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多次行走在呂梁山西南端的起伏跌宕里,腳步匆忙地丈量著山峁山豁溝畔與河谷,一顆期待的心,還是盼望著,在某一處豁然開朗的地方,會猛然看到,一條大河、一條渾渾黃黃的大河,從容不迫地鋪陳而來,悠然練達(dá)地涌動而去,平穩(wěn)祥和、波瀾不驚、寧靜溫婉、壯闊前行……這就是黃河。
她從世界屋脊啟程,穿越重巒疊嶂,橫跨河套平原,奔涌到草原拐角,直擊深厚巍峨蒼茫雄闊的黃土高原。她以柔韌和毅力、以激情和氣概,如同一把巨大的犁鏵,在高原犁出700多公里的大峽谷,此刻,她是從開闊河谷中舒展而來的,柔美溫情,張弛有序……
陽光晴好的天氣,在高處的山梁看去,穿行在晉陜大峽谷中的河流,扭動在一條又一條河灣里面。有清涼瑞氣的氤氳,有兩岸綠樹的映襯,河面如同灑下一層碎金,在蜿蜒起伏中,金光點點,波光粼粼,給人一種高亢和眩暈的輝煌感覺……傍晚,西天的火燒云在盡情地燃燒著呂梁山,給河面射來一道道一片片詩意的橘紅,這時候,晚霞殷勤地彌散開來,把西天、把山岳、把大河,切割成層次分明的三個段落,這樣的景致轉(zhuǎn)瞬即逝,河水帶著晚霞的多情和暮色來臨的曖昧,一頭扎進(jìn)夜行的寂寞和執(zhí)著里……
每一灣河水像每一灣湖泊,銅鏡一般反射著幽幽的古銅光澤,汪泊著一條河流不可或缺的沉靜與蘊涵。難道是大河經(jīng)過長途的跋涉,有了困頓疲累之感,在呂梁山腳下寧靜的山灣里作短暫的停頓整體以養(yǎng)精蓄銳么,難道是一路呼嘯奔涌翻山越嶺的大河,在駛進(jìn)峽谷山灣之后,要刻意地審視晉陜邊界的風(fēng)光,分享兩岸獨特的風(fēng)物民習(xí)么?我覺得,大河在這幽靜的灣地和大山的收縮地帶要進(jìn)行必要的思索和反省,在深邃地思考漫長歷史和漫長路徑的時候,她在過濾和沉淀些什么呢?
坐在土峁上的一側(cè),用心去傾聽黃河,能捕捉到河水里揮發(fā)出一種聲響,渾圓、濕潤、神秘、奇妙,感覺是從地心傳上來,又遭遇河水的。不完全是水與水的撞擊,水與沙與石的摩擦后,又從河心里轟鳴而出的。這為滔滔大河水伴奏和送行的音響,它是從歷史的深邃里迸濺出來的,千百年來或低沉或高亢地鳴響著,有時也嗚咽著,不絕如縷,如泣如訴,淹沒在一波一波一涌一涌的水流里。
在晉陜大峽谷的中段行走,最讓人感到神奇的是鳥瞰和遠(yuǎn)眺大河的那種視覺沖擊,是蜿蜒逶迤千回百轉(zhuǎn)的生動,是游龍飛舞盤旋多姿的逼真,是山河相擁協(xié)調(diào)共存的造化,是陰陽合抱大地運行的奧妙。山谷的彎道和河灣的圖形,形成寫意的太極陰陽魚,意味深長,奧妙無窮。
永和段的乾坤灣把大河的灣道書寫出了自然傳奇和河灣極致。
在大河義無反顧的遙遠(yuǎn)流程中,她沖越過多少灣道已經(jīng)數(shù)不可數(shù)了,或艱澀涌動或沉穩(wěn)平緩或浩蕩奔流或怒濤險浪,她歷經(jīng)過多少座山脈必定就穿越過多少道河灣,但像這樣的群體灣道真讓人難以想象——怎么就形成了一幅神奇神異的太極圖了呢?是上蒼的特意安排,還是大地的無意造化,抑或大河與山川的心領(lǐng)神會心照不宣?
