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絲
方格襯衫在學校里流行起來時,我還穿著土黃色的絨衣。杉杉在我的面前攤開一本雜志,里面有各種各樣精美的襯衫圖片。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教室里很多同學寬大的校服里套了一件方格襯衫。
“怎么突然都穿了起來?”我問杉杉。
“你不知道嗎?10號轉校生,方格襯衫!”杉杉的目光從雜志圖片驚愕地移動到我的臉上。
我扯扯自己的絨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像是知道了?”
“3班轉來了一個男生,一來就參加了班級籃球賽,穿10號球衣,球衣里套著方格襯衫!”杉杉的眼睛唰地亮了。
“哦。所以呢?”
“簡直是帥到無與倫比!”
“酷到?jīng)]朋友。”我嗤嗤笑了,笑杉杉的花癡模樣。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關注校園動態(tài)了,還好我有個杉杉,能在比較及時的時候告訴我現(xiàn)在校園內的潮流走向。我之所以沒注意,只是因為我正在一心一意準備交換生考試。
說到這里,你應該會產(chǎn)生一種“你學校真?!钡腻e覺,不是的,我就讀的中學不過是一所縣城中學;我們交換去的學校既不在美國,也不在英國。
它在巴西。
校長年輕時云游四海,在里約熱內盧住過一段時間,和那里一所中學的校長有私交,所以自己回國做了校長后果斷地和他們建立了交換生項目。
“多出去走走,多出去看看。即使不是美國和英國,它也會為你展現(xiàn)另一個世界,讓你的心胸和視野變得更加寬廣……”校長在交換生項目宣講會上這樣說。他戴著眼鏡,和其他領導一樣穿著西服,可是他鏡片下的眼睛里還是閃爍著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光芒,讓人知道他曾年輕過。
所以,我填了申請表。
這事兒我還沒跟媽媽說。這次交換生不需要承擔任何費用,連生活費都由學校出,媽媽需要接受的,只是我會去巴西這件事情。
可是我怕她不能接受。
再過兩年,我就要高考了,高考要的是實打實的分數(shù)。如果我丟出一個學期跑去里約熱內盧——既對英語沒有顯著幫助,又不像發(fā)達國家有先進的教育和環(huán)境,更得不到什么好的發(fā)展機遇。
我知道,媽媽對我考大學——或者說清華園有種特別的執(zhí)拗。爸爸是清華大學畢業(yè)的。爸爸走了之后,媽媽抱著他的相片哭了很久很久。年輕時候,在爸爸學校食堂打工的媽媽和爸爸相遇。一個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一個是高中文化的打工小妹,他們相愛了,并且一起回到了媽媽的老家。
如今,因為一場意外分隔兩個世界。
她一心要我上清華,走爸爸走過的路。即使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他的“事”,仍然是媽媽心中的第一位。
放學時,我路過籃球場,看到很多人圍著一個場地歡呼吶喊。杉杉穿著方格襯衫抱著一瓶礦泉水經(jīng)過我,汗津津地沖我說:“不去看籃球賽嗎?今天有明南出場??!”
“誰啊?”
“3班的轉校生啊!我跟你說過的!”杉杉著急地鎖了一下眉頭,看我還沒反應,“哎呀,格子襯衫啦!”
“我知道,我又不是白癡?!蔽倚α?,“你去給他送水嗎?”
杉杉正色道:“不,送的是濃濃的愛意!”
