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松
[摘 要]三教合一常被當今學者用來總結(jié)唐代之后中國思想史發(fā)展的整體趨勢,但三教合一這個概念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很少出現(xiàn),只是到了晚明才得到較為普遍的使用。美國學者卜正民認為在元代合三教為一觀念的出現(xiàn),是當時思想文化界普遍寬容氣氛的反映,更為重要的是那時的漢族人必須對來自草原的蒙古統(tǒng)治者解釋什么是漢族文化。與此同時,宋元道教內(nèi)丹派的興起,也出現(xiàn)了三教一致的思潮,主要表現(xiàn)在宗教修行實踐層面的三教合一,晚明心學的興起,對致良知功夫的追求,將這一層面的三教合一推向高潮,并進一步刺激和引發(fā)了吸收三教理論資源與實踐經(jīng)驗的各種功法教門的興起,主張三教合一的民間宗教“三一教”就是最為典型的代表。本文最后探討了用三教合一概念總結(ji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可行性與可能面臨的難題。
[關(guān)鍵詞]“三教合一”;陽明心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宗教對話
[中圖分類號]B2;B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4)11-0024-06
一、引言
近代學者在探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zhì)時,“天人合一”是常常被提到的論題。例如上世紀60年代初劉節(jié)先生在大陸發(fā)表了《中國思想史上的“天人合一”問題》,引發(fā)了學術(shù)界的高度關(guān)注與批判;90年代初錢穆先生生前撰寫的最后一篇文章《天人合一論——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更是引起各界高度關(guān)注。劉笑敢教授對于“天人合一”歷史概念及學者的研究,有過十分詳細的總結(jié)論述。[1]
與“天人合一”類似,“三教合一”也是近代學者常常用來總結(ji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質(zhì)的概念,“三教合一”甚至成為當今學者們撰寫中國宗教史、中國哲學史宋代之后章節(jié)最常見的寫作模式。劉笑敢先生曾經(jīng)感慨于“天人合一”這個術(shù)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甚少,只有330余處,且多在明清文獻中;“三教合一”這一術(shù)語的使用,相比而言則更少,基本上都在元代以后,“三教合一”之稱在整個《四庫全書》中只出現(xiàn)過八次,且全都是在元代以后。”[2]現(xiàn)在學術(shù)界公認的中國哲學家,幾乎沒有一人認真地討論過“三教合一”這個概念,對“三教合一”進行過最系統(tǒng)論述的是晚明民間宗教教派“三一教”的創(chuàng)始人林兆恩。
“三教合一”是非常宏大的概念,很難做細致的理論闡述,這可能是古代哲學家很少有精細化論述的重要原因。從佛教傳入中國之初的“老子化胡”說開始,晉唐間三教關(guān)系的討論很多,調(diào)和三教矛盾,特別是從外在社會功能角度調(diào)和三教矛盾的努力一直存在,例如三教鼎立、同歸于善,等等。但作為一種社會思潮,認為儒釋道三教具有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這種“三教合一”確實是在晚明開始彰顯。不過后者也經(jīng)歷了宋元的長期醞釀,下節(jié)嘗試對此進行三方面的梳理討論。
二、“三教合一”概念的醞釀與發(fā)展
1.元代作為統(tǒng)一的漢民族文化特征的三教一致觀念
