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定窯瓷器的鑒賞觀

李鑫

定窯在宋金時期的發(fā)展盛極一時，在宋代皇家和文人士大夫的推崇下，成為宋代清雅藝術的典型代表。在元代終燒后，由于其在文人心目中的獨特地位，逐漸成為古代瓷器藝術品收藏中最重要的一支，經(jīng)元明而逐漸確立起其“宋代名窯”的地位。明人的收藏觀念經(jīng)清人繼承弘揚，在清末民國時期定型。定窯被列入“宋代五大名窯”的收藏觀即沿著這一脈絡形成。

明清是定窯鑒藏觀的一個成型時期。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對傳世定窯瓷器特點及真?zhèn)伪鎰e的總結及對定窯地位的評定。

明初曹昭《格古要論》卷下《古窯器論》“古定器”條：“古定器，土脈細，色白而滋潤者貴，質(zhì)粗而色黃者價低。外有淚痕者是真，劃花者最佳，素者亦好，繡花者次之。宣和、政和間窯最好，但難得成群對者。有紫定，色紫，有黑定，色黑如漆，土俱白，其價高如白定，俱出定州。東坡詩云：‘定州花瓷琢紅玉。凡窯器有茅篾骨出者價輕，蓋損日茅，路日篾，無油水日骨，此乃賣骨董市語也。”嘉萬時期張應文《清秘藏》卷上“論窯器”條：“定窯有花素、凸花二種，以白色為正，白骨而加以釉水有如淚痕者佳。間有紫色者、黑色者，不甚珍也?！碧靻⒛觊g谷應泰《博物要覽》：“（定器）其紋有畫花、繡花、印花三種，多因牡丹、萱草、飛鳳三種，時造甚有佳器，式多工巧。開列如后。獸面彝爐、子父鼎爐、獸頭云板腳桶爐、膽瓶、花尊、花觚、合子內(nèi)有三四寸者、孩兒持蓮葉枕、長樣兩角碟、四角蓮瓣碟、洞賓觀音像、水中丞、各種瓶罐、燈擎、大小碗甓、酒壺、茶注、蟾蜍注、瓜注、茄注、菖蒲盆底、坐墩、花囊，以上諸器皆定器上品。定窯器皿，以宣和政和年造者佳。時為御府燒遣，色白質(zhì)薄，土色如玉，物價甚高。其紫黑者亦少有，余僅見一二種。其器色黃質(zhì)厚者，下品也。又若古色青溷如油灰者，彼地俗名后土窯，又其下也。”基本抄錄萬歷時期高濂《遵生八箋》，代表了明人對定窯的認識。清唐秉鈞《文房肆考圖說》匯總之前的觀點云：“古定器宋時所燒，出定州，今直隸真定府也，似象窯，色有竹絲刷紋者日北定，以政和、宣和間窯為最好，然難得成對者。有花者日藍定，出南渡后，然按東坡試院煎茶詩云，定州花瓷琢紅玉。則有花者非至南渡后而出也。北貴于南，定窯土脈細，有光素、凸花、劃花、印花、繡花等種，多因牡丹、萱草、飛鳳，式多工巧，劃花最佳，素者亦好，以白色而滋潤者為勝，白骨而加以釉水有如淚痕者佳，質(zhì)粗而色黃者低，土俱白者，其價高于白定，間有紫定色紫，黑定若漆，不甚珍也?！被旧鲜敲髑鍟r期對于定窯的認識水準。令人不解的是對“紫定”、“黑定”的評價。清藍浦《景德鎮(zhèn)陶錄》卷六《鎮(zhèn)仿古窯考》“定窯”條：“……間造紫定、黑定，然惟紅白二種當時尚之。”將“紅定”單列一種實為當時人認識的局限，其與“紫定”當均指定窯的不同色調(diào)的醬釉瓷器（圖一）?！恫┪镆[》：“其紫黑者亦少有，余僅見一二種?！泵黜椩辍稓v代名瓷圖譜》：“定窯白色居多，紫墨之色恒少，至于墨色，尤為罕見。余生平所見定器，白色者百余，紫色者數(shù)十，墨色僅見此一種?！贝藭窨梢姼ｉ_森《校注項氏歷代名瓷圖譜》，該書雖被認為系偽書，卻也可備參考。乾隆《御制詩》四集卷之十癸巳（1773年）《詠定窯瓶子》：“空傳紫色及黑色，那辨宣和與政和”，又四集卷之三十一乙未（1775年）《詠定窯鳧蓮盤》詩后自注：“東坡詩：‘定州花瓷琢紅玉，今定窯絕無紅色者，故俗謂至粉定而暗花者，多則合‘花瓷之謂矣。”可見明清時期上述兩種釉色的定瓷已相當罕見，以至于時人懷疑定窯是否真的生產(chǎn)過這類產(chǎn)品，或可推測為對其評價極低的原因之一。乾隆所說花瓷即白釉暗花者的認識在當時也具代表性，萬歷間黃一正《事物紺珠》：“古定窯，白色；定州花瓷，白色?！庇智遑赌细G筆記》載：“出北宋定州造者，白泥素描，有涕淚痕者佳，有印花、拱花、堆花三種，名定州花磁是也?！钡珡那笆觯ǎň暗骆?zhèn)陶錄》所記來看，在清代對“定州花瓷”的認識已有了分歧。