“哎呦,好酸!”我揶揄著推了她一下。
我抱著書去了圖書館,找個位子坐下來開始刷題。交換生考試還有2個星期,比重最大的數(shù)學是我的弱項,時間很緊迫,所以我最近每天都來泡館。
偶爾,我也會去書架中找一些介紹巴西文化和里約熱內盧的書籍,想著也許可以在面試的時候用得上。那是個我不了解的世界。它奔放、熱情,給人撲面而來的熱浪感。有盛大的狂歡節(jié),有桑巴舞,有口味很重的辣椒,有世界上最棒的足球隊。
“我真難想象你露著肚臍狂歡?!蔽蚁肫鹕忌颊f的話。
可是人性中終究有些東西是趨于野性的。即使一個人從小在城市和書堆中長大,來自基因中狂野的動物本能,還是像一個沒開放的花苞,終有一天會迫不及待地被挑逗起來,枝繁葉茂無法阻攔。
做完一套數(shù)學卷,我伸個懶腰,起身走到書架中間。翻到一本地圖集,掀開來,干脆坐到地面上,開始記憶南美洲的地形和國家。
“你也申請交換吧?”耳邊響起一個男生的聲音,“南半球,西半球。都不是我們的半球。”
我一回頭,才看到旁邊有個男生,他俯身看著我手中的地圖,和我的目光相遇,便友好地坐在了我的旁邊。
他穿著一件普通的方格襯衫。
男生跟什么校園潮流,我心里有點別扭地想。
“我想去南美洲?!彼灶欁缘卣f起來,“你知道安第斯山脈吧?”他指給我那條南美洲的脊梁,“你看,從合恩角,到加勒比島。世界最長的山脈。原始的自然和人性。”
“你要去爬山?中國很多山供你爬?!蔽也豢蜌獾馗嬖V他。
“南半球和北半球不一樣。西半球和東半球不一樣?!彼衅鹑鶐妥樱拔也皇窍肱郎?。只是好奇37度線上的風景,尤其是安杜谷火山口上的色彩。嗯,也好奇塔卡夫的模樣。”
他開始說些我完全聽不懂的名詞兒,我撇撇嘴。怪人。
“如果有可能,我們都成為交換生,我會帶你一起去看的!”男生驀地轉過頭來沖我咧開嘴笑了。
我才發(fā)現(xiàn),他長得真好看。方格子這樣年輕款的設計,正好讓他整個臉龐都變得熠熠生輝,像個溫暖的小太陽,十七八歲的陽光模樣。
“我數(shù)學很差,考上考不上很難說?!蔽腋嬖V他。
“那以后也有機會的。37度緯線上的風景?!彼难劬潖澋夭[起來,友好而真誠。
我回到座位接著做題的時候,他坐在我坐過的地板上,繼續(xù)看那本地圖集。我低頭看著紙上的數(shù)字符號,心里依然迷糊又奇怪。我突然很想再去仔細看看地圖,37度線究竟經(jīng)過了哪些地方。
回到家,媽媽在煲粥,粥香溢滿整個房間。爸爸的畢業(yè)照片、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照一張張錯落有致地擺放在餐廳墻上的小方格里,被擦得發(fā)亮。
“我托去北京的同事給你帶了一套清華內出題,放到你桌子上了。”媽媽在廚房里說,“讀高中了,就要更努力。什么時候月考?”
“下個星期。”
“考不了第一是不行的?!?/p>
“嗯。”
媽媽靠這樣的執(zhí)念活著。她總是忘記,我最終沒有考上重點高中,正讀著一所不起眼的中學,關鍵的數(shù)學怎么也學不精通,就算總成績考了年級第一,在這所10年沒出過清華生的高中里,考上清華的概率分明也只是百分之一都不到。
“吃吧?!彼褵釟怛v騰的粥盛到我的面前。聲音里沒有波瀾。
“媽,我爸出過國嗎?”我輕輕地呼著氣,吹涼手中的粥。
媽媽的勺子頓了頓,抬頭看我:“怎么突然問這個?”
“就是好奇?!蔽也桓铱此难劬?。
“你爸大學時候去過美國交換。不過那個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呢。你爸爸那么優(yōu)秀,你是他的女兒,以后也要去美國做交換?!眿寢寣Π职挚偸怯兄还膳枷癯绨?。是啊,他們在夫妻最恩愛熱戀的時候分別,那份愛慕永遠定格在了最美好的感情時光里。
我嘗試著喝下一小口粥:“那么,巴西呢?”
“巴西?”
“去巴西交換怎么樣?”