美國著名的明史學家卜正民教授曾經(jīng)對三教關(guān)系進行了探討,他認為在元代最早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三教一致的論述,雖然當時還沒有形成晚明特有的“三教合一”這一術(shù)語,但是卻有很多近似的論述,比如“三教歸一”、“三教一源”、“三教同源”、“三教一教”等,雖然這些術(shù)語最早出現(xiàn)的時間還不能確定,但在元代之前都沒有過這些術(shù)語的使用。[3]15-16元人為金代學者李純甫(1185-1231年)所作傳記寫到他“合三教為一”;劉謐在1324年寫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三教可合而為一”;儒家學者陶宗儀在1366年出版的著作中使用了術(shù)語“三教一源”(三教一源圖)。[3]17
除了卜正民教授所舉諸例,“三教一理”,“三教一貫之道”也是元代常見的術(shù)語,元代全真教道士李道純的《中和集》對此有非常深入的論述,宋元道教,特別是內(nèi)丹派常有合三教為一的論述。元代儒家信徒中,受佛老影響者,也有不少人致力于闡發(fā)三教歸一的思想,除了陶宗儀外,胡長孺也有明確欲合三教為一的思想(《揭傒斯全集》卷二《答胡汲仲書》)。[4]此外,北宋僧人贊寧在《大宋僧史略》卷下有類似三教一家的言論,“有一人,故奉三教之興;有三教,故助一人之理”,[5]254“三教是一家之物,萬乘是一家之君”[5]255但這是勸宋真宗對待三教要公平,不要“偏愛”,三家是一家之物、一人之物,即都是皇家、皇帝一家一人之物。還是從外部功能說三教在輔助王化上作用一致,與后世三教合一意義上的“三教一家”不是同一個意思。
卜正民教授指出,14世紀的元代,中國的思想文化界有一種普遍的寬容氣氛,更為重要的是,那時的漢族人必須對來自草原的蒙古統(tǒng)治者解釋什么是漢族文化;將儒釋道三教描述為能夠合為一體的主張,意在說明雖然在漢族文化中有三種相互競爭的知識體系和宗教傳統(tǒng),但是三教只是為同一實在(道)提供了三種不同的術(shù)語,三教都是在試圖接近這一實在(道)。有明一代,合三教為一的觀點隨即沉寂,直到16世紀60年代,一些儒士才復興了這一觀念。
卜正民教授的觀點值得重視。蒙古統(tǒng)治者不像以往前朝以儒家為尊,亦向全真高道、佛門高僧咨詢修身治國方略。陶宗儀《輟耕錄》的記載多有所本,《三教一源圖》恐系在社會上已經(jīng)流傳,而陶氏加以整理記錄;當時社會上流傳的這類三教圖恐不止一種,如牧常晁《玄宗直指萬法同歸》中收錄《三教同元圖》?!遁z耕錄》中所錄《三教一源圖》淺顯易懂,可用于向蒙古統(tǒng)治者或普通民眾“言簡意賅”地解釋漢族文化傳統(tǒng),特別是修身功夫。
陶宗儀《輟耕錄》載:“孛木魯翀子翚公在翰林時,進講罷,上問曰:‘三教何者為貴?對曰:‘釋如黃金,道如白璧,儒如五谷。上曰:‘若然,則儒賤邪?對曰:‘黃金白璧,無亦何妨?五谷于世豈可一日闕哉!上大悅?!盵6]這段話雖然是贊揚儒家,但亦說明在元代統(tǒng)治者心目中儒家在三教中地位實大不如昔,這就為合三教為一提供了可能性。李純甫《鳴道集說》、劉謐《三教平心論》多述宋儒言行,而加以反駁,基本上是站在佛教立場加以維護。李純甫尤其對程朱理學批判佛道教不滿,認為理學本身就受佛道影響甚深,理學不過是“翻著祖師衣,倒用如來印”,“道冠儒履”等等。[7]故這一時期的合三教的觀念,也是佛道教面對程朱理學興起后的一種反擊策略。而全真教等道教新興派別倡導三教平等,三教圓融,“三教搜來作一家”,“了了通三道,圓圓做一團”,[8]就其客觀效果來說,“在當時社會背景下對逐漸消除民族隔閡,促進民族融和起了一定的作用,它也是唐宋以來統(tǒng)治階層大一統(tǒng)意識在思想界和宗教界的典型反映,對元明思想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9]
2.宗教修行實踐層面的“三教合一”:道教的內(nèi)丹、佛教的禪宗、儒家的心學
卜正民教授認為合三教為一的觀念開始于元代,不過在宋代道教內(nèi)丹派中這種思想已有萌芽,北宋張伯端《悟真篇》序:儒釋道“教雖為三,道乃歸一。奈何后世黃緇之流,各自專門,互相非是,致使三家宗要,迷沒邪歧,不能混一而同歸矣!”[10]宋遼金元的道教學者,南方內(nèi)丹派、北方全真教等新興道派,都主要是從內(nèi)定功法修行的角度,探索吸取并融合儒釋道三家宗教修行實踐的精華加以融會貫通,并出現(xiàn)了李道純《中和集》、陳致虛《金丹大要》等論證“三教本一,不生二見”、“三教一家,實無二道”,具有較高理論水平的道教內(nèi)丹修煉著作。[11]
