小而雅致,民風樸實倔硬。環(huán)城修有高大寬厚的城墻,城東有座鐘鼓樓。城北可以俯看漢江的高坡上有一座風景秀美的烈士亭,這是孩子們玩耍的天堂。亭的西邊約半里路,有一座洋人傳教士修的教堂,高高的尖頂可以看向四面八方,那條河盡收眼底。這河十分著名,與漢民族的文化和生存息息相關。從城的西邊,河從陜西流來,過城后,流經襄陽,又遠至漢口,在漢口與長江匯合,再注入海洋。離城幾十公里有一座高山,這山亦十分有名,雄奇俊偉,中國著名的道教便源于這里。在山的近旁,還有一片密林,叫神農架,動植物資源十分充沛。神農架流傳一種民謠,叫《黑暗傳》,北京和臺灣的學者把它稱為漢民族的史詩。
天黑定時,街檐下玩耍的小孩子一個個都回家了,街檐下清靜下來,只有金大頭和他的弟弟金老二回去得晚一些,這金老大和我同學,有時,寄養(yǎng)在他們家的趙家兩兄弟也回去得晚些。當街檐下沒有人時,一個孩子的孤單就是十分可怕而可憐的。這時我和花子形影相對,我抱膝,下巴枕在膝頭上,花子也不吱聲,歇在我腳邊。一個孩子和狗在無人的街上傷心透了。
八點多鐘,我媽才放工回來。在我的感覺中,那已是十分晚了的深更半夜了。終于有一個人喊我時,那便是我媽。我媽可能也感到一個孩子在街檐下有些委屈,便好言安慰我,叫我回家。我卻牛犟起來,既不吭聲,也不起身,死犟在那里。我媽好話說夠了,見這孩子還不聽話,有時也惱火起來,揪著我要往回拖。我死犟著,我媽拖不動,有一回都氣哭了,我媽說,你這孩子咋這不懂事,你媽累了一天了,你不聽話回去,還在這里死犟。我媽要打我,我一下子哭起來,跟著我媽回去了?;ㄗ右膊蛔雎暎搽S著我,它比我懂事,不發(fā)脾氣。
那時我們家生活很困難,我媽一個知識分子,外鄉(xiāng)人,養(yǎng)活一個孩子也真不容易。不但我們家窮,那時的社會也窮,糧油棉花都得計劃供應。我家租住別人的半間屋,只能支下一張床,我睡里邊,我媽睡外邊。隔壁用木板隔開,還住著別家的人。天花板通著,老鼠十分自由地兩邊奔跑。小時候,我有些怕老鼠,總把它們與鬼神魔幻聯(lián)想在一起。我媽不在的時候,我不敢睡覺,怕黑,怕黑中的響動。
從街面進來,要開一扇對開的破舊小門,進門是一個過道,過道二三米長。過道的盡頭,放著門首韓家的一口棺材,每回走過這棺材時,我都懼怕惡數(shù)。下一級臺階,是一個小院子,上臺階,是馬家房屋的過道,過道也有二三米長,從他家的房中間通過。走完,又是一個小院子,院子左邊的臺階上住著冷家。過了這個小院子,上三級臺階,邁過一個高門坎,推開兩扇大木門,便又是一個堂屋。我家租住的房屋就在靠門左手,在堂屋的另一頭,壘著我家的鍋灶,案板。中間和這頭堆著人家的雜物。燒火做飯時,如果有人走過,還會擦著我們燒火時的后背。灶臺邊,又是一進小院,比前兩進院子要小,一個叫六姐的人家住在院子那頭左右兩邊。這六姐倆老姐妹,一個高高愣愣的漢子是她丈夫,是個做飯的,卻做不出孩子。這六姐的姐姐,比六姐大幾歲,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大抵應該喊著五姐,可是沒有聽人這樣喊過。六姐家照顧電影院一個干部的三個女孩,那三個女孩穿著都很洋氣,她們的媽媽過來時,總給她們買些糖果,分給她們吃。有時看見我在堂屋這邊眼睜睜地看著,也會很和氣但有幾分傲慢地喊我過去拿糖。我眼饞吃糖,但不知是出于害羞,還是被那傲氣刺傷,我卻站在原地,不聽她的話。不過我卻很暗戀那最大的女孩,她既懂事,又很會講故事,我晚上總幻想的那些神魔鬼怪,有好些就是聽她講故事后產生的后怕。
六姐是街道居委會的一個片長(小組長),家庭出身城市貧民,平日說話總是大著嗓門,愛指手劃腳。有一次,我的花子不知怎么惹了那個最小的女孩,六姐等我媽一回家,就吵著要我把狗摔了。不然,就不準我們再住這里了。雖然房子不是她家的,但她是貧下中農她有權。我媽邊打我,邊把我吵了一頓,我哭了半天。又不知怎的,狗我沒有扔,六姐也沒再吆喝我們搬家了。倒是四清運動時,六姐把冷家的那個婦女弄哭了。一個上午,六姐帶人搜了韓家的屋,在鍋灶灰里,搜出兩個金耳環(huán)。得勝后,又到冷家抄家,沒抄出什么,臨出門時,有人把缸搬了一下,冷家婦女神情慌張,那人便把水缸搬開,冷家婦女一下嚎哭起來,人們在水缸下面搜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有二百塊錢,是人民幣。冷家婦女哭嚎著,大抵在說那是她的私房錢??墒菦]有人聽她的,一伙人興高采烈地走了。