“巴西?”我感覺到媽媽的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我始終沒敢和她對視。隔了那么幾秒,她才平靜地說道,“我不了解,那里沒有人會去吧。有什么好的呢,連中國都不如?!?/p>
“嗯?!蔽夜竟竟嘞乱淮罂谥唷?/p>
數(shù)學課的時候,杉杉傳來一張紙條:“你想買格子襯衫嗎?我們一起買郵費便宜。”
我一直很喜歡杉杉的天真和認真,她像是粉色故事中可愛的小女生,抱著最純真的夢在成長——就像現(xiàn)在,單單因為一個明南每天就能變得很充實快樂。
“你隨便給我選一件吧?!蔽一亓思垪l。
放學時候,杉杉拉著我和她去郵筒寄訂單。她把訂單塞到郵筒里的時候,突然尖叫起來。
“怎么啦?”我問她。
“明南走過來了!”她壓低聲音告訴我,0分貝的歡呼。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對面走來一個男生,穿著熟悉的一件方格襯衫,那襯衫……原來就是我昨天在圖書館遇到的那個男孩。
他也看見了我,竟然招手和我打招呼。
“他在和我打招呼!”杉杉就差窒息過去了,拽著我的手腕,死死地摳著。
明南徑直走過來對我說:“你還要去圖書館嗎?”
我感覺到杉杉那火焰般的目光在我們倆之間游移,她一定想不通為什么她的男神會主動和我說話吧……
“去。”
“嗯,我也正要去。”他點點頭,然后就要走開了,“那我先走了!拜拜?!?/p>
“拜拜……”
明南的身影一消失,杉杉炮轟般的問題統(tǒng)統(tǒng)砸來了。不過我只要隨便一句“他說你很可愛”就頂回了她所有的情緒,一下子噎得她面紅耳赤,拉著我的胳膊開始發(fā)呆緊張。
我看著杉杉的模樣哈哈大笑。
那之后杉杉開始和我一起泡圖書館,明南習慣坐在我倆的對面,讀一些冒險小說,手邊放一本地圖冊。而杉杉呢?寫著手里的作業(yè),小眼睛卻總是不安分地往上瞟。我覺得我們三個真是圖書館里有趣的一幕。
明南老喜歡跟我們講南美洲,“阿根廷大平原上有沼澤,長滿了牛角樹!”
“?。渴裁词桥=菢??”杉杉緊張兮兮地聽著。
“因為野牛踏入了平原上深深的沼澤里,拼命想要爬出去,可是,越用力,陷得越深……到最后,整個身體被包裹在泥沼里,活活悶死。只有牛角露在沼澤之上,形成對過路人最驚悚的警告!”
杉杉被哄得一驚一乍的。
這時候,明南往往會朝我說:“等你交換生申請成功了,就可以去看啦!我會做你的向導的!”
我斜著眼睛瞥瞥他,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覺得他完全在做白日夢,他甚至跟我說我們倆可以“像鳥兒一樣住在樹上”。
“我們烤鸚鵡吃?!彼难劾镉辛辆ЬУ念伾?。
我想,他成績一定很好。比我好,更比杉杉好。他因為沒有成績和家庭的后顧之憂,才能做著如此傳奇的夢。
而我的內心,像明南所講述的那干涸的草原里的沙漠一般,無數(shù)只紅狼在黑夜里紅著眼睛饑腸轆轆地嘶吼,卻望著一片荒蕪與黑暗,無處下手。
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星期,我們迎來了月考。
星期一,成績單發(fā)到我的手上,我看到我的名字后面寫著一個尷尬的名次,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是望著分數(shù)發(fā)呆。果然,又是數(shù)學。即使努力再努力,仍然達不到理想的高度。我想找杉杉的名字,卻在很后面才看到了她。杉杉的分數(shù)更慘淡,出乎我的意料。我擔心地抬頭找她,發(fā)現(xiàn)她正好走過來。
“襯衫來啦!”她興高采烈地把一個包裹甩給我,“是我們訂的格子襯衫哦!”
“你看過成績單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看過啦!”她撇撇嘴,“真糟糕,幸好有襯衫及時驅散我的壞心情!”
“沒關系嗎?”我心里有點驚訝,“如果很難過可以告訴我,不要跟我掩飾?!?/p>
杉杉拆包裹的手停下來,睜大眼睛看我,仿佛很吃驚:“為什么要難過呢?可以穿格子襯衫了呀!考試成績的話,”她頓了頓,歪著頭,突然笑了,“才高中第一次月考呢,下回再努力吧!