不同于鈞窯（秦大樹，《故宮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5期，頁16-26），定窯在明清瓷器收藏中地位一直很高?！肚迕夭亍罚骸罢摳G器必日‘柴汝官哥定…，給予定窯很高的評價，后世所謂“五大名窯”在此時已初備雛形。高濂《遵生八箋》“論官哥窯器”：“高子日：論窯器必日柴汝官哥?！倍ǜG列于之后，專辟為“論定窯”。萬歷時期張謙德《瓶花譜》：“尚古莫如銅器，窯則柴汝最貴，而世絕無之。官、哥、宣、定位當今第一珍品，而龍泉、均州、章生、烏泥、成化等瓶亦以次見重矣?！备G器中定窯與官、哥、宣窯僅次于柴窯，為“當今第一珍品”。這種觀念在明后期文人清賞類著作的相互傳抄中基本成為共識，清人認識大體相沿。乾隆《御制詩》五集卷之二十八丁未（1787年）（《官窯小瓶》：“宋時秘色四稱名”，下注“謂汝官哥定”。《南窯筆記》載：“官窯：柴汝官哥定龍泉宣成嘉萬維宋明十大窯，蓋以諸器畢制，命官專督之”，更是將定窯列為宋官窯。晚清寂園叟陳瀏《陶雅》：“古窯之存于今世者，在宋曰均、曰汝、曰定、曰官、曰哥、曰龍泉、曰建?！痹S之衡《飲流齋說瓷》概說第一中：“吾華制瓷可分為三大時期，曰宋、曰明、曰清，宋最有名之窯有五，所謂柴、汝、官、哥、定是也?！苯袼^“宋代五大名窯”也被明確提出。