走過六姐的住房,又是一個很深的過道,有五六米深,過道左右都是房子,只住著一個老頭,他很少露面,顯得有些陰氣。有人說他是一個地主。出了這地主老爺子的房子,便沒有房屋了。后門有兩棵花椒樹,很好看的。再往后便是城內的野地了。野地連著城墻,城墻下面是環(huán)城馬路,馬路下邊是防洪堤,一級一級臺階,一直伸進河灘好遠。以前那里有一個火神廟,發(fā)大水時,人們可以在那里燒香拜神?;鹕駨R隔河的山上,有一座寶塔,可惜除四舊時被人炸掉了?;鹕駨R也早就不存在,只是人們還把那個地方叫火神廟。漲水時,我和一些膽大的孩子,逞能,在那里的回水灣里游水,看的人往往會稱贊:“真膽大!”我們心里頓時很驕傲。江流確實浩大,大水滔滔,看著怕人。大人們說,1958年,大水淹到了城墻上,人們堵住了西門東門,才從水中過了一關。水退后,沙灘露出來,漢江又回到舊河道里,仍然十分溫柔地繞城而過。火神廟的下邊,會留下一個“套”,就是一個大水凼子。水也清,又有魚,孩子們喜歡在那里洗澡玩耍。
翻過城墻,便是城內的那片野地,野地原先大抵也是有房子的,因為搬遷,很多房子拆掉了,剩下一片瓦爍。勤快的人把它翻挖一下,撿去石頭瓦片磚塊,撒上種子,便又長出芝麻、玉米、疏菜和豆。夏天在這青青綠綠開著雜花的野地亂竄,小孩子也喜歡得很。
文革停課期間,我就愛帶著花子在野地上瘋跑,跟著兩三個閑孩子,高興得什么似的。有時跑上城墻,也下到河邊;有時也到烈士亭去跑;北門坡的嶺子上跑,帶著我的花子,感覺棒極了?,F(xiàn)在想來,像個將軍檢閱領地似的。不過那時不懂什么將軍、檢閱之類的事情,只是喜歡跑,跑著比在教室里好,比在家里好,哪兒都覺得新鮮。
我?guī)еㄗ?,跑過街面上蔡家鐵匠鋪子時,起先卻有幾分掃興。蔡家養(yǎng)了一只大黑狗,樣子又好看,又威猛。這狗有些年紀了,遠近的狗都怕它。蔡家鐵鋪子人也厲害,狗便叫得更歡。這黑狗毛色純凈,兩只耳朵直挺著,高高地翻卷著尾巴,追著咬出來,不管是咬人還是咬狗,都威猛而優(yōu)美。那天我們路過那里,卻忘記了那狗,而且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徑直從它門口跑過。大黑狗嗅覺很靈敏,也許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埋伏著,冷不丁沖殺出來,頸毛倒豎,用皇帝一樣宏亮的嗓音叫著,攔住我們的去路。我一下愣住了,站著不知道怎么辦。花子那時也就是一個少年。不想它卻少年英雄,毫不慌亂,也奓開頸毛,高卷起尾巴,齜出牙齒,耳朵卻天生地塌著?;ㄗ右矙M在黑狗的面前,雖然吠聲有點稚嫩,但絲毫也不懼怕或退讓。要是換一只狗,早夾著尾巴,雙腿打抖,跪下,或許還會嚇出尿來?;ㄗ記]有這樣,這大大出乎大黑狗的預料,它又虛叫兩聲,不能不動口了。不然,它就失去了這條街狗王的尊嚴了。大黑狗不愧是一個王,它跳起身子,下口狠歹地咬花子的脖子,花子迎上去,也跳起身,狠命地反擊咬大黑狗的脖子,一個回合下來,誰也沒有占到便宜。剛好蔡老大出來了,這蔡老大也是個孩子頭,比我高兩屆,倒是互相認識的。見是我,知道是我的狗,也就喚狗回去,算了。大黑狗也乖,就著臺階下去了。花子也知道對方厲害,見對方先讓了,也把頸上奓著的毛放平了,慢慢回到我身邊,我?guī)еㄗ幼吡恕?/p>