三教一家思想是金元內(nèi)丹派的共識,元代道士陳致虛在敘述其師承時,說他的師父為緣督真人趙友欽“間氣聰明,博物精通,挹盡群書,或注或釋,總?cè)虨橐患?,作《仙佛同源》、《金丹難問》等書,到此而丹經(jīng)大備其意?!盵12]112儒釋道三教思想與修行實踐為內(nèi)丹提供了豐富的資源。陳致虛《上陽子金丹大要》中有專章討論“三教一家”的問題,認為三教一家的核心問題就是“一心”,即“金液還丹”。[12]287-289
不可否認,儒釋道三教在基本理論上有著諸多分歧,對于宋明廣大三教信徒,合三教為一的可能性與目的,在于探索儒釋道三教在宗教修行實踐層面的融合創(chuàng)新,道教的內(nèi)丹、佛教的禪宗、儒家的心學是其典型代表。道教的內(nèi)丹與佛教的禪修,兩者的融合比較好理解,本小節(jié)主要討論一下晚明儒家心學的問題。
民國年間陳攖寧先生主編的道教《揚善半月刊》第49期發(fā)表了竺潛道人《閱宋元學案點睛錄》,該文收集宋元諸儒臨終時談笑風生,吟詩作賦,端坐(無疾)而逝,近二十條,末后議論:“宋元諸儒指示切要語尚多,其考終善逝,或隱或顯,亦不止此,未遑備錄,姑揭若干條如右,以見一斑云爾。陸象山臨終,初無疾病,忽一日謂家人曰:吾死將矣。沐浴更衣,端坐而逝。見王鳳洲《綱鑒》,又嘗聞友人云,明儒高攀龍,趨荷池中植立而化。此與仙家飛升,僅相一間而已。”[13]以上議論絕非無識妄言,儒家?guī)в凶诮躺实纳衩刂髁x在宋明理論中,尤其是在心學中表現(xiàn)的特別突出。[14]
明末清初潘平格提出“朱子道,陸子禪”,[15]用道、禪來定位理學不同派別,本意在批判宋明理想對其所理解的正統(tǒng)儒家的背離,但無意間啟發(fā)了后世學者探討佛道教對宋明理學的影響,影響甚大。王陽明受到佛道教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關(guān)于三教,王陽明有著名的三間屋舍的比喻:“就如此廳事,元是統(tǒng)成一間。其后子孫分局,便有中有傍。又傳,漸設(shè)藩籬,猶能往來相助。再后來,漸有相較相爭,甚而至于相敵。其初只是一家,去其藩籬仍舊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似此。”[16]從這個比喻看,王陽明三教一家的思想是比較明顯的。又,正德乙亥(1515年)湛若水居喪扶靈回增城,從方獻夫(字叔賢)聞王陽明之說,遂去信辯論,其《寄陽明》中提到“昨叔賢到山間,道及老兄,頗訝不疑佛老,以為一致,且云到底是空,以為極致之論?!盵17]可見此時王陽明是有三教一致思想的,并且《年譜》中說弘治十五年(1502年)“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顯然是與事實不符的。王陽明龍場悟道(約1508年)之后,建立心學體系時,仍然保留有三教一致的思想,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日本陽明學師祖一般都會追溯到日本禪僧了庵桂悟,王陽明與了庵會晤時四十二歲,正德八年(1513年)五月作《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歸國序》“與之辨空,則出所謂預修諸殿院之文;論教異同,以并吾圣人,遂性閑情安,不嘩以肆,非凈然乎”,王陽明與日僧評論儒佛二教甚歡,亦在其提倡良知說之后。[18]
王陽明后學提倡三教合一者頗多,如焦竑(1541-1620年)說“今日王純甫、穆伯潛、薛君采輩始明目張膽,欲合三教而一之。”(《支談》上)焦氏本人也是三教合一的支持者,甚至認為三教本來就是一道,提三教合一亦是多余。《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蓋心學盛行之時,無不講三教歸一者”,并非完全是夸大之詞。
三教一致、三教合一在陽明學中有著深刻的理論基礎(chǔ),正如王龍溪《三教堂記》中說:“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均有恒性,初未嘗以某為儒、某為老、某為佛而分授也。良知者,性之靈,以天地為一體,范圍三教之樞?!毙约蠢砼c心即理常常作為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核心觀念的表達,而良知可以說是心即理的進一步濃縮。