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腦貼紙

李雨絲

我過生日，好哥們兒蘿棒拉我至墻角。他偷偷給我說，送我個好東西。

“啥好東西？人民幣？”我調(diào)侃他。

“切……果然你沒頭腦。針對你這種沒頭腦的人，這個東西對你實在太太太太太適用了！”

“少扯了。到底是什么?。俊蔽冶还雌鹆撕闷嫘?。

“唉，這玩意兒太好，別給大同說??！大同知道我送你沒送他，肯定跟我嗆！”他又小心翼翼地補充。

“得了得了，大老爺們兒的，誰會在意那些！”我用學來的語氣很仗義地說，“都是兄弟！”蘿棒這才從兜里掏出個盒子。

我流著哈喇子一把搶過來，迫不及待打開，結(jié)果，你猜是啥？就是個破卡貼！

“啊呀蘿棒，真不夠意思，送貼紙！”我失望的表情太明顯了。

蘿棒著急了：“喂！豬腦子東東！這可不是普通的卡貼！”

“哈？”我舉起手中的玩意兒，卡貼是黑色的，半點裝飾也沒有，“一個爛貼紙比丑都有的一拼了，好能好到哪里去？”

“我三叔是科學家?！彼÷暫臀艺f。

“你三叔是科學家……我三叔是殺豬的……”我轉(zhuǎn)轉(zhuǎn)腦子反應一下，然后就有點氣憤，“你在說你三叔比我三叔強嗎？蘿棒！想打架嗎？”

“哎呀……豬頭豬腦子！”蘿棒有點抓狂，“你聽我說啦。這個是自動腦貼紙，把它貼在腦殼兒上，腦瓜子就自個兒動啦！”

“哈？”這個話略復雜，我得再反應一下下，“……我的腦袋自己動？”

我想一想，認真地回答他：“可是，我的腦袋本來就是自己動的……我沒有故意操縱它……”

蘿棒知道說再多我也理解不了，于是干脆扯下貼紙，貼在我后腦勺上。

那一瞬間，腦袋里唰地有一種通透感！

“怎么樣？”蘿棒興奮地問我，“有什么奇怪感嗎？自動腦貼是認主人的，專用型，自動儲存腦特點，所以我自己還沒試哪！我叔送我的，這么好的東西，看在我們好哥們兒情誼，送你啦！”

“呃……”我抓抓鼻子，“喔，沒有太特別的感覺……”

“我三叔說，這個東西呀，也是有一個融合期的，一開始和你自身的意識并存，你可以用自己的意識，也可以選擇讓卡貼控制你，但是如果太依賴，使用過久，就會反客為主，你的意識想控制自我，也控制不了啦！所以適當用用就可以啦！”他拍拍我。

這么長的話，我本來得慢慢聽——蘿棒說話總是太多術(shù)語！欺負我反應慢！——可是這一次，我竟然很快反應了過來，然后禮貌地回答了一句“嗯，這樣啊，我知道了，謝謝你”。

蘿棒愣了，我自己也愣了。蘿棒豁地高興地搖我：“果然是這樣吧！哈哈！自動貼指導了你的行動！現(xiàn)在是紳士的東東在和我對話！”

對啊，我自己的腦子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自己不是自己！

呀——好像蠻有意思咧！

“哈哈！有趣有趣！謝你啦蘿棒。”我用自己的腦子說話，“下次！請你吃烤雞腿！”我想了一下，又舉起倆臟指頭，“雙份兒！”

“嘿哈哈哈?！碧}棒也很開心，“都是哥們兒！不用在意那么多啦！”

我戴著腦貼吹著口哨回到家，放下書包就開始開電腦玩游戲——要趕在老媽回來之前玩?zhèn)€夠??！她回來我可就是苦命孩兒了！我狂點著鼠標，殺啊殺我個對手，打小怪……

