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普通女教師的“文革”遭遇

高達

我母親是一位普通教師，名叫潘佳德。

近期，我讀了葛女士（徐景賢夫人葛蘊芳）寫的《我這一輩子》，不由得抬頭望自己母親的遺像。我忍不住卸下遺像后板，重新看看遺像背后的幾張X光片。2006年我母親潘佳德過世，我像別家的兒子一樣，在書房里掛上了母親的遺像。不同的是，我特意在遺像后放了1968年拍攝的母親左上肢X光片和當時上海東風醫(yī)院即現(xiàn)今的同仁醫(yī)院開出的診病通知單。同仁醫(yī)院是1866年創(chuàng)辦，“文革”時改名為頗有時代氣息的“東風醫(yī)院”，1979年再改回原名。

母親在“文革”時，是上海市和平中學的教師。1966年，因為我的父親是原工商業(yè)者、民主黨派人士和統(tǒng)戰(zhàn)對象，母親作為資本家的老婆而淪為牛鬼蛇神，整天監(jiān)督勞動和接受批判。在和平中學，她的工資被割到36元。

1968年5月的一天，母親剛從學?？倓仗庮I過36元錢，就在校園里被幾個本校男學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圍住。他們喝令：“資產階級老婆，把錢交出來！”母親作為教師，看著這幾個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的學生，變得如此如狼似虎，情不自禁地規(guī)勸道：這點錢，我家要吃飯用的。而你們這年齡，心思應該用在學習上。對方聲嘶力竭地駁斥：怎么還在散布資產階級思想！放毒么！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把錢交出來！母親在被他們一陣暴打后倒地，有一個男學生搜索她的口袋，奪走那36元。他向同伴們炫耀一下后，這幫人懷著得手的成就感揚長而去。為此，遭打被搶的母親向學校有關人員反映，要追回這錢，但無濟于事，她只能自認倒霉。

這就是在上世紀60年代末期，也就是徐景賢當?shù)牢慕滔到y(tǒng)時，在上海的一所中學校園中發(fā)生的學生在光天化日下?lián)尳俳處煿べY的一幕。在“文革”中期，上?！袄洗蟆睆埓簶颉ⅰ袄隙币ξ脑蟛糠謺r間在北京。后來當了中共中央副主席的王洪文，其時也不過是上?！巴趵衔濉?。掌控著最為敏感的文化教育系統(tǒng)的徐景賢，是大名鼎鼎的“徐老三”。徐景賢的妻子葛蘊芳女士“一輩子”在上海市級機關上班。這件事即使讓經歷過“文革”的人，也要感到咋舌；而對于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人，那更是不可思議的了。

受傷的母親回到家，我陪她去東風醫(yī)院就醫(yī)。在當時的形勢下，牛鬼蛇神是不容于社會的，他們不可能受到很好的治療。于是，母親沒有動手術正位接骨，只是上石膏。馬虎的保守療法使母親在以后的38年間留下了后遺癥，失去左上肢應有的功能。醫(yī)院拍攝X光片診斷為“左外科頸骨折”，于是就有了母親遺像后面的這張?zhí)厥獾腦光片。身為教師的母親為本人的不幸、更為這些學生人性的扭曲而痛心疾首。她不解地自問：“為什么這些原來還是天真可愛的學生，竟然變得如此兇狠殘暴？！”

當時操實權并熟悉政府運作的徐景賢，一言九鼎，他曾提出“高薪復辟論”。那是在1967年9月16 日上海中學生復課鬧革命誓師大會上，主管教育系統(tǒng)的徐景賢是這樣唆使中學生的：“這是劉鄧和他們的代理人放的毒嘛！這個上海油墨廠的工人告訴我們，他們廠里面過去是一個什么情況呢？他們廠里面有108個資本家，叫做一百零八將，這個一百零八將是不甘心于自己被剝奪他們所掌握的工廠資料的，經常在廠內興風作浪，向我們挑釁。比如說有一個資本家，拿了三百多塊錢的高薪，三百幾十塊錢的高薪，他工作是什么呢？……因為他們資本家貪得無厭的。他們廠里面凡是階級斗爭尖銳的時候，他們就到廠里面去認機器，拍照片，認廠房，他們總是想復辟?！雹僭谛炀百t的這番煽動性講話后，公私合營后放棄生產資料、已經十多年不再做老板的原工商業(yè)者都倒霉了。資本家和他們的家屬的工資也必定會被割到每月36元，甚至發(fā)生我母親那樣的在校園里被學生暴打搶錢的事。