“你和明南都報了交換生,我是考不上的啦!”她終于扯出了嶄新的襯衫,色彩鮮艷、好看,露出了滿意的笑,“不過,我希望我最喜歡的你們倆可以一起去巴西,而不是其他人!所以,你還是要在現(xiàn)在好好學習哦!”
她說完,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對方格襯衫的熱情中,一心籌劃著,想在襯衫衣領上繡一個“10”,代表10號明南。
杉杉哼起了快樂的歌,看來確實一點也不介意名次。而她最后的話,卻又把我重新拉回了低落情緒:是啊,我是要申請交換生的人,現(xiàn)在考成這樣,還有什么資格談交換。
我拿出書包里的一張表格。那是我上次的申請書,它被學校打回,要求有家長簽字同意才能參加考試。
那天在圖書館,我怎么也做不了題。杉杉早早回家去繡“10”字,明南滔滔不絕地在我的耳邊講著異國風土人情,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不堪入目的成績單,不敢給媽媽簽名的申請表。我滿腦子都是這些。
明南推了推我,我看他。
“你今天怎么了?”
“沒考好?!?/p>
他一聽,舒了口氣:“喔,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原來只是成績啊。沒關系,一次小小月考證明不了什么的?!?/p>
此刻,圖書館里很安靜,融著小小的溫暖的光芒。我懷著沉悶的心情,坐在其中,明南對我這樣說?!班浮薄爸皇恰薄靶⌒ 薄@些無所謂的詞,像硬生生、閃亮亮的一把小刀,掠過我的心口。一個人獨自的在意,只是獨獨屬于自己的一場風暴。換置到別人的心里,它就像一枚小小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罷了。
明南見我沒反應,又碰了碰我。我看向他,那真是一副好看的五官,我望著它們,卻只留下一肚子的羨慕和嫉妒。
我搖搖頭,似乎想要把腦海中消極的想法搖出去?!拔沂且獏⒓咏粨Q生考試的。你學習好,不懂?!弊罱K,我也只是折了折書頁一角,努力冷靜地對明南說。
窗戶外濃濃夜色包圍了圖書館寂寞的明亮。明南把地圖冊合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對著一排書正襟危坐。
果然,他是不能理解的吧。我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被燈光打出模特的感覺,想道。他是學校里的小明星,是引人注目的10號明南,他是有資本做那些我們看來狂妄的夢的。而我的這些擔心,在他的光輝萬丈的世界里,應當是從來沒有過影子的吧。
終歸是不一樣的人呢。
就在我對他的閉目不視漸漸失望,準備收拾東西回家的時候,明南突然睜開了雙眼?!耙吡藛??”
“是……”
“一起走吧?!彼难垤F蒙蒙的,仿佛剛剛有過一場小雨。是眼淚嗎?不會吧。我想,一定是我看錯了。
走在清涼的夜晚里,頭頂?shù)奶炜諞]有星星,也看不見月亮。書包里的成績單和申請表沉甸甸的,壓得我步履沉重,卻又因為身邊有個明南,讓我只能努力地壓制心中的憋悶。
想快點走完這段路。
“我啊,”沉默地走了好久,明南突然開口說,嗓音里淡淡地飄出這樣的句子,“其實我啊,才是真正去不了的……”
我疑惑地看向他,那雙霧蒙蒙的眼睛盯著霓虹以外黑暗的地方。
“你知道我為什么轉來這里嗎?”他把手插入口袋,重重呼出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告訴我什么。
我搖搖頭。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個問題,優(yōu)秀的明南為什么要來我們這所不起眼的中學?
