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日本的天皇

[摘 要]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通過“御音放送”宣布日本戰(zhàn)敗，而在戰(zhàn)后如何處理日本的問題上，其重要一環(huán)是如何對待天皇。天皇對日本的臣民到底有多大的統(tǒng)治能力呢？在日本延續(xù)千年的天皇統(tǒng)治與中國歷代王朝的帝王統(tǒng)治是否相同？日本的天皇何以免除戰(zhàn)爭責任？這些問題困擾著當時的美國人，同時這些問題至今對于眾多中國人來講，依舊模糊不清。筆者將從歷史中的日本天皇制的實際形態(tài)以及明治維新后，日本天皇是如何成為萬民效忠、尊崇的對象這兩個方面展開論述，為國人揭開日本天皇的神秘面紗。

[關鍵詞] 天皇； 律令制； 幕府； 明治維新； 天皇制造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在處理戰(zhàn)敗國日本的問題上，特別是在是否問責日本天皇這一問題上，美國國內(nèi)出現(xiàn)了巨大爭議。當時的一些美國權威人士認為，在日本整個700年的封建時代里，天皇只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元首，對一般的民眾來說，天皇幾乎是不存在的，這些美國分析家堅持主張，只有通過了解日本歷史才能理解日本人；從現(xiàn)在仍活著的人們的記憶深處重新抬出來的天皇，怎么可能成為日本這樣保守的國民的真正精神支柱呢？因此美國的戰(zhàn)時政策在處理天皇問題上，沒有理由心慈手軟。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把最猛烈的攻擊矛頭指向這個日本最近才捏造出來的邪惡的“元首”觀念。天皇正是日本當前全民性的神道教的核心，如果我們挖掉了天皇神圣性的根基，并對它進行挑戰(zhàn)，那么我們的敵國日本的整個結構就會土崩瓦解。而《菊與刀》的作者本尼迪克特本人并不這么認為，在其對戰(zhàn)俘的調(diào)查中，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費解現(xiàn)象：頑抗到最后一刻的日本戰(zhàn)俘把他們的極端軍國主義的根源歸于天皇，他們不過是“奉行圣志”、“安慰圣上的憂慮”和“奉天皇之命去捐軀”而已?！疤旎暑I導國民進行戰(zhàn)爭，服從是我的義務”。但是那些反對這場戰(zhàn)爭以及反對日本整個征服計劃的人們，幾乎是不約而同的把他們的和平主義信念歸于天皇。天皇對他們所有人來說，是一切的一切。厭戰(zhàn)者把天皇稱之為“熱愛和平的陛下”；他們堅持認為“天皇始終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是反對戰(zhàn)爭的”；“天皇陛下被東條騙了”；“戰(zhàn)爭是在天皇不知道，而且在未得到他許可的情況下開始的。天皇不喜歡戰(zhàn)爭，因此天皇不會允許把國民拖入戰(zhàn)爭。天皇不知道他的士兵受到了怎樣的殘酷虐待”。這種陳述表明日本戰(zhàn)俘非常明確地斷言，他們對皇室的崇敬得同軍國主義以及侵略的戰(zhàn)爭政策區(qū)分開來。但是，對他們來說，天皇與日本是不可分離的，“沒有天皇的日本不成其為日本”。倘若日本戰(zhàn)敗了，天皇不會因失敗而受到譴責?！皣癫⒉徽J為天皇應負戰(zhàn)爭責任”?！凹词谷f一戰(zhàn)敗了，責任也在內(nèi)閣和軍部領導人身上。天皇沒有責任”。“即使日本失敗了，在日本，10個人中仍會有10個人繼續(xù)崇拜天皇”。本地迪克特還指出，日本的戰(zhàn)俘聲稱，只要天皇發(fā)出命令，日本人就“用竹竿”戰(zhàn)斗至死；同樣，如果這是天皇的敕命，他們就會心甘情愿地和平接受戰(zhàn)敗和占領。

事實證明本尼迪克特的這一發(fā)現(xiàn)，對美國戰(zhàn)后如何處理日本天皇起到了很大的影響。時至今日，我們還是禁不住會問，日本的天皇到底有多大的統(tǒng)治能力？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統(tǒng)治能力？日本的天皇何以免遭批判？日本天皇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其真正面目到底是怎樣的？下面我們從兩方面進行探討，一為歷史中的日本天皇制的實際形態(tài)，一為明治維新后，日本天皇是如何成為萬民效忠、尊崇的對象的。

