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位祖母（外一篇）

蔡潤田

大抵人情之常吧——童年的感受和記憶很難磨滅，尤其是那些曾經(jīng)關(guān)愛自己至今想來還倍感親切的人和事。

多少年來，每當(dāng)憶及祖母與外祖母，都不禁黯然，兩副清癯而慈祥的面容宛在眼前。或許是因為母親過世太早無從記憶的緣故，在我，母愛的感受和影像淡漠幾至于無，而兩位老人的慈愛則深深鐫刻在心里。

祖父英年早逝，迫于生計，姑母早早送了人家，祖母攜幼小父親從平定石門口村改嫁到朝陽堡村。至于祖父如何病逝，生前何干，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到石門口祖父墳上拜祭過一次，依稀記得父親告訴我祖父是病逝于天津一家柜上，職事似乎是賬房先生，大約與如今的打工會計相仿佛，僅此而已。一個讀書人，自己的家世都不甚了然，祖父的身世我都昏蒙無知，說來慚愧。

從我記事起，父親即攜眷京（冀）東開染坊，間或春節(jié)時回家探親。只在這時能與祖母、外祖母小聚。直至1957年舉家歸里，才有較多的機(jī)會待在老人家身邊。其時我還沒讀完小學(xué)。記得每晚我都睡在祖母身邊，她總是把被褥給我鋪展得舒適熨帖。平日偶有親戚鄰里送她點兒點心之類，她自己舍不得吃，總是小心翼翼包藏妥帖，留給我吃。村里果樹多，夏日桃杏，秋后梨果，特別是秋梨成熟的時節(jié)，她的老妯娌我稱之為五娘娘（奶奶）的總要著人送去許多鴨梨，祖母用一部分熬成梨膏，其余則連同梨膏一并鎖到窯洞后方的豎柜里。只要我一進(jìn)屋，祖母總要踮著小腳顫顫巍巍地走到豎柜前，給我摸索出里面盡可能有的好吃食，多半就是果干、梨膏、鴨梨之類，她不吃，只喜滋滋地看著我吃，心目中那豎柜就是專為我儲藏美食的所在。

祖母疼愛我，呵護(hù)我。記得有一次，說不來因為什么了，總之是我做錯或說錯了什么事或話吧，父親竟抄了身邊的小器物來抽打我，祖母見狀，一把將我攬在懷里，匆遽間，父親手上的家什沒能打著我，竟落到祖母手上。祖母并無嗔怪，甚至不露聲色，父親卻局促不安，難堪極了。大約有忤嫚之懼吧，從此，父親再沒有在祖母面前訓(xùn)斥過我，更不要說責(zé)罰了。

祖母患有一種我至今也說不來明目的頑疾，只記得大人們稱其為“腎氣疼”。病痛襲來，便只能俯伏在炕上，疼得劇烈時，還要吞食一口經(jīng)過研磨的磚面，借以鎮(zhèn)痛。祖母強忍著，趴伏著，不聞一絲呻吟，依約一副安詳?shù)臉幼?。直到那饑荒之極的1960年，堅韌如祖母，也終于病餒交加，溘然長逝。臨終，見她便溺中都還是赭色磚粉，仿佛平生苦難的隱喻。