從乾坤灣里的伏羲村到吉州東側(cè)的人祖山,從河灣小島的老??驳绞磷訛┦虑暗纳瞎艓r畫,從陰陽相隨的大彎道四周的古跡遺痕到其下人祖山周圍的七座太極廟,大河流域的彎道不僅僅沖擊出奇妙的山川河灣圖,還孕育出古老的文化和神秘的傳說。在吉州人祖山采風(fēng)的日子里,面對圍繞大山的北極廟,忽然會想到乾坤灣里的伏羲村。在遙遠(yuǎn)的上古時代,我們的先祖,我們的一代又一代的部落酋長,我們的在灰暗的曖昧中探尋自然規(guī)律的上古精英和伏羲們,在大河的灣道旁千百次地佇立遐想,遙視蒼穹苦苦思索,是神奇的河灣給他啟迪,是富于靈氣的河水給他智慧,從此,他赤裸的大腳,踩遍了這片土地上的山岳河岸,踩踏過多少無人涉足的山林荒地,他或他們立志要觀天象、察地形、定陰陽、畫八卦,探尋宇宙之謎,揭開日月四季運行規(guī)律。
從乾坤灣河道上的精美小島,到柿子灘石崖上的特色巖畫,從河灣小島上老百姓口口相傳的女媧娘娘煉石補天的優(yōu)美石頭,到柿子灘巖畫上的豐富蘊涵,無不表達(dá)著母親河的神奇博大,也抒發(fā)著這條大河和遠(yuǎn)古人類及黃土文明源遠(yuǎn)流長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大河在晉西南這一段特殊流域里,我們看到新石器時代和夏商西周東周時期的多處遺址,還有古渡關(guān)口和古舊村落的舊貌遺風(fēng),神奇的大河在遺留下這樣無數(shù)村落與古跡時,也留下了一處處讓人懷想的古老文化,留下了讓人追思的遺跡和讓人憑吊的歷史……
大河,僅就晉西南晉陜大峽谷這一曲折多變的段落而言,她孕育的是悠久而具有影響力的文明,在人類早期的歷法、天文、婚配、制陶、農(nóng)耕、畜養(yǎng)等方面,是文明的先行者,她的悠遠(yuǎn)和神秘也帶來她的變異和沉重,這是我們繞不過的大彎道,是令人深刻反省反思的一道命題。
大河還在裹挾和左右文明的軌跡與河道么?
還記得那首隨了大河漸漸遠(yuǎn)逝的歌謠么:
你曉得——
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
幾十幾道彎上,
幾十幾只船?
幾十幾只船上,
幾十幾根竿兒?
幾十幾道彎上,
幾十幾個艄公,
來把船兒扳。
我曉得——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
九十九道彎上,
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
九十九根竿兒,
九十九道彎上,
九十九個艄公,
來把船兒扳。
在呂梁大山的千回百轉(zhuǎn)中,在晉陜大峽谷一路統(tǒng)領(lǐng)下,黃河,在這時揮發(fā)了她的多重性能也展示了她的多元性格。神奇奧妙曲折多變的乾坤灣,平緩坦蕩,浩渺波涌的芝麻灘,氣浪滔天悶雷轟鳴的吉縣壺口大瀑布,她一路浪趕浪波追波奔馳下來,河水給人的感覺是經(jīng)歷了狂放、暴戾、肆虐、桀驁不馴之后的成熟和疲累,深沉與老到。大河的寬容,大河的暴烈,大河的壯美,大河的剽悍,大河的豁達(dá),大河的博大,這多重品性在晉西南段落表現(xiàn)得異彩紛呈,揮發(fā)得淋漓盡致。
在視覺上最讓人瞠目結(jié)舌,在感覺上也最激越人心的,自然是壺口瀑布了。
可能是一種心理作用,在距離壺口還有十余里的地方,耳邊,似乎就隱約著悶雷般的轟鳴,是天邊傳遞過來的,是地心生發(fā)出來的,也是心底里莫名滋生的……很奇怪的,幾十次、上百次了,幾乎都有這種感覺,臨河情更切,心底先起浪。
是挾持大河的晉陜大峽谷從物理學(xué)的聲學(xué)角度聚攏了大河濤聲繼而再集約式地擴散爆發(fā)吧,每次都是未見浪濤面,先聞大濤聲。
無論多少次來到大壺口的跟前,都會被驚呆被震撼,波濤如同大暴雨前的空中烏云一樣,層層積累,前推后涌,爭先恐后,萬馬奔騰,其驚天動地的磅礴氣勢,力撼身邊呂梁,氣吞對岸宜川。
大河是卷著千里朔風(fēng)來的,原本平緩的河床一旦進(jìn)入吉州的龍王辿一帶,河谷有了高低突兀的懸殊,迅猛的水勢驟然收攏,突跌傾瀉入落差巨大的石槽里。你難以想象,由300多米的河床緊急縮小為50余米,又瘋狂躥進(jìn)一道僅30米寬的石槽,頃刻之間,大河顯露出威嚴(yán)雄壯的一面,巨浪翻躍,如雷喧囂,拍岸擊石,挾雷裹電,騰空飛起,俯沖直下,雷霆萬鈞之勢所向披靡,在聲勢浩大的轟鳴聲響里,前呼后擁著跌進(jìn)深淵……
那是40余米深的石槽,跌落成壯觀雄奇的瀑布,其形其勢猶如從壺嘴里傾倒一般,人們形象地喚作壺口。