一 天皇的歷史形態(tài)

翻開日本的歷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天皇的地位、實質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軌跡，在不同的階段，日本的天皇也顯示出不同的樣態(tài)。菅孝行在《歷史中的天皇制——“萬國無比”的意味》中指出，日本的天皇制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天皇制是指明治維新之后的天皇制，而廣義的天皇制是指古代律令制國家以來、以天皇為權威頂點的一切的天皇制度。以下分歷史階段討論。

1 律令制國家下的天皇

在律令制國家的統(tǒng)治體系中，天皇宣稱自己為政治及軍事霸主，為了鞏固這一權威，從而設置了律令，并且令人編撰史書，確立自己的權威的歷史根據(jù)。

公元645年，以中大兄皇子為首的革新派發(fā)動政變，奪取后大張旗鼓地進行大化革新，建立了以天皇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制，標志著日本古代天皇制的確立。公元668年天智天皇即位，遷都近江并發(fā)布《近江令》。其后天武天皇即位，遷都飛鳥凈御原宮，發(fā)布《飛鳥凈御原另令》，制定八色之姓，從而使天智、天武朝時代比較穩(wěn)定，天皇的專制權威進一步樹立，古代天皇制臻于穩(wěn)固。 公元707年，元明天皇即位，遷都平城京，公布《大寶令》和《養(yǎng)老令》，日本進入奈良時代，古代天皇制步入鼎盛時期。直至這一時期為止，天皇不僅擁有權威，即神權，也擁有俗權，即權力。

2 幕府時代的天皇

平安末期，貴族以及皇族的爭斗趨于疲憊，而不斷積蓄經(jīng)濟、軍事實力的武士集團掌握

了政治權力。而值得注意的是，通過武力登上權力寶座的平氏，并沒有打到一切貴族、皇族，而是由天皇賜予當時宮廷中的最高官職——正一位太政大臣，以這種形式掌握政權，即和平地繼承了藤原氏所構筑的平安時代的貴族社會的霸主地位。

打倒平氏的源氏，與平氏一樣，沒有作任何打到天皇的舉動，而是在鐮倉設置了幕府，由天皇授予“征夷大將軍”的封號，從而掌握政權。對于天皇，源氏不僅沒有打到，而是利用天皇，將自己的武士政權進行神圣化，簡言之，對天皇采取了一種親和的態(tài)度。這種統(tǒng)治方式一直延續(xù)到江戶幕府時代。期間，武士政權的統(tǒng)治者們對于天皇的態(tài)度，始終是堅持確立天皇的權威，從而加以利用，而沒有一位是從心底里真正崇敬、敬畏天皇的。這種連綿復雜的公武關系一直延續(xù)到身份制社會的末期，從未被打破。

在這種體制下的天皇，雖然在權威上獨一無二、高高在上，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完全沒有其他封建帝王的權力和自由。他的存在被各種武家的《禁中并公家諸法度》所深深限制，在《禁中并公家諸法度》中沒有規(guī)定天皇以及公卿們的權力，而是專門規(guī)定了天皇及其宮廷所必需遵守的規(guī)則。身在京都的天皇，一步也不能離開京都的御所，在成為太上皇后，偶爾能去一下修學院或桂離宮，因此可以說天皇是被幽禁在御所中，割斷了與外界社會的一切聯(lián)系。他們被深鎖大內(nèi)，無法自由行動，更無法自由接人待物，任何其他領主與天皇的私下接觸，都被視為違法，都被冠以謀逆之名。但是這種情況被明治維新悉數(shù)擊破。

3 明治維新后的天皇（1945年日本戰(zhàn)敗以前）

明治維新在繼承以往天皇權威構造的同時，又全面革新了天皇制。明治維新之后的天皇

制，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以天皇為權威頂點的政治體制，而是一種近代國民國家的統(tǒng)治形態(tài)，是一種天皇擁有全民約束力、統(tǒng)治力的天皇體制。通過明治維新建立起來的天皇制國家中的天皇，不僅是一國的權威的象征，也是一國的實際權力的掌握者。與其他國家相比，日本近代天皇制的特色在于，天皇的極其原始的宗教權威，成為近代國民國家統(tǒng)合的基礎和軸心。也是在明治維新之后，天皇才真正被民眾所認知，才逐漸成為民眾忠實、崇敬、臣服、誓死效忠的對象。即，二戰(zhàn)中日本士兵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天皇的矢志不渝、對天皇的尊崇愛戴、對天皇的誓死效力，并非亙古不變的現(xiàn)象，更非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而是源于明治維新。