另一位給了我殷殷關(guān)愛的是我的外祖母。我住的村子與外祖母的村子只一山之隔，二三里之遙。那村人家極少，我嫌其寂寥，不愿多去。每次前往，外祖母總是吩咐舅舅、妗子盡量款待我，設(shè)法哄我住宿一兩天。其時外祖母已雙目失明，終日盤腿打坐炕頭，每當(dāng)聽到我隔門簾呼聲姥姥，便喜不自勝地伸出雙臂，把我拉到身邊，從頭到腳地摩揣，一面喃喃著：又長了，長了。外祖母的失明，那時我年幼懵懂，并未措意。其實，是蘊含了太多的辛酸的。外祖母堂前原本有四男二女，大舅早年從軍，別家二十來年杳無音信，直到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后期政府來給掛烈屬匾牌，才知道犧牲于抗日戰(zhàn)場。二舅又因病去世。接著，母親二十幾歲去世（據(jù)表姐告我母親二十七歲去世），一年之后，年長于母親的姨母也去世了。就這樣，“少者歿而長者存”，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連遭創(chuàng)痛，淚枯腸斷，硬是哭壞了雙眼。外婆疼愛我，一似奶奶。平定鄉(xiāng)下人家大都有一對豎柜，外祖母家亦然。我每次前去，老人家也總是下地摸索著走到豎柜前，給我拿出盡可能有的稀罕吃食。外婆家有棵核桃樹，打下的核桃就大都放到她的豎柜里。我一去，準(zhǔn)要給我掏出一堆，臨走必要帶上。1963年我考上大學(xué)，老人家還要吩咐在陽泉礦務(wù)局上班的舅舅如月接濟(jì)我，我情知舅舅負(fù)擔(dān)也重，說服了老人家不要為我費心。未幾，姥姥無疾而終，我去奔喪，她安詳?shù)靥稍谀抢铮路鹚?。我心里隱隱作痛。

流光易逝，忽忽半個多世紀(jì)了。兩位老人的影子依然不時縈繞在我的腦子里。想到自己也入老境，就越來越有種不寫點什么頗不安然的焦灼。如上的點滴權(quán)作紀(jì)念，聊勝于無。實則多半還是為著自己——心靈得以稍許的安寧、釋然。

麒兒

我們這一代人，大都還有苗裔子嗣、傳宗接代的傳統(tǒng)觀念。雖然，時移勢易，不免為時勢所沖淡，但在我，屬望后昆，克振家聲的心意總還隱約存在。因此，內(nèi)心總不免有個所謂“弄璋弄瓦”的糾結(jié)。所幸天遂人愿，那一年，兒媳生了個男孩。忐忐忑忑的心事，終于釋然。

生后起名。兒子與我或據(jù)典籍，或依心愿，幾經(jīng)斟酌，終于還是起了一個很平常的名字。其實我是最不擅起名字的。當(dāng)年兒子女兒，我只憑意愿率爾各以一字名之?？紤]到自己的愚拙，且孫子隔了一輩，此次便無可無不可。不過，最后商定兩字之中的那個“麒”字，雖也平常，但在中國典籍中，卻含有“雄性”“祥瑞”“仁”“杰出”諸多義項。這還是頗有意味可取的。姓名本來就只是符號，重要的是孩子的天分及后天的教育。幸賴天佑，小孫兒真是極端的聰穎，又極其懂事，在三四歲左右就能流利地讀些淺顯的出版物。起初很令我詫愕，卻也竊喜。但這幾乎與我無關(guān)，孫兒的天資穎悟之外，是兒子兒媳與外祖父祖母們乃至幼兒教師的勞績。而且不特中文，英語亦能背得若干。我?guī)咴诮稚希囕v的名稱型號，商店的店名，目之所及，許多都能脫口而出。這自然是外語科班出身的兒子的功勞。可喜的是，這一切，都還在麒兒入學(xué)之前。