葛蘊芳在《我這一輩子》里抱怨，她的工資被降了一級， 是“太過分了”。但她的工資被降了一級后，還拿的是不低的工資，生活還不錯。

葛在“我與景賢坎坷的一生”中，有意回避徐景賢曾經為許多家庭帶來過更加殘酷的“坎坷”。她寫到，徐景賢“長期蹲在監(jiān)獄底層僅三平方米陰暗潮濕的監(jiān)房，在水泥地上鋪一塊木板當?shù)劁佀蒙狭岁P節(jié)炎、腰椎間盤滑脫等”。先前，徐景賢曾經讓許多人進監(jiān)獄嘗過了。而且他們可沒有資格“給鄧穎超同志寫封信，請求幫助”，更沒有機會“保外就醫(yī)”。譬如：上海煤氣公司助理技術員桑偉川于1969年11月撰文《評〈上海的早晨〉——與丁學雷商榷》，與徐景賢領導下的丁學雷寫作組，為該書進行商榷。之后在徐景賢的直接導演下，指令一些單位揪斗桑偉川。上海文教系統(tǒng)和有關單位還組成批桑班子，對桑偉川進行過多達二百九十余次批斗，直至逼瘋。桑偉川被作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遭逮捕，并于1975年被判處七年徒刑。1978年8月11日 在上海市革委會禮堂舉行的大會上，當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宣讀對桑偉川的平反決定書時，在座的人們都用鄙夷的眼光射向坐在角落里的徐景賢。

徐景賢當時主管的上海文化教育系統(tǒng)，貫徹迫害文化，傷害無辜老百姓的路線。

在校園里有種種亂象，發(fā)生過許多比我母親更嚴重的遭遇和事件。徐景賢那些煽動性的講話、批示，都是制造一種混亂。他用編劇本的想象力，構思出越來越多的階級敵人，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這類對本民族的瘋狂迫害，唯恐“階級敵人”不夠多，唯恐對知識分子不夠狠。越多、越毒、越暴，他就越爽。大多數(shù)被害人與他是沒有矛盾的，或根本無怨無仇。當時個個大、中、小學都有不少人飽受侮辱而自殺或被自己的學生毒打、被抄家。除了大環(huán)境的作用，徐景賢當時的內心怎么想？葛蘊芳在《我這一輩子》里，沒有透露。她說了“一輩子”的流水賬，避而不談徐景賢人生頂峰時期那種惡劣的價值觀。

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徐景賢作為教師的兒子，為什么他每次整人和害人時，會流露出強烈的快感和成就感。后來，隨著閱歷增多，有點理解了，可能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我相信母親在天有靈，是會感覺到自己遺像后的X光片的。對于葛蘊芳女士寫的“需要我們不斷的探（思）索”結束語，她是會同意的。

我明白如果徐景賢沒有在“文革”的軌道上發(fā)跡，另外也會出現(xiàn)張景賢、王景賢此類的人物，一樣鼓動克扣工資，一樣讓教師被毒打，我母親的左上肢可能一樣會被打斷。徐景賢式的人物一旦出現(xiàn)在政治舞臺上，其特色就是對無辜平民的傷害。我在母親的遺像后放上她的X光片，以警醒自己。

（作者為上海中國旅行社導游）

責任編輯 張 鑫 朱 力

注釋：

①徐景賢在誓師大會上講話來源：上海市中等學校紅代會（籌）主辦《紅衛(wèi)戰(zhàn)報》1967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