[19]自牟宗三先生之后,現(xiàn)當代學者常用康德哲學的他律與自律來比擬理學與心學,當然朱熹的思想是否為他律的道德原則,還是有頗多爭議的;心學的心即理或良知概念,是道德意志與道德法則的同一,是主體制訂道德立法和發(fā)動道德實踐的合一,正如孟子所云“禮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而要“致良知”則必須有心性上的功夫。心體良知就是道德法則與道德意志本身,并不存在求取的問題,致良知功夫的重點就是誠意,心性修養(yǎng),“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王陽明《傳習錄》下[20]),“故唯誠意為實下手功夫”(黃宗羲《明儒學案》十四[21])。現(xiàn)存朱熹著作中僅有一處提到“半日靜坐,半日讀書”(《朱子語類》卷一一六),但到晚明,這已成為尊德性功夫非常重要的修行方法。晚明心學興起后,心性工夫成為儒家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之一,承襲宋元以來道教內(nèi)丹、佛教禪宗的傳統(tǒng),三教合一在心性工夫修養(yǎng),宗教實踐層面得以全面展開。若從這一角度來看,清人陳銘珪所說:“三教歸一之說浸淫及儒者,明代講學之家矜為秘密實則喆之緒余耳”(《長春道教源流考》卷一),認為晚明儒家倡三教合一,是受到王重陽(王喆)全真教等道派的影響,若從心性修煉的角度講,確實是有一定道理的。陽明心學融會佛道教的心性修養(yǎng),與當時已經(jīng)僵化為“俗學”的程朱理學抗衡,“立三教合一之說而陰詆程朱為異端”(沈佳《明儒言行錄》卷八),新興的心學利用三教合一的觀念,將佛道教引為同道,利用各家修行工夫與理論資源來對抗理學、俗學。
明清之際的中國伊斯蘭教“回儒”的“理學”、“性理學”主要指的也是“蘇非之道”,亦是從心性修行層面來與宋明理學交融。無論是宋代以來的佛教禪宗、道教內(nèi)丹,還是儒家宋明理學,都非常注重心性論。明清以來的伊斯蘭教學者,恰是以蘇非主義為橋梁,連接了伊斯蘭教與明清中國儒釋道三教的核心問題“心性論”,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相比而言,明末天主教來華,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批評“三教合一”是宗教混濫、墮落的表現(xiàn),是一身三首的怪獸,[22]大力宣揚“天學”,雖然取得了相當大的成績,但后繼者欲與“敬天法祖”的中國傳統(tǒng)宗法“分庭抗禮”,中土士人還是難以普遍接受的,最終遭到清廷查禁。由此亦可見中國古代的“心性論”確實是各大宗教間對話融合的最佳切入點與場域。
3.從民間宗教視角看“三教合一”
晚明心學興起后,“三教合一”在思想界頗為興盛,上一小節(jié)筆者將其主要限定在宗教修行實踐層面;而作為國家主導意識形態(tài),晚明思想界反對“三教合一”的勢力是十分強大的,1601年晚明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入京,佛教的影響力達到高潮;但1602年給事中張問達即彈劾親近佛教的李贄,不久李贄在獄中自殺。紫柏真可及支持他的士大夫也遭到彈劾,萬歷皇帝下旨:“仙佛原是異術(shù),宜在山林獨修。有好尚者,任解官自便去。勿以儒術(shù)并進,以惑人心?!保ā度f歷野獲篇》卷二十七《黃慎軻之逐》)親近佛教的士大夫遭到貶斥,科舉考試除非是為了批判,否則不得涉及佛老;1603年妖書案爆發(fā),紫柏真可被迫害致死。當時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經(jīng)歷了這一切,改變了原本對佛教的較為親近的態(tài)度,轉(zhuǎn)而傾向于儒教,[23]172“京城變成一個嶄新的世界,并且進入另外一個世紀,所有的信佛者垂頭喪氣,羞恥而去?!盵23]171“三教合一”思想實際上一直沒有得到明清王朝正統(tǒng)的承認,康熙皇帝的老師、清代學者熊伯龍認為:“古今來正人君子有去私欲、存天理,從《大學》之教,黜釋、道之行者,未聞有合三教而為一者?!盵24]