就在我組隊火拼的時候，不幸聽到了熟悉的上樓聲，高跟鞋當當當回蕩在樓道，我本能地關(guān)掉電腦，趕緊屁滾尿流坐到寫字臺前，隨便掏出一本書開始埋頭假裝……

咔嚓，鑰匙聲響起，老媽當當當回來了。我緊張地稍微回頭望一望，卻發(fā)現(xiàn)電腦在搞什么更新，竟然沒關(guān)掉！嘩嘩地我冷汗就暴噴啊。

“東東！在學習嗎？”老媽鞋都不換，當當當就徑直往我房間走……啊啊啊，我的腦瓜子飛快轉(zhuǎn)，怎么應付怎么應付……

哎呦，干脆不想了……交給老天吧。我腦袋放空，決定聽從上天安排了。

“又玩電腦！”果然，老媽看到亮著的屏幕，果斷暴走。

“是，對不起媽媽。可是，功課我會按時完成的?！编?？我說了啥？我自己嚇了一跳，這話是我說的嗎？——噢！是腦貼啊！沒想到它還能應付這種場面！我松了口氣。

“小鬼頭子給老娘花樣越來越多了！功課按時完成？你啥時候給老娘按時完成過？”不過老媽可沒那么好糊弄，可憐的腦貼……

“今天的內(nèi)容我都掌握了?！薄拔摇蔽⑿ψ鞔稹?/p>

“哼？”老媽可能才察覺出我的反常，不適應這么乖順的兒子，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接啦，“……拿出今天數(shù)學作業(yè)！給我做！我檢查！”

“好的！”

哎，這電腦貼是不是設(shè)置自動回復啊？他會做數(shù)學題嗎？那些數(shù)字符號搭配在一塊兒我啥都不知道啦，這可怎么辦？它可以隨便應付，可最后挨打的還是我啊……

就在我痛苦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開始做題了……嘩！一道又一道算術(shù)被我快速心算，一道又一道應用題被我工整演算，就連每次只有蘿棒幾個人偶爾能做出的思考題，竟然也、被、我、吃、透、啦——

看著自己手中那快速運行的筆，我都不相信這是自己了……我欣賞著那一行行好看的公式，看著答案被整齊填寫，原來會做題的感覺，這么棒啊……

“我的個寶貝兒子……”老媽站在身后，有點吃驚，“你是背會答案了嗎？”

“這些老師今天都講過例題。”“我”抬頭，微笑地回答。

我看老媽，感覺她一口氣噎在了嗓子眼兒里，老媽眼里是疑惑欣喜奇怪各種情緒混雜。不過最后，還是拍拍我的背：“有本事就每天都這樣?！闭f著，老媽就出去了，換鞋、做飯。雖然老媽沒有當面夸我，今天還是特地給我做了雞腿，我做作業(yè)的時候甚至破天荒給我端來一杯熱牛奶，坐在一旁一臉幸福地看我讀英語……

原來，認真學習有肉吃啊……

真爽！用自動腦貼真是爽爆了！

我想，以后蘿棒他三叔要是需要人給這東西代言，我絕對真心誠意上去大喊這兩句話！

——真爽！用自動腦貼真是爽爆了！

晚上我不用有太大的糾結(jié)，自己就早早上床了，上床前還會和老爸老媽說晚安，老爸呆得半張著嘴煙都掉地兒了！早上也一樣，早早起床和爸爸媽媽乖巧再見，老爸又呆了，他問老媽我是不是被附身啦。

走在馬路上，太陽當空照，天氣好晴朗！好少年東東看到垃圾撿起來丟到垃圾箱里，一個晨練的大媽對他投以贊揚的目光；就連買早飯，好少年東東也會和大爺禮貌地打招呼，接到自己的包子溫暖地道謝……

早點大爺在我出生前就開始賣早點啦，還不了解“東東”是個什么性格？他在愣了幾秒后，果斷給我一記栗子：“臭小子，逗你大爺呢！”

最搞的是，到了學校，“我”見了大同他們也這個德性！嚇得大同伸手來摸我頭。蘿棒當然知道是為啥，他悄悄湊過來對我說：“玩玩兒就行，別太過了啊?！?/p>

“我”禮貌地點頭；我早就在內(nèi)心里笑翻了。

上課了，第一堂數(shù)學課。老師抽查作業(yè)，正在講臺上狠著眼兒掃描，一眼就瞅到了正襟危坐的我：“喂，東東，坐那么直，是害怕過頭了嗎？”

