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文獻查考明清家具中螭紋的形成和演變

文/上海電力學(xué)院檔案館 翁佶

歷代文獻記載可以直接反映當時人類的文化審美、社會意識。不同歷史年代具有不同的審美文化，古代家具的紋飾不僅有審美價值，更有實用價值和社會意義，家具裝飾紋樣是鑒定古代家具年代的一個主要依據(jù)。螭紋是古代家具上類似于龍紋，但又區(qū)別于龍紋的一種常見裝飾。在古代家具、玉器、瓷器等工藝裝飾中尤為常見。

一、歷史文獻中關(guān)于螭獸的記載

春秋時期對螭已有文獻記載。在文物和史籍中螭獸往往以兩種身份出現(xiàn)，一為獸形螭，一為龍形螭。

關(guān)于獸形螭，《左傳.宣公三年》中記載：“螭魅罔兩，莫能逢之”。注曰：“螭，山神獸形；魅，怪物”。其中“螭”字又作“魑”?！蹲髠?文公十八年》：“投諸四裔，以御螭魅?！倍蓬A(yù)注稱：“螭魅，山林異氣所生，為人害者”。姬周武王伐紂誓師時鼓勵將士要如虎、熊、豺、螭般勇武殺敵，文見《史記.周本紀》：“勉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羆，如豺如螭”。又《史記.齊太公世家》云：“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螭和“彲”通假，“彲”字聲旁為“麗”，形旁為“彡”，“彡”在《說文》中指：“毛飾，畫紋象形也”?！蹲髠鳌泛汀妒酚洝分兴枋鲋な莻髡f中的山神獸形和山林異獸。

關(guān)于龍形螭，《說文》釋曰：“螭，若龍而黃”。西漢《淮南子.天文訓(xùn)》云：“爰止羲和，爰息六螭?！弊⒃疲骸叭粘塑嚕{以六龍，羲和御之?！濒撕驼?，為太陽駕車之神名，駕車之螭，是為龍屬?！冻o》中有“駕青虬兮驂白螭”和“駕兩龍兮驂螭”的撰述。戰(zhàn)國時獨轅車輛中間夾轅的馬匹叫“服”，服外兩側(cè)的叫“驂”，《楚辭》中浪漫地將螭描述成一種具有牽輿力量的動物，能與龍并駕齊驅(qū)?！稘h書·司馬相如傳》載：“蛟龍赤螭，文穎注曰：龍子為螭，張揖曰：赤螭雌龍也”?？梢娢墨I中龍形螭有“若龍”、“龍子”和“雌龍”多種講法，但兩漢的螭造型以獸形螭為主。

古文中“螭”有多種寫法，并非獨指一種物種。“螭”是“彲”、“魑”、“離”、“ ”字的通假字。班固《文選.西都賦》注引歐陽尚書說：“螭，猛獸也”。作“螭”，其假借字也，螭為龍之無角者，與龍同類；“ ”為獸之淺毛者，與虎同類也?！犊滴踝值洹分薪忉專骸?”小篆偽作“離”字，《說文》謬將“ ”歸入禸部，假借作“魑”和“離”字。由于古代文字通假現(xiàn)象，加之古人對未見物種沒作深究，把不同的傳說中的物種混為一物了。

在古人心目中，螭既是虎、熊、豺一樣的山林猛獸，也是種能同蛟龍并行的靈異神獸，是威猛和神武的象征。漢班固《封燕然山銘》中曰：“鷹揚之校，螭虎之士”。螭在中華民族古代文化中是一種代表了力量、神異、權(quán)勢的靈異之獸，是我國古代傳統(tǒng)裝飾中較常見的瑞獸紋飾。

二、螭紋飾源考及歷代造型特征

中國古代動物裝飾圖形主要有兩大類，一類直接再現(xiàn)自然界真實物種，另一類則是傳說和幻想的物種，后者往往對動物原型上進行臆想和變形，或是局部夸張、變形，或用數(shù)種動物的器官部位實施再組合。螭的造型是古人在裝飾圖形創(chuàng)造中參照自然界中壁虎、蜥蜴、貂、虎等原型，將獸類與爬蟲類特征相糅合的想象物種，故有了形態(tài)各異的螭虎、螭龍之瑞獸裝飾造型。

瑞獸紋飾是商周銅禁、銅俎等金屬家具上的主題文飾。戰(zhàn)國時期漆器逐漸取代了青銅器，髹漆家具的品種明顯增加，東周漆家具出土較多，黃河中下游出土的漆箱表面多用彩漆畫云雷、回紋、蟠螭、竊曲等圖案。①蟠螭即指蟠曲狀的螭獸，螭紋裝飾從西周以來伴隨著青銅家具和漆家具的發(fā)展而存在。

