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審美精神演變

摘 要：《詩經(jīng)》《楚辭》作為中國詩歌最早的兩部詩歌總集，不僅開啟了中國詩歌的源頭，從它們的發(fā)展變化中也可追溯中國詩歌早期審美精神的演變。兩部總集都善以“象”傳意，但兩部總集的“象”又有著明顯區(qū)別，從這種區(qū)別中我們不難跟蹤到先秦審美精神的演變軌跡，以及對后代文學發(fā)展趨勢的影響。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 楚辭 意象 審美

“古詩之妙，專求意象”[1]，從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楚辭》開始，詩歌的美就與“象”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文學中“人”的因素的發(fā)展變化正是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演變的重要依據(jù)，所以，從對《詩經(jīng)》和《楚辭》中“象”的研究可以看到先秦個體意識發(fā)展的軌跡?！洞笱拧贰缎⊙拧肥恰对娊?jīng)》中創(chuàng)作主體表現(xiàn)最顯明的一組詩歌，《九章》是屈原人生各個階段的反映，因此這兩組詩無論在思想內(nèi)容上還是創(chuàng)作手法上都能代表《詩經(jīng)》與《楚辭》的特點，對它們的研讀尤其能發(fā)掘出這兩部作品中個體意識的具體表現(xiàn)。一、從物象到意象中國審美精神雖然要追溯到《易》，但真正體現(xiàn)到詩歌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要數(shù)《詩經(jīng)》和《楚辭》，只是這兩部詩歌總集對“象”的體現(xiàn)不同?！洞笱拧贰缎⊙拧分杏泻芏嘀貜统霈F(xiàn)的“象”，卻表達出不同含義?！毒耪隆分胁煌摹跋蟆痹⒁庵赶騽t常常歸于一致?！八哪怠弊鳛椤跋蟆痹诖蟆⑿⊙胖谐霈F(xiàn)在十二篇作品中，分別是《小雅·四牡》《小雅·采薇》《小雅·杕杜》《小雅·六月》《小雅·車攻》《小雅·吉日》《小雅·節(jié)南山》《小雅·北山》《大雅·桑柔》《大雅·崧高》《大雅·烝民》《大雅·韓奕》?！缎⊙拧ち隆分小八哪刁Y骙”[2]“四牡修廣”“四牡既佶”與《小雅·四牡》中“四牡騑騑”形成了鮮明對比。前者中的“四牡”雄壯威武，后者中的“四牡”疲憊不堪。而在這十多首詩中“四牡”的含義并不固定，甚至在一些詩中根本沒有具體的意義，只是起到引出詩歌主題的作用，它必須上下文結(jié)合在一起才能表現(xiàn)詩歌的情感傾向。類似的情況還有“北山”“松”?！缎⊙拧け鄙健分小氨鄙健迸c詩歌怨刺王事繁重幾乎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這里“北山”僅僅起到引出下文的作用?！缎⊙拧つ仙接信_》中，“北山”不過起到與“南山”形成對舉的效果，它所起到的贊美君子美德的作用是與下文“有萊”“有楊”等具體的物象結(jié)合而產(chǎn)生的，因此單獨來看“北山”這個物象并沒有特殊的含義。“松”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主要有兩種寓意：孤傲高潔、長壽，如李白《古風（其十二）》“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清風灑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長嘆息，冥棲巖石間?！盵3]整首詩以松柏為喻，上下文配合明澈地表達了詩人對孤傲自守境界的追求，此詩中“象”與“意”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但上述這兩種意思在大、小雅中都沒有出現(xiàn)?！缎⊙拧ろ熪汀贰笆\與女蘿，施于松柏”這里的“松柏”與“女蘿”相對，用一種依附關(guān)系來表達主人對客人的歡迎和渴望?！缎⊙拧に垢伞贰爸戎人垢?，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币运砂刂餍值芟嗵幹H密。這樣的“象”在《詩經(jīng)》中的大量出現(xiàn)可以看到其含義的模糊性和隨意性，從某種角度來說很難把他們稱為“意象”，只是起到了為“意象”的出現(xiàn)打下基礎(chǔ)的作用。在這種模糊性和隨意性的“象”向具有較為固定的含義的過渡過程中也有一些“象”具有一定的獨特含義?！鞍遵x”一詞在中國文學中主要有兩個含義，一是喻賢才，二是喻時光易逝，前一含義就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小雅·白駒》“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编嵭{：“刺其不能留賢也?！