晚明以來,“三教合一”思想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其影響力實際上主要在民間宗教方面,[25]這一方面是因為正統(tǒng)王朝未完全認同“三教合一”主張,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三教合一”思想在宗教修行層面有較大的發(fā)展空間,為各種功法教門的創(chuàng)立提供了理論與實踐的支撐。如晚明誕生的民間宗教著名教派“黃天道”,其重要經(jīng)書《普靜如來鑰匙寶卷》反復強調(diào)“三教合一”思想,“一切眾生歸天去,收元了道,三教歸一”,“自古三教,枉分三乘,本是一佛,如是豈有二呼?”又,形成于清初弓長祖張海量《古佛天真考證龍華寶經(jīng)》,對近代民間信仰影響很大,該經(jīng)最后一品為《萬法皈一品》:“萬法皈一,有彌勒教主、法王佛、三陽佛、無量佛、皇極佛、天元佛、太寶佛、普善佛、儒童佛、天真佛為十號圓滿。”晚清下級官員黃育楩在《破邪詳辨》卷一對此憤憤不平:“噫,以孔圣為儒童佛,位列第九,以弓長為天真佛,位列第十,褻污至圣,莫為此甚,宜其必遭天誅也?!盵26]可見明清之際的顏元在《四存篇·存人篇》中指出“大凡邪教人都說‘三教歸一或‘萬法歸一?!盵27]此話大體符合實際。
在晚明以來各種民間宗教教派中,受心學影響的三一教創(chuàng)立者林兆恩無疑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一位。王學后學、泰州學派代表人物何心隱游福建時曾造訪林兆恩家,贊揚林兆恩說:“儒、釋、道大事已為孔、老、釋迦做了。此后只“三教合一”是一件大事,又被吾子做了?!保◤埡槎肌读肿有袑崱罚姟读肿尤坟懠诰艃裕?。林兆恩撰寫了大量的文章闡述其“三教合一”思想?!胺虻酪欢?,而教則有三。”[28]林兆恩主張“道一而教三”,非非三教,即反對各自是非,相互支離的儒釋道三教,而力圖在心性上將其統(tǒng)一起來,“孔子之學,心性也;黃帝老子之學,心性也;釋迦之學,心性也。”[29]三教在身心性命之學上是一致的。林兆恩“三教合一”,最終要合于“中一道統(tǒng)”之上,而中一道統(tǒng),非持心法不能明。[30]林兆恩還進一步創(chuàng)制了一種修煉方法“九序心法”,三一教徒相信“九序心法”是儒家秘密心傳法門(又稱“孔門心法”。圍繞著“心”這一本體,展開由九個逐漸深化的修持程序,故名“九序心法”。
黃宗羲認為:“兆恩本二氏之學,恐人之議其邪也,而合之于入儒。卒之驢非驢,馬非馬,龜茲王所謂騾也,哀哉!”[31]馬一浮《爾雅臺答問·答劉君》中云:“三教同源之說,始于明季閩人林三教,不可據(jù)依,其人實于三教教義初未夢見;近世祖述此說者,益見支離?!盵32]林兆恩所創(chuàng)三一教,從黃宗羲到馬一浮,一直遭到大儒的批判,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與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還遭到兩次大規(guī)模查禁;但三一教至今在民間仍然影響頗大,信徒眾多。民間宗教提倡的儒釋道“三教合一”,雖然往往不能得到正統(tǒng)儒、釋、道三教的承認,但儒釋道三教豐富的理論資源與修行工夫,以及在普通民眾的廣泛號召力,能夠在吸引信徒、爭取官方認可等諸多方面帶來便利與好處,明清以來“三教合一”常常成為各種民間宗教標榜的口號。
三、余論:用“三教合一”總結(ji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可行性與前景展望
總結(ji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zhì),一方面固然是“整理國故”,但另一方面也是“返本開新”,故今人是否可用“三教合一”來總結(ji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本文最后做一點前瞻性展望。
1.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世界文化史的定位來看。自近代西方哲學之父笛卡爾以來,“主客二分”一直困擾著西方思想界,而“天人合一”的提出,實有助于在西方語境下彰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zhì)。“三教合一”也有類似的效果,特別是亨廷頓“文明的沖突”在西方學術(shù)界引起熱議以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三教合一”成為部分西方學者心目中的“榜樣”?!叭毯弦弧?,乃至加上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五教同光”,成為當今構(gòu)建和諧社會常見的一個口號。