西周中期螭紋飾出現(xiàn)上下分岔向兩邊卷曲狀的尾部。在商周青銅器上，交體龍紋的體軀比較粗壯的，舊稱蟠螭紋，②一直盛行至春秋戰(zhàn)國。螭的形象從西周開始，漸漸從龍紋中脫穎而出，以一種不同于龍的物種形象出現(xiàn)。

漢代螭與龍的造型截然不同，螭更趨于獸類體征。魏晉南北朝，受域外文化和佛教藝術(shù)，影響，本土祥瑞四靈、螭獸裝飾紋樣明顯減少。

唐代避高祖祖父李虎名諱，虎形螭獸為所禁之列，故鮮見螭虎裝飾，這也是螭紋造型漸趨于龍形化緣由之一。直到宋初復(fù)古之風的興起，參宋代定窯瓷器和玉雕，宋代螭紋受龍紋影響，獸首后毛發(fā)呈縷狀上揚，有獨角，猛獸姿態(tài)退化，力感不及漢魏，體態(tài)細長盤曲，四足有的仍保持獸形足或趨向卷草紋化。宋以后，螭紋裝飾被大量使用，但螭的形象已無漢代螭紋的特點，更似爬蟲。③

明代的龍形螭繼宋、元的基礎(chǔ)上達到了成熟，但無鱗、分叉的卷云尾和獸足是其主要區(qū)別于龍的特征。清代螭紋，一種仿漢螭古式，另一種在龍形螭基礎(chǔ)上繼續(xù)演化變形。

對于“螭吻”須同春秋至兩漢的文獻中所記載的螭給予區(qū)分?！杜f唐書玄宗紀上》載：“開元十四年六月戊午，大風，撥木發(fā)屋，毀端門鴟吻。”螭吻最初稱鴟尾，記載見于西漢?！端纬聦嶎愒贰分嗅屧唬骸皾h以宮殿多災(zāi)，術(shù)者言，天上魚尾星，宜為其想，冠于屋以禳之，今亦有。唐以來，寺觀舊殿宇尚有飛魚形，尾指上者，不知何時易名為鴟吻，狀亦不類魚尾”。螭吻是以海獸、魚為原形的神獸?！妒挛锛o原》卷八引吳處厚《清箱雜記》：“海有魚，虬尾似鴟，用以噴浪則降雨。漢柏梁臺災(zāi)，越巫上壓勝之法。起建章宮，設(shè)鴟魚之像與屋脊，以壓火災(zāi)，即今世鴟吻是也?！?/p>

三、關(guān)于螭紋裝飾的等級禮制

蔡邕《獨斷》載：“天子璽以玉螭虎紐”。漢代對動物裝飾的使用有嚴格的等級制約?！稘h舊儀》曰：“皇帝六璽，皆白玉螭虎鈕”，又“皇后之璽，金螭虎鈕?！雹芄糯揖呱喜捎酶鞣N瑞獸以及螭獸紋飾不僅有裝飾美化功能，更有治邪趨吉、劃分門第、等級的深層含義。明洪武四年允許親王府建筑的宮殿窠栱攢頂中可畫蟠螭，飾以金。明代親王府家具中“前后殿座，用紅漆金蟠螭，帳用紅銷金蟠螭”。⑤

《明史.卷六十五》記載洪武元年令，官職一品至三品方可用金飾銀螭繡帶青幔作車乘裝飾。明代帝后盛放璽、印的盝上是龍鳳紋裝飾，而親王的寶盝上則雕飾蟠螭，公主冊印的冊盝上飾以瀝金粉蟠螭。

明代家具上螭紋雕刻和漆飾是等級僅低于龍、鳳紋的一種裝飾，屬于皇族、諸侯及高品級官員使用器物上的一種裝飾。清代曲阜孔尚任家故藏鏡架框內(nèi)有黃楊透雕螭紋裝飾，孔尚任為孔子后裔，康熙年間歷任國子博士、戶部主事等職。王世襄《明式家具珍賞》中列舉的黃花梨座屏的絳環(huán)板和披水牙子上系透雕的螭紋，而座屏在古時絕非一般家宅所有。