跌進(jìn)石槽的波濤奮力撞擊著四周石壁,又激濺出數(shù)十米高的水花,而一頭栽進(jìn)槽底的水頭又被巨大的落差形成的慣性反彈上來。這樣,洶涌的浪濤在一狹小的天地里,搏擊撕扯,排列組合,時而沖天而上,時而呼嘯直下,震耳欲聾的水勢的怒吼不亞于蒼天霹靂。遠(yuǎn)勝過巨龍的掙扎,浪濤在懸崖巖岸的凸凹頓挫里,大開大合,吞吐萬象,貌似無序的混沌里又富于節(jié)奏的變化。黃色巨瀾跌落,深潭狂濤飛騰,在稍縱即逝里神韻飛動,在千變?nèi)f化中壯懷激烈。白霧籠罩壺口上空的時候,綺麗神奇的彩虹赫然躍上空中,壺口,便有了她美麗無比的層次感。
曾有人形象地比喻說,當(dāng)壯闊的大河,猛收縮成一束洪流而沖下河床深槽時,那是天上的吳剛在向地上的魔壺中傾倒?jié)峋?。而飛逝的瀑布上繡著浪花波濤,那顯然是織女的綢緞在罡風(fēng)里從銀河垂落。
這是詩人眼中的壺口,在筆下的詩意表達(dá)。
毫無疑問,壺口是雄壯的、粗獷的、熾烈的、狂放的、自信的、陽剛的、深厚的、勇猛的、豪邁的,任何語言和詞匯都難以表達(dá)她的蘊涵和姿態(tài),難以訴說那七色彩虹所綻放的大河精魂和絢爛的生命意蘊。
此時,站立在奔騰不息的壺口浪濤一側(cè),我卻讀出了大河的糾結(jié)和痛苦。
多少年來,我們賦予大河包括壺口的外在載體過于沉重了,諸如“龍的精神、雄獅的覺醒、不屈不撓的民族意志的體現(xiàn)、自強不息、奮發(fā)圖強的力量象征、巨龍飛騰和炎黃子孫的圖騰……”云云。我不否認(rèn)面對洶涌的大河和奔騰的壺口每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和意象性的升華,不否認(rèn)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非常時期賦予大河和壺口厚重有加的政治意義和政治使命。我的意思是但愿這種理解和認(rèn)識不要過于功利化、生硬化和機械化,不要讓負(fù)載著沉重的歷史沉疴和文化承擔(dān)的大河再一如既往地沉重下去。同世界上同樣著名的江河一樣,孕育一方文明和塑造一個民族的性格是每一條大河的職責(zé)甚或是她的義務(wù),何況是一條源遠(yuǎn)流長的母親河。她從巴顏喀拉山脈北麓的冰峰雪山中發(fā)源而出,從遠(yuǎn)古流到今日,從高原盆地的清澈透明,向著遙遠(yuǎn)的蔚藍(lán)色海洋,帶著遒勁的青藏高原的粗糲之風(fēng),依傍大漠,容納千川,穿越萬嶺,掠過黃土高原的蒼涼混濁,一路朝前奔去,在內(nèi)蒙古托克托河口,遭遇綿延的呂梁,轉(zhuǎn)身南下,氣勢洶涌地犁開渾厚靦腆的黃土,呼嘯而下,與渾黃蒼莽的黃土高原纏繞于一體。大河與土原的有機交融,才成就了這一方頗富特質(zhì)的黃土文明。大河是需要調(diào)節(jié)和整合的,這種調(diào)節(jié)是依靠大河本身的力量去完成的,而整合則往往要外來之力和客體條件……這個條件在晉陜大峽谷的吉縣龍王辿一帶遇到了。大河等來了能幫助她大起大落粉碎之后又迅速聚攏的壺口地段。對于深邃悠長的大河,巨大的地勢落差無異于一次驚心動魄的摔打冶煉浴火重生,是氣度恢弘的重新組合,是境界高遠(yuǎn)的脫胎換骨,是底蘊深厚的動感的自我審視,是山崩地裂的反思反省——在歷經(jīng)呼嘯山搖,驚神泣鬼,千鈞鍛造,暴虐撕扯,掀騰跌落,天鼓轟鳴,地火噴射之后,大河氣舒神暢柔順?gòu)轨o了。
我想,大河壺口的巨浪摔碎,是大河在試圖改變自己的格局,她把痛苦的自我批判和歷史反思交于前所未有的喧囂與摔打,交于悲壯的放任不羈的自我毀滅和自我重生中,與其說這是一次冒險的犧牲之旅,不如說是有跌落就有升華的靈魂救贖……
大河難道不需要反思和批判么,反思在漫長的旅程中和悠久歲月里一次又一次的泛濫與禍患,她在拷問自己為什么在艱難孕育和締造文明的同時,也曾肆虐地毀滅著文明……
大河的威嚴(yán)在于她敢于自我毀滅之后奮力重生。
在大河岸畔,在依然鋪天蓋地飛流直下的壺口巖石邊上,很自然地想起了大禹治水的遠(yuǎn)古傳說,想起女媧氏如何率領(lǐng)部落族人,如何告別暴戾無常的大河岸邊,奔赴東側(cè)的人祖大山……
大河畢竟是睿智的,她知道罩在頭頂?shù)钠卟使猸h(huán)是虛幻的一瞬也是虛榮的粉飾,盡管光彩奪目,亮麗神奇。大河必須拋棄這彩虹的絢爛,帶著粉碎與新生的一河渾黃,一河希望和一河蘊涵,越過河津,在古老的風(fēng)陵渡急轉(zhuǎn)東去,向著開闊的入??趬邀惖乇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