庇纱?，后代的詩歌中就有“感時歌《蟋蟀》，思賢詠《白駒》”（曹攄《思友人詩》）[4]的詩句。在《莊子》之后詩歌中“白駒”一詞喻時光易逝這個含義運用的數(shù)量和在人們心中的影響力顯然更加明顯，如杜甫《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星霜玄鳥變，身世白駒催?！盵5]就表達了人生短暫的感慨。由此可見《詩經(jīng)》中的“象”即便有相對固定的含義，但也沒有達到后代“意象”的表達作用。《楚辭》“香草美人”的意象已成為無需贅言的文學特征，這個特征在《九章》中自然也不例外地體現(xiàn)出來?！断дb》“梼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播江離與滋菊兮，原春日以為糗芳”[6]，《悲回風》“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中的香草就是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的典型代表，與《離騷》的香草意象一起構(gòu)成中國文學的一道獨特風景?！堕夙灐藩氁蚤俚摹吧罟屉y徙，更一志兮”來表達詩人堅貞不移的品格。雖然含義與“香草美人”不同，但手法卻是完全一致的。以此來論，《楚辭》中的“象”才是“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別，著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則異；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應(yīng)多，守常處變”[7]的“象”，才能真正稱為“意象”。意象由于有著明確的象征性，這就使在文學作品中的“象”常常有著較為固定的寓意，例如詩歌中出現(xiàn)“月”時絕大數(shù)情況下我們可以把詩歌的主題理解為思念親人，而《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微”顯然沒有思念這層含義。所以《詩經(jīng)》的時代“意象”沒有形成，運用于詩中的只是“物象”。但《楚辭》中的“象”其象征性的特點就非常明顯了，因此我們也就公認從屈原開始“意象”已經(jīng)在中國古代詩歌中產(chǎn)生。從“物象”到“意象”其實就是符號化的過程。所謂“符號化”，一方面，是指思維賦予外界對象以形式與概念，使對象比在純粹的自然中更容易被認識。另一方面，是指人的活動不是被動地接受外來的刺激，而是主動地攝取，二者的結(jié)合就是符號化過程。在符號化過程中，詩歌中“象”的運用從自發(fā)逐漸過渡到了自覺，也就是說從中可以體現(xiàn)出詩人主動將外在的物象內(nèi)化的過程。中國文學中詩人主體意識發(fā)展的軌跡正好可以從《詩經(jīng)》到《楚辭》看到。二、從階層到個體說到“自覺”，余英時說：“惟自覺云者，區(qū)別人己之謂也，人己之對立愈顯，則自覺之意識愈強?！盵8]關(guān)于中國古典文學自覺的起始時代，雖鈴木虎雄首倡“曹丕的時代”說后得到大多數(shù)研究者的認同，但學界仍然存在眾多不同看法，例如“始于漢代、始于先秦、始于《詩經(jīng)》”說。二雅中很多詩用到了第一人稱代詞，表達了創(chuàng)作目的或出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如“婚姻之故，言就爾居。爾不我畜，複我邦家”（《小雅·我行其野》）、“王欲玉女，是用大諫”（《大雅·民勞》）、“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小雅·巷伯》）、“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大雅·熏民》）、“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小雅·四月》）。鄭玄《詩譜序》云：“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十月之交》《民勞》《板》《蕩》，勃而俱作，眾國紛然，刺怨相尋。”這成為了一些研究者認為《詩經(jīng)》的時代是文學自覺的時代的證據(jù)，似乎這體現(xiàn)了“人的主題”。雖然得出的結(jié)論不同，但學界對于“自覺”與“人”的關(guān)系都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其區(qū)別在于“人”在其中的具體地位和作用不同。認為文學自覺早于魏晉的觀點都將文學自覺與文學作品是否體現(xiàn)“人的主題”聯(lián)系起來，認為只要體現(xiàn)“人的主題”的文學作品就能認定為“文的自覺”。