麒兒去夏入學(xué)。顯然，功課于他負(fù)擔(dān)不重，毋寧說輕俏。晚間在家自學(xué)或做作業(yè)，總是要獨力完成。我間或去看他，偶爾從旁提示，都被制止?？粗Ｗ酝兄掳偷哪歉背了寄?，真讓人有種說不來是欣喜抑是憐憫的感喟。學(xué)期終了，都是滿分。麒兒不惟學(xué)習(xí)自覺，也很懂事理。對事對人厚道，近乎仁義。人在兒時的自然需求是率真、不掩飾的，麒兒亦然，但常有超乎年齡的自制。和小朋友們相處，偶有不合或爭執(zhí)，多半隨即作罷，欣然禮讓。戲耍也以不使伙伴兒惱怒為度。從未見有紛爭、執(zhí)拗的時候。麒兒如果做錯什么，或長輩希望他做什么、怎么做，也大都言聽計從，行禮如儀。開頭，我對此喜憂參半，激賞之余，不無疑慮。老實說，我不希望小小年紀(jì)就“從善如流”，更不希望他扭曲性情的馴服。但是仔細(xì)觀察他的言行，并非一味服帖，許多時候都見他仰起小腦瓜思索。這時，從他眸子里看到的是明敏、聰慧。我也便坦然。我素性荏弱，只希望麒兒能生活得有棱角、自立甚至強勢，不要像我。魯迅說過：“社會上對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他的兒子像自己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保ā抖鸭罚┫氲斤怠都艺]》中那種情愫和心意，我很能理解他何以對后代的希望異于自身的修為。我想，綜括一己的人生得失，俟諸后人，大抵人之常情吧。此種情懷，于兒于孫，并無二致。

麒兒早慧。我想，這緣由大致有二：一以天性，一以引導(dǎo)。這使我既憐愛孫兒，也暗自服膺他的父母及身邊呵護(hù)他的老人們。尤其看到兒子及其外祖父與孫子那種自然親切、朋友式的關(guān)系，就很是懊悔當(dāng)年我的所謂嚴(yán)父姿態(tài)。荀子說：“君子之于子，愛之而勿面，使之而勿貌，導(dǎo)之以道而勿強?！保ā洞舐浴罚┛磥?，只有這后一句可取。前兩句：愛孩子不表現(xiàn)在臉上，指派孩子不給好臉色。就大錯特錯了。

記得入學(xué)伊始，兒子從手機(jī)發(fā)來短信，說學(xué)校要家長寫兩句大約類似長輩寄語的文字。我沉吟半晌，寫下大意為希望麒兒品學(xué)兼優(yōu)，端正、好學(xué)的幾句。強調(diào)日后讀書，要學(xué)會取精用弘，注重“二典”：經(jīng)典和原典。讀經(jīng)典不必說了。原典主要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經(jīng)書子書。這樣的讀書旨趣，一則是有感于當(dāng)前快餐式讀圖之類的膚淺，再則也是鑒于自己幼年的涉獵浮泛。但發(fā)出之后，便覺迂闊。孩子年幼，體魄健旺最當(dāng)緊，至于學(xué)習(xí)，勉勵向上就是。小小年紀(jì)，哪里能懂得“原典”。此前，我還曾揀出《幼學(xué)瓊林》，叮囑兒子教麒兒誦讀。我覺得此書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方方面面，用典雅駢體文羅致殆盡。讀之，可兼收歷史與文學(xué)，故實與文辭之妙。仿佛記得，當(dāng)年吳晗就特重此書，稱幼年于此獲益不淺。但是據(jù)兒子說，孩子讀不下去。這使我略感遺憾。不過，轉(zhuǎn)念一想，環(huán)境氛圍不同，當(dāng)初的“幼學(xué)”，早已是艱澀、費解的“古董”了。還是順其自然，由兒子“導(dǎo)之以道而勿強”吧。

麒兒一向瘦弱，體質(zhì)不甚好。唯愿他體魄康健，一如我身邊的這個小姐姐。如今與這聰明健壯的小孫女在一起，也有日夕繞膝之樂。我與孫子住處雖說相距不遠(yuǎn)，也只是數(shù)日一面，自知疏慵未能盡責(zé)如愿，深感憾恨。我想，許多痛心事，不是因為形格勢禁，難有作為，而是因為不自黽勉、可有所為而無所作為。于此，或者可用“順其自然”來解嘲或自寬吧。所幸，麒兒周圍還有其他父祖輩的殷勤呵護(hù)與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