那么明治維新為何會成就這一局面，明治維新又是如何使天皇成為萬民信仰、萬民臣服的對象的呢？下面我們試著揭開這一神秘的面紗。

二、天皇制造

明治維新后成立的天皇政權，在不斷創(chuàng)建并加強自身的經(jīng)濟基礎、軍事實力以及統(tǒng)治機構的同時，致力于不斷提高并增強自身存在的精神支柱——天皇的權威。為了提高并增強天皇的權威，在維新國家所頻繁頒發(fā)的各種詔書中，以各種文體形式不斷強調(diào)天皇是天照大神、神武天皇的子孫，是日本唯一的正統(tǒng)的君主。至于表現(xiàn)天皇政治理念的《五條誓約》，原本構想由天皇與各公卿、大名以及百官互相盟誓，但為了強調(diào)天皇的神圣的權威，最終以天皇率領公卿、大名及百官，向天照大神以下的諸天地神靈起誓的形式進行。新的天皇政權為了讓民眾認知天皇、臣服天皇、效忠天皇、愛戴天皇，極盡所能，以發(fā)布告諭、國家神道、仁愛展示、軍人敕諭、教育敕語等五種形式，樹立天皇的權威。

1 發(fā)布告諭

由于久居京都府（皇宮所在地）的民眾對天皇也沒有認識，因此1868年10月，京都府

在管轄區(qū)內(nèi)，為了“展示神州風儀，曉諭王政要旨”而印刷分發(fā)了《府下人民告諭》。其他各地也發(fā)布了各種告諭，宣傳天皇、宣傳王道。這種形式的諭告，不僅在1868年、1869年間大肆發(fā)布，直至1920年，也屢見不鮮。

在此類告諭中所描述的天皇形象，并不是政治軍事上的偉大領袖，而是與民眾所信仰、敬畏的神靈相關，是一種尊貴難得的存在，因此當時的民眾比較易于接受。在明治維新以前，民眾參拜伊勢神宮，與天皇崇拜并無關系，但是被《御上》告知天皇是皇太神宮的子孫以及天子之后，民眾對天子的崇敬之情衍生開來，對《御上》的服從之心也得到培養(yǎng)。

2 國家神道

將作為天照大神子孫的天皇所創(chuàng)立的政府，編入以伊勢神宮為全國神社頂點的國家神道

之中，進一步強調(diào)天皇的神圣性，以及天皇所創(chuàng)立的政府的神圣性，增強民眾的信仰和效忠之心。

3 仁愛展示

以多種形式上演天皇慈愛甚篤、愛護民眾的形象。為了讓民眾目睹天皇的作為“人”的

形象，感受天皇的慈愛仁德，1868年9月20日，天皇自京都出發(fā)，經(jīng)過東海道，進入江戶城（后改名東京），年末返回京都，1969年3月再次離開京都，前往東京，并將東京定為永久之都。此次旅行具有重大意義，途中天皇參拜各地神社，訪問老人、窮人、孤兒，獎賞孝子、節(jié)婦，親臨漁民、農(nóng)民的勞動現(xiàn)場，慰藉民眾勞苦。天皇這種關愛民眾的姿態(tài)，讓民眾對天皇感激涕零。明治天皇在位四十五年間，外出旅行96次，其旅行所到之處，北至札幌、函館，西及鹿兒島，除去山陰地區(qū)以及四國地區(qū)，幾乎走遍了日本全國。這些旅行大部分是為了展示天皇的仁慈，獎勵地方的產(chǎn)業(yè)。因此，在日本民眾的眼中，天皇不僅僅是政治統(tǒng)治者，是自己應當忠誠的對象，更是天子般神靈般的存在，是自己應當尊崇的對象。

4 軍人敕諭

1882年，天皇頒布了《軍人敕諭》，明確指出日本的軍隊是天皇的軍隊，宣布了軍隊由

天皇親率的原則。這一敕諭還確立了日本軍隊的固有的紀律，即“服從上級的命令就是服從朕的命令”“對命令要絕對服從”。由于《軍人敕諭》不是以法令布告的形式發(fā)布，而是以天皇表明自身意志的敕諭的形式發(fā)布的，《軍人敕諭》就成為一種超越法律法規(guī)的絕對存在。這種絕對意志一直牢牢束縛著日本的軍隊，直至戰(zhàn)爭失敗。