“我爸公司破產(chǎn)了,我們是迫不得已才回到縣城的?!泵髂暇谷晃⑽⑿α?,“現(xiàn)在,我家亂得一團糟,爸爸很頹廢,媽媽放棄做全職太太,正在外面打工。”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不相信地望著明南。這是他隨便掐來的肥皂劇的劇情嗎?可是明南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了我之前從沒有看見過的無奈。
“我根本去不了?!彼ь^望向沒有星星的天空,“我才是真正的,想想罷了?!?/p>
那雙眼睛里,以往都是對于冒險和夢想的期待,以往都閃爍著小小的光,現(xiàn)在,那些光全滅了,黑暗中,他的眼睛黑漆漆的。
他是男生,他是精彩的10號明南,他不會像一個女生一樣大聲地哭、鬧、發(fā)泄。他只能熄滅自己所有的光,把自己扔到誰也看不見的黑色里,沒有聲音地喘息和流淚。而那熠熠生輝的夢想,也會在那個時候被生硬地泡進現(xiàn)實,伴著咸咸的味道,一起攪拌著,吞咽到喉嚨。
綿延直下,深深的無助。
和明南告別后,我的耳朵里還轟響著躁動的鳴叫,心里的波瀾始終無法平靜。剛剛那個,才是真正的明南嗎?還是一個“真正”的人,本來就有著太陽下和黑暗里的兩種模樣?我想起他霧蒙蒙的雙眼。
而我,我又有多高明呢?我在他的面前,不也從來都是藏著一腔洶涌的大海,露出一副平靜的模樣嗎?
他臨走時,往我的書包里放了一本書。
“我覺得你需要看一看。”他告訴我,“倒是跟我沒關系,只是你該看到點其他東西?!?/p>
《格蘭特船長的兒女》。
回到家,我沒有拿數(shù)學習題冊,而是把明南給我的書攤開在桌面上,一心埋到小說里。
從鯊魚肚子里的求救信,到發(fā)現(xiàn)南緯37度線,前往南美洲,登上安第斯山脈,穿越阿根廷……
原來,這就是明南一直極力向我們描繪的那個冒險世界,那條令他神往的37度線!
“科羅拉多河流域在夕陽中漸漸地隱沒了……安杜谷火山張著大嘴,在兩英里以外的地方低低地吼著,向上噴發(fā)著火紅的、黃褐色的、紫的、綠的……各種各樣的火焰,仿佛一個色彩斑斕的萬花筒。電光似的閃爍和持續(xù)較長時間的噴射,交替在空中上演,余燼四散,如星星般消失在無邊的夜海之中……”
好像一直在聽明南的描述,如今終于踏上那高高的山脈一樣,終于看到五顏六色的火山之光,終于熱淚盈眶地激動,忍不住想要高喊。
我把目光從書頁移開,平復著心情。一直以來,局限在這小小的生活中,從未有過冒險般的體驗。我閉上眼,慢慢回味。
“怎么不學習?”突然感覺到有人拍我肩,我睜開眼,媽媽站在我的旁邊,“那套清華的題你看過了嗎?”
我想起書包里的成績單和表,漲紅著臉,趕緊把書收起來:“還沒有……”
她沒說話,坐到了我的旁邊。
“還不睡嗎?”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這樣是遠遠不夠的啊?!彼咽直蹞蔚搅宋业淖雷由希倚南乱痪o。我知道,又開始了。
“你這樣是遠遠不夠的啊,這樣怎么行呢?”果然,又來了,“你知道你爸爸嗎?你爸爸曾經(jīng)熬通宵完成論文,也曾經(jīng)因為一道很難的數(shù)學題目一整天泡在圖書館沒吃飯,你知道你……”
“我知道我!”我突然控制不住情緒,《格蘭特船長的兒女》被我砸到了地上,嚇了媽媽一跳。
“我知道我!我不如爸爸努力,不如爸爸優(yōu)秀!我什么都不如爸爸!我考不上清華……我什么都不是!媽媽,我的一切都比不過爸爸!我根本不如爸爸重要!我在你的心里,什么都不是……”突突突地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吐了出來,我開始抽噎著泣不成聲。
媽媽被我意外的舉動嚇住了,她驚訝地看著我,許久之后,垂下了頭,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離開了我的房間。
空留我嗚咽。
心中的委屈隨著那一聲關門膨脹起來,擠滿胸膛。我想,她一定徹底對我失望了吧。
我紅腫著眼睛把書還給了明南。當時我有點尷尬,一是明南在我的眼睛里已經(jīng)和別人看見的不一樣了,二是我自己那雙不爭氣的眼睛。
“你眼腫得好高?!彼挂桓睕]發(fā)生過什么的樣子,指著我的眼,“我覺得我借給你的不是言情小說呀,怎么哭成這樣?”
我哼哼哈哈地沒有回答他,回到教室,杉杉還在繡她的“10”字。
“就快繡好了。”她對我說,并沒有抬頭看我,“就差一點點了。只可惜我老媽不讓我在家里繡,只能偷偷帶到學校來。我真是恨死班主任啦,長舌婦?!?/p>
“怎么了?”