這里至少有兩個較明顯的困難需要解決：眾所周知，先秦時期“文學”一詞與今天“文學”的概念完全不同，概念尚且沒有形成何來“自覺”之說？此其一；其二，如何理解“人的主題”，是不是只要帶有人的感情的作品就算自覺？關(guān)于這一點《詩序》說得很清楚：“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鼻楦惺俏膶W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它滲透在所有的文學作品里而不是一部分作品里，所以這也不能作為文學自覺的依據(jù)?！叭说闹黝}”不僅僅是有“人”的活動、“人”的情感就能得以體現(xiàn)，它應(yīng)該有“人”對自己獨立性的肯定，就如余英時先生所說“人己對立”，而這點從二雅的“象”中很難看到。二雅中的“象”既然還處于模糊性和隨意性中，這本身說明這些詩的創(chuàng)作者并沒有非常鮮明的主體意識，不能認識到事物的獨特性，并把這種獨特性用詩歌的方式表達出來。以《小雅·我行其野》為例，這是一首棄婦詩，以“我行其野，蔽芾其樗”開頭，接著表達了渴望回娘家開始自己新的生活的強烈愿望。這里的“樗”只是用到了它的茂盛，并沒有把它的特點與詩歌的主題結(jié)合起來，而茂盛這個特征用其他的樹也可以替代，不是樗的特性。對物的特性不能深入認識其實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對人自身特性的認識的不足，也就是說個體性和階層性沒有明顯劃分，對階層的認可超過對自我主體的認可。而到戰(zhàn)國末期對人自身獨立性的認識逐漸強化，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屈原的作品就能作為典型的代表。屈原在他的詩作中就常常出現(xiàn)“第一人稱”?！渡娼芬辉姟坝唷弊殖霈F(xiàn)9次，“吾”字出現(xiàn)8次。當然并不是只有第一人稱代詞的出現(xiàn)才能突顯詩人的自我意識，“第一人稱視角”也是屈原詩歌自我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如《哀郢》全詩從作者視角出發(fā)描寫了郢都淪陷的情景，并抒發(fā)了作為愛國詩人心中的激憤之情。正是因為如此，在讀屈原詩歌的時候我們總能清晰地看到詩人的形象，明確地感受到詩人的悲喜，這正是因為其詩作突出了詩人的自我形象，這本身就是自我意識強化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自我意識雖然并沒有達到超越階層的高度，但相對于早期的文學作品，能夠直接讓詩人自己站出來，明確表達自己的意愿和情感仍然是自我主體意識得到認可的初期顯現(xiàn)。對自我獨特性的認可是不是就是對自我主體性的認可呢？這也要視情況而定?！毒耪隆分械脑娙送ㄟ^“香草美人”“橘”等意象表達自身與時人的不合，但我們能很明顯地看到詩人是把自己放在統(tǒng)治階層來表達這種思想，其不合只是與昏憒不明的統(tǒng)治者的不合，其獨特性沒有超越階層，只是階層的代言。所以《楚辭》的時代也不可能是文學自覺的時代。但從《詩經(jīng)》到《楚辭》，由集體詠唱到個人的內(nèi)心獨白已經(jīng)可以向我們展示詩歌中主題精神發(fā)展的脈絡(luò)，以及它們對中國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提供的可能性。注釋：[1]胡應(yīng)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頁。[2]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中《詩經(jīng)》作品均引自本書，不再加注。[3][5]見《全唐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76頁，第2562頁。[4]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750頁。[6]董楚平：《楚辭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中《楚辭》作品均引自本書，不再加注。[7]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9頁。[8]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頁。（任在喻 貴州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 56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