“不是的，老師?！?/p>

“上黑板演算昨天第三道應用題?！?/p>

“我”起身，甚至可以說“優(yōu)雅地”走向講臺，字跡漂亮地寫下了答案。

“……”數(shù)學老師可能念頭落了空，意外之余不甘心，“背會答案了嗎？真辛苦。做我手里這道題。”

“我”接過，依舊清楚地寫下答案。

下面同學從一開始等著看好戲，到現(xiàn)在一浪又一浪的驚訝和崇拜，數(shù)學老師也沒話了，他有點欣賞地看著“我”：“很不錯??！東東用起功來原來也很厲害嘛！繼續(xù)保持??！”

剎那間我覺得自己被感動了。原來一直在我眼里兇巴巴壞心腸的數(shù)學老師，也是這樣一個好人啊……我享受著老師同學的贊美，第一次體會到站在講臺被人鼓勵的優(yōu)越感。原來，好好學習福利這么多啊……

蘿棒真夠意思！送我這么好的東西！我感覺自己的未來都一路順風了！我高興地想。

這之后，我的人生還真可謂順溜，前所未有地順溜。我每天按時起床，好好聽課，每一個問題都舉手，然后與老師贊揚的目光相遇；按時回家、吃飯，再也不需要被媽媽老是催；作業(yè)什么的更是小菜一碟，快速完成之外，老媽還會獎勵游戲時間——說到游戲啊，看著腦貼控制自己玩游戲真是太爽啦，我只需看，級別就唰唰往上升了……

然后，在一次小型測驗中，我考了全班第一。

全班第一是什么后果？老師在班里當眾表揚，希望大家好好向我學習，充滿信心地說每一個同學都有機會成為第一名；老媽給我每天一個雞腿，牛奶更是夜夜長備；老爸難得搶著要去參加我的家長會……我享受著，這種榮譽感，這種真正的“小皇帝”之感。我?guī)缀鯖]再怎么用過自己的腦子，因為自動腦貼干什么都方便，就連拉大號都比以前通暢了……

我考第一，大同當然驕傲，他出去逢人說“我哥們兒考了第一”?？墒?，當他繼續(xù)叫我活動課和他玩彈珠的時候，“我”竟然拒絕了……我在心中還是很想答應的，但是“我”卻沒有這樣做。自動腦貼是不是覺得大同成績差，不該和他玩？自動腦貼指揮著我去獨自慢跑，去老師辦公室?guī)兔ε淖鳂I(yè)……大同望著我，驚訝又失望，“東東，真不和我玩？”

“不了，我還有事。”

喂喂喂！和大同玩啦！沒看到大同失望的眼神嗎？

可是“我”依然去了老師辦公室?guī)兔?，頭也不回。我起先有點害怕和后悔，但是轉(zhuǎn)而也沒有想太多。畢竟是大同，不會就這么和我生氣，以后再解釋就好了。

然而，事情并沒有我想的那么順利。不久之后，“我”在慢跑時，看到了大同給老師的自行車放氣……那天語文課，班主任沒收了大同心愛的彈珠，大同氣鼓鼓地去討要，老師讓他認錯、寫檢查，否則不給。于是，那天下午，大同可能是為了解氣，去給老師自行車放氣了……

大同看見了我，沖我眨眨眼，對我充滿信任?！拔摇蔽⑿χ鴶[擺手回應。

可是，慢跑之后，“我”竟然徑直走向班主任辦公室，把這一切告訴了班主任！“老師，大同給你的自行車放氣?！?/p>

——不是啊，啊喂！他，噢不，是我，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背信棄義的事情??！

“就在剛剛，活動課的時候。”

——停止啊、不對?。?/p>

我想讓自己的嘴巴停止說話，卻沒有停下來，左臉那里因為內(nèi)心掙扎抽搐了幾下，但是班主任完全沒有看見！她已經(jīng)被憤怒填滿了！

大同的后果，不必再多說……

大同再也沒有要回他心愛的彈珠。

那之后，大同離我遠了。他看我的眼神有點懷疑，有點怪，但是他又不敢確認告密者就是我。我好想辯解，但是我發(fā)現(xiàn)，身體已經(jīng)漸漸不是我自己的了……

“東東！”蘿棒找上我，“大同是你告老師的嗎？”