二是皇室貴族的大力推崇，至乾隆皇帝達到頂峰。

明代宮廷定瓷收藏，傳呂震《宣德鼎彝譜》卷一中所錄為造宣德爐于宣德三年（1428年）圣諭：“數(shù)目多寡，款式巨細，悉仿《宣和博古圖錄》及考古諸書，并內(nèi)庫所藏柴、汝、官、哥、定各窯器皿，款式典雅者，寫圖進呈，開冶鼓鑄?！贝藭m為明后期偽作，依然可以旁證明代宮廷的大量宋瓷收藏（王光堯，《明代宮廷陶瓷史》，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頁52）。諸王府中亦藏定瓷。項元汴《歷代名瓷圖譜》共著錄十一件定器，數(shù)件藏于王府之中，如“宋定窯仿古文王鼎……余獲觀于晉府宮中”，又“宋紫定窯蟠虬壺……余見于江右王府。無計得之”。書中著錄幾件定窯仿古銅禮器（圖二）。高濂（《遵生八箋》“論定窯”也提及：“……如獸面彝爐、子父鼎爐、獸面云板腳桶爐、膽瓶、花尊、花觚，皆略似古制，多用己意，此為定之上品。”這類產(chǎn)品在傳世品中不多見，相較官窯、龍泉產(chǎn)品較少為人所知。考古發(fā)掘中發(fā)現(xiàn)這類產(chǎn)品（圖三），式樣及數(shù)量較多的產(chǎn)品集中于北宋晚期地層中，且一直延續(xù)至金代后期。兩岸故宮所藏奩式爐，過去多認為是北宋定窯產(chǎn)品。相同的產(chǎn)品出于長沙楊家山南宋咸淳六年（1170年）王趯墓（圖四），窯址發(fā)掘中也證實這類產(chǎn)品的時代為金代后期（圖五）。清代宮廷對古瓷收藏風氣更盛，除繼承自明代宮廷的舊藏，另有大量貢入者，這種情況在乾隆朝達到頂峰。乾隆皇帝個人的鑒賞觀受明人影響很大，尤其是高濂《遵生八箋》（謝明良，《乾隆的陶瓷鑒賞觀》，收錄于謝明良，《中國陶瓷史論集》，臺北：允晨文化，2007年，頁239-271），給予定窯很高的評價，如《御制詩》三集卷之七十一戊子（1768年）《詠陶器瓶》：“窯瓷珍汝定，大輅如椎輪?！庇志碇呤奈熳印抖ǜG磁枕》：“磁中定州猶椎輪。”乾隆詠瓷詩中，提及定窯的次數(shù)僅次于官窯，遠高于其他諸窯。從乾隆對定瓷的認識也反映出其鑒賞水準的提高及其一些獨到的見解。如《御制詩》二集卷之四十三壬申（1752年）《宋瓷臂擱》：“是時設有修內(nèi)司，官汝均定精為瓷。”而五集卷之三十六戊申（1788年）《詠定窯膽瓶》云：“定冶非關修內(nèi)司”，顯示其認識的進步。另如前述乾隆認為“今定窯絕無紅色者”，又《御制詩》四集卷之五十七《詠定窯素鰒》詩后自注：“定窯皆白，從無見他色者，東坡詩云：‘定州花磁琢紅玉，豈當時原有各色者乎？”可見其謹慎的態(tài)度。但其依然未超出當時的一些局限，例如將多件后仿或他窯的器物當做定窯。又如其多次提到“定瓷有芒不堪用”的觀點，但又言：“爾時雖是厭光芒，不及官窯用廟堂。歲久光芒銷以盡，希珍今亦口金鑲”（五集卷之三十六戊申《詠定窯小盂》），“不及官窯用廟堂”，超出時人對“定瓷有芒不堪用”的理解，是其獨到之處（關于這一問題的深入討論，參見蔡玫芬，《故宮學術集刊》，15卷2期，1997年，頁65-102）。當然對乾隆皇帝來說，除了對古物的喜愛，包括定瓷在內(nèi)的陶瓷等收藏，事實上包含著乾隆皇帝的政治理想與訴求（余佩瑾，《乾隆皇帝的古陶瓷鑒賞》，收錄于《得佳趣——乾隆皇帝的陶瓷品味》，臺北：故宮博物院，2012年，頁14-40）。