這一仗沒輸就是勝利,大大地鼓舞了我。我看見一個鄉(xiāng)里進城賣肉的挑子,幾個人在買肉,便湊過去,一只手遮著上面,一只手伸進那肉擔子里面,使勁摳蘿筐里的肉,摳出兩坨肉來。那賣肉的只顧和買肉的稱稈,也沒注意小孩子,我偷了兩坨肉,心里高興慘了。一砣肉有拇指大小,一砣肉有二兩來重。一離開那挑子,我撒腿就跑,花子追上來,它還沒有知道我給它弄來了什么。我把小坨的先扔給它,滾在地上,它追過去,一嗅,一口就把那肉吞著吃了。被油葷激動了的花子,眼睛里流露出光來,朝我搖頭晃腦地撲了過來。我抬手一扔,將那大坨的肉拋出三五米遠,花子一個箭步躥過去,跳在空中用口吞了那肉。吃得太快了。肉沒有了。花子異常熱情地搖著尾巴又湊到我身邊,可是肉沒有了,我只能讓它用舌頭舔我的油手?;ㄗ訉ξ腋屑O了??墒撬欢说囊?guī)矩。如果那賣肉的發(fā)現(xiàn)我偷他的肉,不摑我?guī)锥獠殴?。老師要是知道,也會認為我已經是個壞學生了??墒腔ㄗ硬怀姓J這些,它只是感激我,忠實于我,并讓牙齒保持著鋒利。
1970年,我要考初中了,也是這一年,我們家遠遷下放了。因為在漢江下游修丹江大壩,江水倒?jié)q上來,將要淹沒我童年的那座小城??h直機關以及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搬上新城了,那些出身不好,或歷史上有問題的家庭便開始遠遷。我家是右派家屬,當然也是遠遷的對象。記得媽媽告訴我遠遷這個消息時,雖說去的是農村,我一點也不難過,倒被遠遷的旅行吸引住了。這意味著我可以坐火車輪船了。我長這么大,還沒有離開過這山區(qū)小縣城呢!當然我那時不知道這所謂遠遷意味著什么,也不可能知道農村生活的艱辛和窮苦。沒過多長時間,我家便要走了。那是初冬的一個傍晚,這批遠遷的人家,男女老少肩背手拎各色行李,到江邊的一條貨輪上集中。船前,高挑著一只大燈泡,巨亮巨亮的,刺人眼睛。我家在這城里沒有親戚,一個街坊鄰居來幫我媽挑一對箱子,他接挑時,用力過猛,把一個箱子的提手弄斷了。我媽也不好說啥,胡亂綁一綁,又急著上船。我牽著花子,跟在他們后面。我給花子做了一條新的鐵鏈子,套在它的脖子上?;ㄗ雍芏碌馗遥┻^雜亂的人影向船上走去。誰知剛要上船,一個男人攔住了,說,不準帶狗。他一吼,把我嚇住了,我的手不由一松,鐵鏈便掉到了地上,后面的人把我推到上船的搭板上,我只得朝前走,花子卻在岸上,急得來回走,嗚咽著不得了。大人們過來,讓我到指定的地方坐下,我媽也來了,送我們的人已經下了船。我心里沮喪到極點,差點哭出來。船鳴響了汽笛聲,緩緩駛向江中,岸越來越遠了,花子也看不見了。
第二天中午,在船上,我看見了別人帶的狗,我一下子更心疼了。我給我媽說,你看,別人也帶來了。我媽也說,怎么讓別人帶,不讓我們帶??墒且呀浱砹恕拇宋沂チ宋倚膼鄣墓?,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從那時起,我對大人便充滿了仇恨。這也是我青年時期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反叛的原因之一。
又過了幾年,我高中快畢業(yè)了,我小學時的一個同學,給我寫來一封信,告訴我,我們走后,我家的花子又回到我們住的地方,房子已經空了,它在那里急得亂叫,街頭街尾來回跑,后來成了野狗,再后來,不知被誰打著吃了。我讀了這封信,心如鈍刀絞割,我情感深處的一根神經被深深地刺痛了,它疼在最深處,疼在骨髓里,長久地不能消失。以后,每當我想起這件事,那痛就一直持續(xù)著。我想,人們愛罵狗,以為狗很低賤,其實我告訴你們,好多人還不如狗,狗的忠誠和感恩遠遠強過許多人。
八十年代初,我父親右派改正,重新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那所中學。那年,我從我工作的W市回我童年的小城探望父親。傍晚閑暇,我一個人來到江邊,踩著松軟的河沙,看靜靜的河水一如從前那樣流著??墒亲兓€是有的。那座城早已沒有了,掩埋在我腳下的這片泥沙下?;纳陈J葦青青,間爾有鳥鳴在葦叢中唱起。我想起,我那伙伴的骨頭也應該埋在這里,雖說被人吃了,骨頭也還是有的。我看著那沙灘,便以為是它的墳,那青青的葦叢,也可算作它墳頭的青松,那葦叢間唱歌的鳥,便是一首活的詩歌,在代我紀念它的魂。我這樣自我安慰,便走出了河邊。
2001年
(選自《生命和感動-詩人野牛自述》)
(責任編輯 姜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