“不是的。”“我”回答。

“噢……”他懷疑地瞟我一眼，“不是就好……東東，那個東西你有取下過吧？腦子還要自己動的，不然到最后，可就完全動不了了……”

“嗯，我知道！”

——天哪，自動腦貼說謊！這是什么？是系統(tǒng)自衛(wèi)功能嗎？它在為了自己的安全說話嗎？

“好吧……”蘿棒說，“大同生日聚會，請你了，就在這周末他家里，來吧？”

“嗯，當然啦?！薄拔摇毙廊换卮稹?/p>

蘿棒走了。我陷入了惶惶。蘿棒剛剛說……腦子，可就完全動不了了……到時候，我想撕也撕不掉了吧？我試著抬起手撕掉貼紙，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了……

大同生日我準時準點到了。大同看到我來，仿佛終于相信我不是告密者一樣，一拳打在我肩膀上：“我就知道哥們兒是哥們兒！”

按照以往，我會回打過去，然后我們糾纏地互掐一會兒，可是此刻的“我”卻只是微笑著整理一下被大同打亂的衣服……大同的笑容僵硬在臉上，回到之前失望的表情。

這一次生日聚會，全都死在了“我”身上，好朋友們都想玩high，玩盡興，我卻一直以一種客氣的態(tài)度參與這次聚會。所有人都失望地看著我，蘿棒也盯著我不說話。蘿棒抽了個空隙，抓著我的肩膀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是貼是你？”“我”快速回答：“是我?！碧}棒放開我離開。

那天聚會結(jié)束，大同發(fā)給我一條短信。他說：你變了。

回到家，甚至媽媽也坐到臥室和我談話了，她關(guān)心地問我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不開了？感覺好像一直在隱藏著自己。

“我”一一巧妙回答。媽媽望了我一會兒，也沒再說什么。

周一開學，大同沒有來。周二，大同依然沒有來。有同學問老師，老師說，大同晚上去湖邊走，失足掉到湖里，被人救上，現(xiàn)在在醫(yī)院。同學們都很驚訝，充滿了擔心。

“那天不是大同生日嗎？”

“對啊，大晚上的去湖邊走什么？”

“大同好可憐，我們?nèi)タ赐??！?/p>

“對啊對啊，全班去看望他！”

……

大同失足掉到了湖里。

他是不是因為那天對我傷心透了？

我好想去到大同身邊，告訴他，那些“我”都不是我！可是，我早已不能控制自己，我跟著大隊伍，一起去看大同……

在醫(yī)院，大同已經(jīng)好轉(zhuǎn)。他躺在病床上，目光與我相遇，淡淡的。

我好想哭！我最好的哥們兒！此刻用那樣的眼神在望我！他因為我現(xiàn)在躺在床上！我卻依然客氣地說客氣的話！我真不是東西！

我覺得好憋氣，好想伸手扯掉貼紙。我看到蘿棒提著水果走進來，我想說，救我，那一刻，蘿棒也正在詫異地盯著我，他注意到我臉上的表情抽了一下，他意識到了些什么，試探地伸手，“我”快速擋開，蘿棒明白了，上來就開始和我爭扯，他要扯下我的自動腦貼！

蘿棒！加油！我心想。雖然被蘿棒揍得很疼，但是我還是希望，快點扯掉這個貼紙吧，快點，快點，讓我和大同說幾句話，讓我和大同嚎啕大哭吧……

剎——

卡貼被撕下。

我覺得頭腦頓時一陣混沌，一頭就栽了過去。

醒來時，我躺在一個臨時病床上，蘿棒在我的身邊。他憂心忡忡地望著我，眼神里有自責和擔心，他見我醒來，拿出那張卡貼，翻到粘貼的那一面，那一面非常光溜。

“沒有一點粗糙感。說明，你一直在不停歇地使用它?！彼臀艺f。

可是我的腦子很沉，很重，反應比以前慢很多。腦子很久沒動了，它現(xiàn)在很笨。我想了很久，才明白蘿棒在對我說什么。

“丟掉吧。”我說，“扔掉。”

蘿棒看著我，然后明白了，他打開窗戶，把卡貼扔到了外面。

卡貼掉在窗戶外邊，竟然發(fā)出了“咣當”一聲響。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