三是古董定瓷的高價買賣。

《格古要論》所載即反映了元明之際的古董市場中定瓷買賣的一般狀況。明中期王佐增補《新增格古要論》不同之處是提到“紫定”、“黑定”“價高于白定”，極可能反映了定窯黑釉、醬釉瓷器在古董市場中的價格變化?！稓v代名瓷圖譜》中指出許多當時人對于瓷器的收藏熱情，定瓷的價格也極高，如“宋定窯仿古蟬紋鼎……余以十金購之于京師報國寺骨董家”，又如“宋紫定窯蟠虬軍……余以玉杯一只易得于吾鄉(xiāng)李良實孝廉家。”許次紓《茶疏））：“茶甌，古取建窯兔毛花者，亦斗碾茶之用宜耳，其在今日純白為佳兼貴于小，定窯最貴，不易得也?！泵髂堘罚ǎㄌ这謮魬洠┚砹爸偈骞哦睏l載“……得白定爐、哥窯瓶、官窯酒叵，項墨林（即項元汴）以五百金售之，靜日：‘留以殉葬?！本勺C。陳繼儒《妮古錄》：“余秀州買的白定瓶，口有四紐，斜燒成‘仁和館三字，字如米氏父子所書?！贝祟悗А叭屎宛^”銘的四系瓶，實為13世紀后期彭城窯產(chǎn)品（彭善國，《中原文物》，2004年第6期，頁61-65），但這表明當時古董商將他窯產(chǎn)品標榜為定窯以高價出售，以及許多收藏家對定窯認識的局限。

四是定窯的仿燒。

定窯在明清的仿制，一方面是景德鎮(zhèn)御窯（器）廠仿燒，源白宮中對定瓷的喜愛?！毒暗骆?zhèn)陶錄》卷三《仿古各釉色》：“白定釉，有粉定、土定，廠止仿具粉定一種?！绷硪环矫媸敲耖g仿燒，這是由當時的收藏風氣及古董瓷高價買賣催生的?！蹲裆斯{》：“近如新仿定器，如文王鼎爐、獸面戟耳彝爐，不減定人制法，可用亂真。若周丹泉，初燒為佳，亦須磨去滿面火色，可玩?！薄恫┪镆[》錄其說。當時仿燒古定成風，甚至出現(xiàn)了如周丹泉（時臣）這樣仿燒的名家。（（南窯筆記》載：“……今南昌仿者滑石合泥作骨子，純用碪子釉，不減古釉，花樣精致過之。”晚清許之衡《飲流齋說瓷》談及定窯仿制：“……偽者之釉或大混，或太干或大透亮，或大間淡，萬難如舊者之潤亮也?！鞔苫抡咭嗉?，乾隆以后遂無仿之者矣?！泵耖g的仿品往往也被好事者進貢，成為清宮舊藏的一部分。

明清時期的瓷器收藏風氣到民國愈演愈烈，這直接導致了古董商人主導的大規(guī)模的瓷片盜挖，一大批遺址（如鉅鹿古城）、窯址被發(fā)現(xiàn)。上世紀20年代葉麟趾先生通過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定窯遺址所在，其后又經(jīng)歷了多次的考古調(diào)查與發(fā)掘，以及眾多遺址、墓葬、塔基等定瓷資料的出土，對定窯的研究才逐漸脫離傳統(tǒng)鑒藏觀念的束縛，許多只通過傳世品無法解決的問題才逐漸清晰。但明清以來形成的“名窯”鑒藏觀的影響依然存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刊行吳仁敬、辛安潮《中國陶瓷史》：“當時瓷藝即精進如斯，故官窯輩出，私窯蜂起，其間出群拔草最著名者有定、汝、官、哥、弟、均等名窯?！逼湔f為民國三十一年趙汝珍《古玩指南》抄錄，將柴窯剔出，定窯更名列第一。至20世紀后半葉，“汝官哥定鈞”即所謂“宋代五大名窯”被明確提出，影響至今。這一說法從古董收藏的角度出發(fā)，頗有不合理的成分，但定窯以其在中國陶瓷史中的重要地位，以“名窯”稱之卻也十分恰當。

（責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