5 教育敕語

1890年10月30日，天皇頒布了《教育敕語》。該《教育敕語》將封建家庭倫理與對近代國家的忠誠結合在一起，要求基于神話國家觀的自我犧牲，明確顯示了在天皇的名義之下，忠君愛國主義的教育目的。在本敕語中，天皇是“神”、是“絕對”存在的思想被固定下來。在該《教育敕語》頒布之后，也進行了一系列補增。這一系列教育敕語體制的增強顯示出，權力正介入到國民個人的生活道德倫理中，并企圖以教育和學校為媒介，將天皇意識形態(tài)不斷注入到兒童、學生以及一般國民中。

在大正以及昭和時期，各學校的行為特征大致歸納為（1）對天皇像的神圣對待；（2）對天皇以及皇族的尊崇觀念的培養(yǎng)和強化；（3）神社參拜中顯示出來的敬神崇祖的儀式化；（4）宗教（神教）色彩的濃厚化；（5）軍事性格的深化；（6）模擬自治（自己治理）的貫徹等。這些特征都涵蓋在《教育敕語》當中。

政府通過以上一系列活動，將天皇神圣化的同時，培育出民眾對天皇的崇敬和忠誠，即一方面造成了天皇無與倫比、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力，一方面養(yǎng)成了民眾從從心底崇敬天皇、誓死效忠天皇的國民性，借助天皇的神圣的絕對存在，將民眾凝結在一起。即通過一系列“天皇制造”活動，為日本民眾打造出了一位“人皇”，打造出了一個絕對信仰的對象。了解了這些，我們也就或多或少了解了天皇成為絕對存在、飽受民眾愛戴、免遭一切批判的真相。

三、結語

二戰(zhàn)后，日本天皇不僅免遭戰(zhàn)爭責任的追究，而且保住了皇位，成為日本國的象征。但是其作為絕存在的地位受到了撼動。下面僅以兩則調(diào)查，略作說明。

1957年雜志《知性》2月刊中針對“你是怎么看待天皇的”，作了問卷調(diào)查，其中認為天皇是神的占1%，認為天皇是神之下人之上的存在的占11.1%，認為天皇是類似一家之主的存在的占27.5%，認為天皇根本是普通人的占60.3%。1988年，巖間一雄教授在寫《天皇制的政治思想史》時，也作了一次類似的問卷調(diào)查，針對“你是怎么看待天皇的”，回答如上依次為1%，5.1%，26.4%，67.5%。而針對“如果天皇要求你去死，你會怎么做”，回答如下：無條件去死的占0.5%，無條件的盡一定限度忠誠的占1%，有條件的去死的為0，有條件的盡一定限度忠誠的占16.8%，完全不予理睬的占81.7%。

由以上幾組數(shù)據(jù)，我們多少可以看出，雖然天皇還存在一定的象征意義，但是在大多數(shù)日本國民心中，其神的化身已不復存在，其絕對存在的地位已經(jīng)蕩然無存。對于大多數(shù)國民而言，天皇不再是誓死效忠的對象，也不再是無限崇敬的對象了。

參考文獻：

[1]（日本）本尼迪克特著 長谷川松治譯 《菊與刀》 社會思想研究會出版部 1951年

[2]（日本）菅孝行編 《總論日本天皇制 Ⅱ天皇制的理論與歷史》柁植書房 1987年

[3]（日本）巖間一雄著 《增補 天皇制的政治思想史》 未來社 1995年

[4]（日本） 網(wǎng)野善彥等編 《巖波講座 對天皇與王權的思考》 2002年

[5]（日本）米原謙著 《日本政治思想》 ミネルヴァ書房 2007年

[6]（日本）東亞近代史學會編 《東亞近代史》 ゆまに書房 2008年

[7] 浙江大學日本文化研究所編著 《日本歷史》 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2年

[8] 唐則銘編 《日本歷史》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1992年

作者簡介：朱琴（1982—），江蘇句容人，2001年至2009年先于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系學習日語，獲得日語語言文學學士學位，后于北京外國語大學日本學研究中心攻讀文化專業(yè)，并獲得日語語言文學碩士學位。讀研期間，應日本國際交流基金邀請，赴日本御茶水女子大學留學。碩士畢業(yè)后至今，于江蘇省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日語系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