《紅樓夢》第三回中有描寫榮國府的榮禧堂的家具擺設(shè)，榮禧堂內(nèi)設(shè)一大紫檀雕螭案，還有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紅樓夢中的榮國公是參照清代功臣爵位系統(tǒng)而定的，榮國公屬超品一等公爵位。浙江省博物館藏明代紫檀四面平式螭紋浮雕畫桌，遍體浮雕螭紋，畫桌主人為明成國公后裔。⑥明代對于父、祖為官者，歿后其子孫許居房舍，宅內(nèi)家具則可傳承使用。

明末社會動蕩不安，等級禮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jīng)_擊。明、清兩代存在“以商從文，以文入仕，以仕保商”這一特殊的社會政治背景。因此形成富商巨賈使用品級官員才使用的家具裝飾之現(xiàn)象。清末造辦處解散后，造辦處匠人在民間大量仿制宮廷家具，龍紋螭紋也步入民間，從權(quán)勢、神威的象征步向純以吉祥寓意的裝飾為主了。造型也日漸成為似獸非獸、似龍非龍的四不像。

四、明清家具的螭紋飾特征和演化

明代家具風格總體而言不作大面積的裝飾，局部施以點綴以突出家具本身構(gòu)造美和材質(zhì)美。螭獸常作為畫龍點睛的裝飾點綴于家具的部件上。螭獸的圖案設(shè)計比龍紋有更大的自由，用螭紋來裝飾長邊，填充方塊，蜷轉(zhuǎn)圓弧，皆可燙貼成章，正因如此它才成為最常見的裝飾題材。⑦明代家具的券口牙子、壸門券口、牙條牙板等部件均做頭部相對的對稱雙螭。在圈椅靠背板、條案兩側(cè)鑲絳環(huán)板和柜幫之類的獨塊面積裝飾處，螭獸多為上下構(gòu)圖，以一大一小螭龍相呼應(yīng)，借“教子升天”和“帶子上朝”之寓意，明代官服上也有此類紋飾。《明史》記載嘉靖皇帝曾賜寵臣徐階以“教子升天蟒”服。家具上以大螭喚小螭升天裝飾來借喻世代簪纓的愿望。

明代官帽椅靠背板上還有一種裝飾的雙螭，喙、尾相抵，身軀中間開光，螭首上頂兩層托盤，合攏起來形成一個“壽”字，狀似塔剎紋的獨特裝飾造型。另有一種群螭護龍的裝飾，意取王族群臣護擁輔佐真龍?zhí)熳印?/p>

明中期家具上螭獸頭部多呈現(xiàn)俯視角度的正側(cè)面效果，常再配一側(cè)面螭獸，組成一對。明晚期的螭獸造型側(cè)面形象漸漸增多，肥瘦相差大。

明末清初的螭獸鼻端略有卷翹。順治、雍正年后螭紋形成了一種如草龍般卷曲，若環(huán)狀卷草紋樣的四肢和體態(tài)。這樣就能將螭獸造型作出任意方位的蜷曲布局，象卷草一樣的四肢與尾部也能填充布滿露光地，從而適應(yīng)于不規(guī)則、大面積或三角型掛榫、牙頭等構(gòu)件處的裝飾。螭的頭面部也多呈側(cè)影，耳朵向后上方卷翹若角，鼻喙部呈卷突狀。

清代螭獸威猛感削弱，清晚期螭獸前喙鼻端夸張地突卷翹出的造型，主要是模仿和吸收了商周青銅器獸紋中嘴形向外翻卷翹喙的裝飾效果以及藏傳佛教藝術(shù)中象鼻龍的造型特征。因螭紋多和卷草花紋相配，四肢尾部多略化或演化為卷草狀，故常有人稱之為草龍紋。

五、結(jié)束語

清道光后，螭紋裝飾多限于京作、蘇作等家具中。清末民間家具中常見螭紋裝飾，但造型越來越粗糙走樣。清末至民國，西洋家具逐漸步入了中國人的家居生活，傳統(tǒng)紋飾失去了裝飾的載體。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中式古典家具以及紅木家具收藏、購買的熱潮逐漸升溫，有著千年沿革的螭紋又伴隨著復(fù)古家具而復(fù)現(xiàn)，但其造型僅停留于機械的模仿和復(fù)制了。

注釋：

①王秋墨.中國古家具收藏鑒賞百問百答[M].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6:21.

②馬承源.中國青銅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28,322.

③胡德生.家具品鑒與投資[M].北京:商務(wù)印刷館,2002:196.

④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761.

⑤汪慶正,馬承源等.上海博物館集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01.

⑥張廷玉.明史.卷六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74:1670,1672.

⑦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