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險離我們很近,又離我們很遠。離我們很近,是因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讓我們直覺地知道,我們身處其中的水、空氣、土地、食品、藥品、電力、金融、互聯(lián)網(wǎng)等,都隱藏著對人體健康和社會秩序構成危害的潛在因素;離我們很遠,是因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并不能讓我們確信無疑地知道,未來的危害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在多大范圍內發(fā)生。為了獲得眼前的、可知的、有時是巨大的利益,我們在很多情況下會自覺不自覺地以一種風險離我們很遠的態(tài)度來對待風險,犯懶地放棄對不確定性危害的算計或商談。然而,當實際損害事件發(fā)生后,風險離我們很近的意識又往往會占領我們的思維,促使我們謹小慎微、小心翼翼地對待此類風險,甚或犧牲眼前的、可得的、也許是巨大的利益。
這種似是而非、搖擺不定的感覺,恰恰折射出風險本身因已知與未知、客觀現(xiàn)實與主觀建構雜錯而滋生的不確定性,對我們的“知”與“行”造成的影響。而影響的直接或間接后果,就是作為風險載體的技術、制度,是否或者多大程度可以被我們接受;就是與采取這些技術、制度相關的決策或行動,是否或者多大程度可以被我們接受;就是為了獲益而可接受的風險一旦轉為損害事實,誰應該為損害事前或事后負責或買單等。較為明顯地,諸如此類問題皆內含對制造或可能制造風險的行為加以某種規(guī)范的期待。由此,作為規(guī)范體系之一,法律不可能對此期待無動于衷。
本刊這次以“風險社會中的行政法與法”為主題的研討,意在描述和分析風險、風險社會究竟有沒有對兩大部門法域——行政法與刑法——產(chǎn)生影響,如有的話,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在我國的行政法學領域,此類研究至少在八年以前就已展開。除了李海平、宋華琳早先的兩篇文章在一般意義上闡述面對風險社會、風險規(guī)制的行政法轉型或變遷之外,更多的學術努力是結合具體領域或事例,針對風險規(guī)制或風險治理的原則、規(guī)則和制度而展開,偶或延伸至對傳統(tǒng)或一般行政法的反省。此次刊發(fā)的戚建剛、金自寧、趙鵬的文章,也是在此維度上鋪陳的。
金自寧通過觀察深圳西部通道環(huán)評事件,意在論證公眾參與對一個往常被認為由專家支配的環(huán)境影響評價過程的意義及可能性。相得益彰的是,趙鵬以食品加碘風險評估為例,探討傳統(tǒng)上屬于科學專家專屬領域的風險評估如何受到?jīng)Q策者政策偏好的影響以及法律應該如何對待“服務于政策制定的科學”。略有不同的是,前者關注普通公眾的參與和接受,后者更加關注科學共同體對科學性的保障。戚建剛則結合食品安全監(jiān)管領域,嘗試建立了風險認知的兩種理想類型——現(xiàn)實主義模式和建構主義模式,并細致入微地論述了這兩種模式在食品安全監(jiān)管中的不同反射,而其對建構主義模式的傾向可見一斑。
相較而言,陳興良、勞東燕兩位刑法學者為本次專題研討貢獻的論文,在很大程度上是針尖對麥芒的。前者的基本立場是風險社會理論所指的風險與風險刑法所謂之風險截然不同,根本不可能進入刑法調整范圍,并批評風險刑法學說乃無根之木,難有長久的學術積淀;后者則持認真對待風險社會對刑法及刑法理論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影響的立場,并試圖描述此種影響之體現(xiàn)。與行政法學者不同,兩位都在議論風險社會及風險社會理論是否已經(jīng)對整個刑法教義學有所投射,而本次所刊發(fā)的行政法論文并未進行類似的行政法教義學層面的整體觀察與反思。
這種差異也體現(xiàn)在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上。截止2013年12月8日(本編者按撰寫完成之日),根據(jù)在“中國知網(wǎng)”上的搜索,題名中出現(xiàn)“風險刑法”一詞的論文(含期刊論文和研究生畢業(yè)論文),共有45篇;而題名中出現(xiàn)“風險行政法”一詞的論文,卻是0篇。這就牽扯出專題研討的另外一個重要目的:促進學科之間的交流。本刊主編梁根林教授與我最初想到這種交流的可能性時,都不免為之興奮。我們相信,兩個領域的學者都渴望了解雙方在討論風險刑法或風險規(guī)制/治理時,是否在運用同樣或類似意義的風險概念,是否大致受到風險社會理論的影響。這次專題討論以及為完善論文而于2013年11月30日召開的以“風險社會中的行政法與刑法”為題的學術研討會,并未就以上問題給出確定無疑的答案。但是,與會的刑法、行政法學者都普遍感受到較之以往對彼此領域的研究有了更深的了解。若本期專題論文的讀者也能有相似的感受,那么,專題策劃可謂至少成功泰半。若讀者能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產(chǎn)生對“風險與法律”議題的興趣,并作出新的學術貢獻,那么,專題策劃者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上У氖?,本專題對其他部門法有所疏漏,個中遺憾,待日后補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