“她沒給你家打電話嗎?”杉杉仍然一針一針繡著,“我還打算把成績的事情壓一壓呢,結果她直接關懷到我媽那里了……真是體貼,我媽接電話的時候我正好在繡字,結果被罵得體無完膚……好歹毒的班主任……哎,你眼睛怎么這么紅腫?你也被你媽罵了吧?沒事吧?”
杉杉看到了我的眼睛,放下針線來安慰我??墒俏业拇竽X此刻一片混沌。我擺擺手,走回自己的座位,世界只剩下白色。
原來,她已經(jīng)知道了啊。
突然感覺自己的面子在她的面前已經(jīng)全部丟光。慘淡的成績,癲狂般的哭泣。耳邊仿佛劃過母親那一聲輕輕的嘆息。
我遮住雙眼,白色卻依然褪不去。
那天在圖書館,我暗自下定決心回家跟她交代一切。反正,我在媽媽的心里,只是一個遠不如爸爸的剪影、一聲嘆息、一個秘密都無法藏起的人,我又何苦太過糾結。一刀斬斷,就此別過。
明南問我書好看嗎,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你想跟著他們一起去航海嗎?”
我又無心地點了點頭。
“你,”明南突然把我的頭扳到他面前,嚇了我一跳,“你要明白自己真的想去巴西嗎?我熱愛冒險,我想去。你呢?你是為了什么?”
我呆呆地驚愕地望著他。
“你還不明白嗎?鄧肯號上的每個人,都是因為自己內心由衷的信念上船的。做一件事,要知道為什么而做。就算你爭取不到交換,你覺得你會傷心嗎?為什么傷心?”
我望著明南著急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
回到家,媽媽坐在客廳看電視。她沒有跟我說話,只是默默地去廚房給我盛粥。仍然是這碗熱乎乎的粥,在媽媽、照片里的爸爸以及童年的我的注視下,滾燙吞下。
“我要去巴西交換?!?/p>
沒有回應。我也不敢抬頭。
“一個學期。不用任何費用,我還可以自己打工?!蔽医跆煺娴卣f。
餐桌對面沒有聲音。我聽見她起身,又去給我舀了一勺粥。許久,媽媽才說:“給我簽名的表吧。”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了眼,終于看到了她平靜的臉龐。
“我已經(jīng)知道這個事了,要我簽名的吧?!?/p>
“嗯……”
我的眼眶生生地疼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是我這輩子的唯一。我做什么,都只是想讓你活得好好的?!彼玖似饋?,“既然你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去做吧?!?/p>
媽媽走到了我的旁邊,停了下來,“就像當年,你爸爸決定和我結婚的時候,也是一副堅決的模樣。”
我感覺頭頂覆上了母親溫熱的手掌。她的聲音也不再平靜,輕輕地顫抖起來。
騰騰熱氣里,眼淚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
交換生考試如期而至。我卻沒有參加。媽媽那天給我簽了名,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她毫不猶豫地把名字簽在了表格下面,卻仿佛牽住了我的心一樣,讓我所有的叛逆都歸于零。
一直以來拼命想要掙脫的怒吼,終于找尋到了安慰。
一雙眼睛仿佛第一次看到她獨有的愛和包容。于是我知道了,媽媽眼中的我,終歸是我,不是父親。
我為什么去巴西?我想起明南的問題。
我曾帶著那雙迷茫失措的眼,盲人般摸索,神經(jīng)敏感地想去另一個半球尋找存在感??墒悄兀F(xiàn)在——
找到了呀。
風暴平息,燈塔明亮。
杉杉的“10”字繡了出來,襯衫穿在校服里,隱秘起小小的愛戀,遠遠地望著10號球衣的男生;而10號球衣的男生,心里裝著一座長長的安第斯山,投一顆漂亮的三分球,歡呼震動整個校園。
我們用自己的方式在拼命成長。
我們共同坐在一艘鄧肯號上,不再擔驚受怕地亂撞。未來還要歷經(jīng)磨難吧,還要追尋屬于自己的格蘭特船長。
發(fā)稿/趙菱