2.從歷史與現(xiàn)實的可行性來看。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中國國力的日漸強大,民族主義情緒也日漸高漲,“走出疑古時代”等學術(shù)口號多少也受此影響,但中華文明是否真能建立在三皇五帝的基礎(chǔ)上,其歷史的真實性還是會在不同程度上遭到質(zhì)疑。同樣,“三教合一”在中國古代經(jīng)典文獻中并不多見,“合一”是否符合儒釋道三教的發(fā)展歷史,是否會被當今三教信徒接受,也都需要時間檢驗。再如,如前文所述,“三教合一”主要在宗教修行層面,對民間宗教影響最大,晚清民國時期的新興民間教派,如一貫道、道院(紅卍字會)等,無不提倡“三教合一”、五“教合一”。如當今儒家“讀經(jīng)”運動,海外民間宗教實是背后巨大的推動力之一;“三教合一”的提倡者,多為民間宗教,其是否能夠完全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論水平,而如何防止對“三教”的任意組合而不被庸俗化,也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3.從中華文明的未來走向來看。最近一兩年來,“中國第二代民族政策”是學術(shù)界整理的一個熱點,反對第二代民族政策這一提法的學者,不少人都對國學熱有不同程度的負面看法,甚至認為會傷害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感情。不可否認,宋明理學存在一定的狹隘性,對先秦子學、魏晉玄學、隋唐三教等中華民族精神遺產(chǎn)明顯總結(jié)不足,提倡三教合一確實有助于我們開拓視野,在更加廣泛的領(lǐng)域內(nèi)總結(ji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雜而多端”的道教在總結(jié)先秦子學、乃至中醫(yī)、科技、藝術(shù)等中華文化學術(shù)遺產(chǎn)方面,有不可替代的優(yōu)勢,春秋和戰(zhàn)國前期,儒道墨最為興盛,戰(zhàn)國中后期法家、陰陽家興起,均與后世道教有密切關(guān)系。章太炎先生曾經(jīng)指出黃巾道教來源于墨家,王明先生也認為《太平經(jīng)》是《墨子》思想的流變;北朝中后期,大批子書即開始大量被引入道藏系統(tǒng),最為著名的如北周天和五年(570年),玄都觀道士上道經(jīng)目錄,增入諸子二千四十卷。[33]不僅佛教(包括蒙藏佛教、南傳上座部佛教)對我國諸多少數(shù)民族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儒家、道教也對我國為數(shù)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產(chǎn)生過直接的影響,如瑤族道教等都是典型的代表。從“三教”的視野來認識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有利于我們更好的總結(jié)歷史傳統(tǒng);同時,“合一”也是一種文化開放與包容的態(tài)度,可以三教合一,也可以五教合一,有助于認識中華文明的豐富性與多元性,構(gòu)建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當然,過分強調(diào)“合一”是否會泯滅差異性,是否會得到兄弟民族認同而不是反感,也是今后值得密切關(guān)注的問題。
當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史悠久,有著無限的豐富性,絕非一兩個術(shù)語、口號就可以概括的,但作為一種態(tài)度,一種主導性傾向,“天人合一”、“三教合一”這樣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大判斷還是值得我們慎重對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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